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先生還是沒去找兒子問問題。
他依然每天開車，在這個有他的兒子的城市裡。
他覺得沒有信心。
人一但上了年紀就容易安於現狀，
雖然這個現狀並不足夠好，可是至少不會變得更壞。
人們都說，失敗這種事，承受久了也就習慣了。
可他還沒準備好迎接下一次的失敗。
也還不想準備好。
司機先生循著手機上的指示開車到達了乘客輸入的地點時，
左前方人行道上一個肩提背包身穿短袖長裙的年輕女人正翹首左右張望。
七月的日頭毒辣，顯然他的乘客小姐已經站在此處等了好一會兒，
陽光曬得她的臉頰既蒼白又泛著不自然的紅，
她的瀏海與後背都被汗水微微打溼。
司機先生趕緊將車滑行至年輕女人的身邊，
在她拉開車門坐進後車座時轉過身出聲詢問，
「抱歉久等了，你要到哪裡？」
車內清涼的冷空氣讓女人鬆了一口氣，
「麻煩載我到○○婦產科診所。」她的聲音很輕。
女乘客報出的目的地讓司機先生不由得多悄悄打量了她一眼。
司機先生心想自己應該沒有遲到才對，
但他的乘客不知為何看起來有些虛軟疲倦。
司機先生一手扶了扶老花眼鏡，一手輸入目的地後放下手機，
踩下油門讓車子穩穩地前行。
小小的車廂內沒有人言語，一路上只有冷氣出風口輕微的氣流聲響起。
右轉，直行，再左轉，行駛到一個紅綠燈停下時，
司機先生聽到後方傳來乾嘔的聲音。
他轉過身查看，年輕的女性乘客一手摀著嘴，緊皺著眉頭，神情有些痛苦。
「小姐，妳、妳還好嗎？你這是孕吐嗎？」司機先生撓了撓頭，顯得有些無措。
他從身側衛生紙包抽了張衛生紙遞過去，
「妳、妳先不要緊張，我車子會再開慢一點穩一點。如果你真的想吐，就吐出來沒關係，
我椅背後面的置物袋裡剛好有塑膠袋，後座上方也有面紙，你都可以用。」
「……謝謝你，司機大哥。」又忍過一波不適感，
女人接過司機先生遞來的面紙捏在手心裡，輕聲道謝。
車子後方傳來汽笛喇叭聲，紅燈不知何時已轉成了綠燈，司機先生小心地踩下油門。
車內還是很安靜。
司機先生想了想，伸手點開廣播電台。
他幾乎沒用過這個功能，
摸索了好一陣子才總算調整到一個正好撥放輕柔音樂的電台，
柔和的音樂輕輕流淌。
司機先生不時從後視鏡觀察女人的狀況。
他想起他的第一個乘客，
那個黝黑嬌小的產婦眼睛裡的氣勢如虹。
他的內心突然萌生出了一種小小的他自己也不懂的雀躍，
彷彿曾經來不及說出口的話忽然又獲得了說出口的機會。
「小姐，你還好嗎？」
司機看了一眼女人依舊蒼白的臉色，還是忍不住說，「下次別在大太陽底下等車了，
這麼熱的天很容易中暑。」手機傳出的提示音打斷司機先生的話。
雖然車速開得不快，輾轉又遇上了幾個紅燈，但離婦產診所已經不遠。
他低頭快速看了一眼手機，是難得的幸運，在這附近恰好有人發出了代駕需求。
司機先生一邊分心按下確認接案鍵，一邊接回話尾，「雖然我也不是很懂這些……你要不
要喝水？冷氣溫度要不要調高一些？當媽媽的人要更注意自己的身體、」
「……我是去墮胎。」年輕女人輕細的聲音打斷司機先生的叨絮。
司機先生不小心踩了急剎，車內兩人的身體都因為慣性向前傾倒，
萬幸是在號誌燈剛切換成綠燈、車子剛起步的狀態下。
司機先生將車子切到路邊怠速停下，他錯愕地回頭看著年輕女人，
「為、為什麼？」
女人有一頭黑黑的長髮，高挑的身材，以及白皙的皮膚，和愛人年輕的時候很像。
「不好意思，司機大哥，讓你有壓力了。」女人的聲音還是一樣細弱，她的眼睛很疲倦，
「我本來沒打算說的，謝謝你這麼熱心。」
「你、你先不要衝動。」司機先生又抓了抓頭髮，這下他是真的無措了，
「你有跟家裡人……或是小孩的父親商量過嗎？」
「早就分手了。」年輕女人的神色開始戒備起來，她覺得司機先生問得太多了，
「沒有說的必要。」
「我知道我這樣有點雞婆，可是、」司機先生艱難地扯了扯嘴角，
「我沒辦法載著你去拿小孩。」
「……。」年輕女人低下頭不出聲，雙手扯著自己的長裙。
「小姐，我──」司機先生頓了一下，
「我有個朋友，年輕時做錯了事，被抓進牢裡關了二十四年。他當時的女朋友徹底死了心
跟他分手，再也不肯見他一面。……離開前他的女朋友告訴他，她拿掉了他們的小孩。」
「我那個朋友覺得自己什麼都沒有了，就這樣一個人在牢裡撐過了二十幾年。」
司機先生呼了口氣，他好想抽根菸，「出來之後，又過了好幾年，他才知道他女朋友替他
生了一個兒子，什麼都沒對他說。」
司機先生閉了閉眼，「他很謝謝她，就算他的人生被她選擇了放棄。」
「……那我的未來和孩子的人生呢？」年輕的女人沒有抬起頭，
「憑什麼要為了一個令人失望的男人，犧牲我和孩子的未來？」
女人微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顫抖，但始終沒有掉下眼淚。
「現在的我沒有能力，我不想生下這個孩子卻只能讓他在這世上受苦一遭。」
她抬起眼看向他。
司機先生覺得一瞬間失去了組織言語的力氣。
他搖搖頭避開女人的目光，口中反覆地說「我做不到，對不起。」
「可是，」她目光幽幽地看著他，「我已經先吃下墮胎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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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先生最終還是送年輕的女人去了婦產診所。
「你說的那個女人，太蠢了。」
下車前，年輕女人蒼白著嘴唇對他說，「蠢得對現實的殘酷視而不見。」
「人不能窮得只剩下愛情。」她關上車門，一步一步地向婦產診所走去。
司機先生看著她的背影，他拿下老花眼鏡丟在一旁，
然後嚎啕大哭。
他恨過他最心愛的女人。
如果真的愛他，為什麼這麼輕易地放棄他？
他知道自己做錯了，可是為什麼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
他質疑，但他不敢承認。
此刻他才明白，他的愛人對他的愛有多深刻。
廣播電台的音樂早在不知何時換成了一首台語歌，滄桑的歌聲迴盪在耳邊。
他突然好想見見他的兒子，聽聽兒子的聲音。
司機先生拿起手機，後車門被人從外側輕輕敲了兩下。
他想起剛剛在半路上接的案子，喉頭哽咽了一下。
司機先生下定了決心。
後車門被拉開，一個男人坐了進來，司機先生滿臉的眼淚鼻涕看不清楚。
他趕忙胡亂地一邊用衣袖擦拭自己的臉，一邊清清喉嚨，
「不好意思，讓你看見我這樣子。......這樣吧，你是我最後一位乘客，
我免費送你一程，你要去哪裡？」他擦了擦老花眼鏡重新戴上。
「……回家。」男乘客的聲音又澀又輕，蓄著一頭半長不短的頭髮。
某子帶你逗陣浪子回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