范文貴是一個明白人,他知道自己高攀不起張家,他不敢攀,更不敢不攀。
寶山鄉裡第一位大學生,名聲聽來響亮,但說到底,他也不是真的對讀書很有興趣,家裡
上
面有四個哥哥,他得努力證明自己不只是個吊尾錘。
范文貴想做茶,他台北喝的那些日本茶,都比不上家鄉北埔喝得香,他想讓台灣的茶,隨
著
貨輪和飛機去到世界各地,但家裡那盞茶就那麼淺,那口茶怎麼樣也入不到他的喉裡。
讀了一位學士歸鄉,他突然就變成了鄉里之光,家鄉之光再怎麼亮,也沒有照亮整個北埔
山頭的日光還要亮。
所以他對於那樁婚事毫不猶豫地點頭,那些隨著山風吹進他耳邊的訕笑和閒言碎語,他全
不
在意,那壺要泡茶的熱水,在火爐上燒得滾燙。
第一次要去吉桑茶廠,他拿出了家裡最好的西裝,當初從大學畢業,為了要拍張畢業照心
一
狠買的,西裝褲腳太短,露出一節足襪,還沒見到吉桑,西裝袖襱就破了個大洞,那天他
只
得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敢抬手。
他也是在那天第一次見到出落成荳蔻少女的大小姐,穿著藍綠水玉印花的白洋裝,提著一
只
碧綠色的提包,他看著她喊她一句:小姐好。整個北埔,也許是整個新竹,只要是家裡做
茶
的,所有人看到她都要說聲小姐好。
他曾在小時候見過她幾次面,一如現在她總跟在吉桑身邊,走路時挺著腰桿,微微抬高著
下巴,從不低頭,她的皮鞋擦得閃亮,裙擺上沒有一絲皺摺,握在手裡的手帕總是白得像
是紙巾。
文貴遠遠地在家裡廂房偷偷地看著,而薏心總是直勾勾地看著埕院,從沒注意過他。
看著小姐,他想起大學讀書會裡面讀過的詩集。
Dark clouds become heaven's flowers when kissed by light.
烏雲被日光親吻後,變成了天上的花朵。
而她本是花朵,又被日光親吻。
.
茶虎再怎麼兇猛,也還是會衰老,老虎碰到了獵槍也還是會低頭。不只是一把槍,政府、
債主、茶廠、茶農,那是好幾十把刀,架在吉桑的脖子上,而小姐一番話,讓刀都被輕輕
卸
下。
范文貴遠遠地站在人群之外看著她,一如小時候那樣。
他和小姐又一起上了台北,穿著那套第一次他們上台北時的藍色西裝,袖子太短露出手腕
,他時不時不自在地往下拉著。
他們又一起去了怡和洋行,他拙於言辭,大學課堂沒有教過他怎麼和洋人談判,而小姐起
身,乾了那杯X.O.白蘭地,代替吉桑喝下那杯本應是自己代喝的酒。
他們提著一袋錢回到茶廠,不像是以前那樣,開著車,放著鞭炮,大聲叫著:「錢來了!
」新台幣伍萬塊,扛在手裡輕飄飄卻又沈甸甸的,新台幣伍萬元體積,台幣兩百億的重量
,
但卻連茶廠員工都養不起。
小姐蹬著跟鞋要去找吉桑,在看到吉桑種茶樹的身影時,又把那張票塞給了林經理,獨自
回到房間。
二樓門窗緊閉,橘色的檯燈,讓小姐的二樓房間比窗外的月色還要明亮。
悠揚的琴聲從門縫下溜出,小姐彈的還是那首蕭邦,幽怨、婉轉、滿懷心緒的那首,他住
到張家第一晚聽到的那首,她心情不好時彈的那首蕭邦。
The world rushes on over the strings of the lingering heart making the music o
f sadness.
世界在躊躇的心弦上跑過,奏出憂傷的樂聲。
北埔的夜晚因為她的琴聲而安靜下來,一同飲下那杯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