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父親不相見已有二年餘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股票。那年冬天,股災爆發,父親
的股票也崩跌了,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我從高點到-50%,打算跟父親攤平存股。到券商
見著父親,看見滿手套牢的股票,又想起祖產,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淚。
父親說:「事已如此,不必難過,好在天無絕人之路!」
回家變賣些股票,父親還做空虧錢;又借錢買了些股。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慘淡
,一半為了攤平,一半為了父親維持率。股災完畢,父親要買金融股,我也要買電子股,
我們便同去證券行。
到證券行時,有理專約買觀光股,研究了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決定全買觀光股,下
午準備匯金。父親因為反指標,本已說定不影響我,叫券商裡一個熟識的行員陪我討論。
他再
三囑咐行員,甚是仔細。但他終於不放心,怕行員亂推薦;頗躊躇了一會。其實我那
年已二十歲,已下過單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甚麼要緊的了。他躊躇了一會,終于決定
還是自己推薦。我兩三回勸他不必推薦﹔他只說:「不要緊,他們推薦的不好!」
我們打開了app,進了委託下單。我買股,他忙著準備匯金。金額太多了,得向行員
提供證明,才可匯款。他便又忙著和他們講資金來源。我那時真是聰明過份,總覺他說話
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終於講定了資金來源;就送我存摺。他給我選定了營
收大爆發的金融股;我將他給我的推薦名單加入自選。他囑我停損設好,開盤要警醒些,
不
要賠錢。又囑托理專好好照應我。我心裡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直是白
托!而且我這樣大年紀的人,難道還不能料理自己麼?唉,我現在想想,那時真是太
聰明了。
我說道:「爸爸,你走吧。」他往電腦看了看,說,「我買幾張股票去。你手給我收
好,不要亂買。」我看那邊窗外的咖啡廳有幾個買股的全職當沖客。打開父親的帳號
,須須打開app輸入密碼。父親本來用face id,打密碼自然要費事些。我本來
要打的,他不肯,只好讓他打。我看見他打開app,直接挑即將漲停股票買入,漲停鎖死
,蹣跚地漲停來回,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可怕。可是跌落平盤,要爬上先前漲停,就不容
易了。他用兩手按著買入,兩根再向上彈;他肥胖的手指差點按錯,顯出吃力的樣子。
這時我看見他的背影,我的淚很快地流下來了。我趕緊拭幹了淚,怕他看見也怕別人
看見。我再向看時,他已抱了滿手的股票往下探了。跌停鎖死時,他將手機放在桌子
,自己慢慢賣出,再全部停損。到這邊時,我趕緊去攙他。他跟我走到車上,將手機一
股腦兒放在我的皮大衣上。於是撲撲衣上的泥土,心裡很輕
鬆似的,過一會說:「我跑路了,到那邊來信!」我望著他走出去。他走了幾步,回過
頭看見我,說:「進去吧,裏邊沒人。」等他的背影混入來來往往的人裡,再找不著?
了,我便進來坐下,我的眼淚又來了。
近幾年來,父親和我都是東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號稱股神
,獨立買股,賺了許多快錢。哪知環境卻如此頹唐!他觸目傷懷,自然情不能自己。
情郁於中,自然要發之於外;家庭瑣屑便往往觸他之怒。他待我漸漸不同往日。但最
近兩年不見,他終於忘卻我的不好,只是惦記著我,惦記著我的兒子。我北來後,他
寫了一封信給我,信中說道,「我身體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舉箸提筆,諸多不便
,大約大去之期不遠矣。」我讀到此處,在手機螢幕中,又看見那肥胖的金手指,全部跌
停。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