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胭脂扣》裡，女鬼如花終於找到老態龍鍾的十二少，心寒的她對著當年殉情
未果（謀殺失敗）的懦弱情人說：「我不再等你了。」隨即轉身消失。那時，我噓的
不是落魄獨活的十二少，而是，好你個如花出什麼吞鴉片安眠藥的爛主意，你勇氣過
人何不咬牙活下去。如果兩人不走上殉情絕路，如果如花死而復生，也許是貧賤夫妻
一起相守到老，也許數年後因了解而分開。但這些「如果」和「也許」，隨著如花變
成一縷幽魂，我們永遠無法求證了。
我想說的是，死亡只是讓人離散，絕對無法讓愛圓滿。
韓劇《又是吳海英》彌補了上述遺憾。編劇賦予朴道京「預見未來」的特異功能，
這個「技藝」宛如一道神奇裝置，它讓人物命運從單行道走向多選題，「如果……，
也許……」的故事因此得以繼續。
《又是吳海英》看似多線敘事並重，實則整部戲只有一個核心理念：人如何克服自
卑，學習愛、懂得愛。
自卑的心魔，對普通海英而言是才貌不如人、遭遇悔婚的情傷；對漂亮海英而言是
才貌兼備但強顏歡笑的偽裝；對朴道京則是至親摯愛不告而別造成的「感情殘障」。
當然，自卑心的修復還可見於女強人朴秀京和花心大少李振尚兩人奉子成婚的猶疑抉
擇、朴勛在女友鼓勵下交出電影腳本的逐夢過程，以及放下不甘、成全前女友追求幸
福的倒楣鬼韓泰振。如果說，「吳海英」代表的人物特色是自卑怯懦，那麼，上述角
色在某些面向上都可看見「吳海英」的縮影，即使傷痕累累也願意勇敢求愛的普通海
英，其實是當中最不「吳海英」的一號人物。
「特輯2」中，演員芮智媛挑選了海英的「飛天一抱」作為名場面，她形容那畫面
就像是「海英朝道京的人生撞過來」。我覺得這說法很有意思，用一句話就概括了海
英的戀愛哲學。
在生活空間上，普通吳海英（以下簡稱海英）撞毀鄰居隔牆、破門而入；在行動上
，她也飛天一躍強行撞入／介入道京的人生。她的蠻橫，其實來自道京的忠告：「即
使頭破血流也要活下去」，蠻橫之於海英，是自我救贖的途徑，也是突破道京「感情
殘障」的方法。
認真說起來，《又》和多數浪漫喜劇的套式並無太大不同，男男女女在愛或不愛之
間反反覆覆，吃飯、喝酒、約會、爭執，那麼，《又》能引發多數人共鳴、創造高收
視的魅力是什麼呢？
劇中首先讓我驚豔的地方是「標籤V.S撕標籤」的演繹。
道京有段旁白如是說：「為了不受傷，我們總是適切地付出，比對方的好意少一些
，比對方的敵意要強一些，永遠以對方的反應當作基準，從來沒有舒坦地釋放過內心
。」
於是，「本來就有的」成了道京送禮的潛台詞，聯手演出「復仇戲」成了海英想和
道京相處的誘餌，「不是炸彈，是飯盒」說穿了根本就是告白原子彈，歸還「房租保
證金」其實是道京想見海英的藉口。貼上這些標籤的原因在於，愛得比你多就輸了，
罵得比你少就輸了。為了不讓自己受傷，只好用少一點的好意、多一點的敵意讓對方
受傷。直到生命的盡頭才後悔地想著：「如果……，也許……」。
幸好，編劇給了道京預知死亡、改變未來的能力，我們才能夠跟著他的人生重來，
倒帶，play，replay，把標籤撕下，把最真實的情感召喚出來。
其次，想談談劇中的「死亡」詮釋。
海英對著牆壁哭喊：「為了我著想，早點回家吧，我真的太無聊了。」
人與人為什麼要在一起呢？為什麼頭破血流也要蠻橫追愛呢？──因為孤單。即使
沒有愛，兩個人在一起也好過一個人的寂寞。而死亡，是更巨大的孤單。
「在死之前，要抓住對方的手，拼盡全力爬行。我曾經無法理解這個在很多電影出
現過的畫面。但我現在明白了。為什麼為了抓住彼此的手，艱難爬行。」
道京旁白的詮釋，可說徹底翻轉了這個以往看膩了的吐血橋段。因為孤單，因為缺
乏勇氣獨自面對，所以即便快死了都要手牽手一起斷氣，那是寂寞的人最後的奮力一
搏。
另一個最靠近死亡的情節，是道京車禍後，所有親友聚集在手術室前，海英和道京
的母親談不攏結婚彩禮，以此為導火線，一夥人大咧咧吵了起來。那麼荒謬，那麼理
直氣壯，那麼篤定手術室裡的人將活著走出來。
用反差表現悲傷，用鼓譟掩藏恐懼。這真是說故事的藝術啊。
海英背對著他們，心裡在想：「感覺大家都瘋了，但卻很安心。這遠遠超越『救救
他吧！』的祈禱水準，那是把預想既定事實化，直接討論下一階段的厚臉皮母親，以
及準確認清那意圖、一起參與的人們。我也被融入了這樣的氣氛，我要穿漂亮的婚紗
！」
如果關錦鵬是導演，那就只能到此為止，接著打出「全劇終」字卡。
如果鄭文華是編劇，那麼大家會捶胸頓足哭天搶地，拉住醫師的褲腳大喊：「救救
他吧救救他吧！」
但也幸好，導演不是關錦鵬，所以道京既沒有變成十二少，也沒有變成如花，海英
果真穿上漂亮婚紗，然後是，紅毯，捧花，音樂，來賓掌聲鼓勵。看戲的觀眾總算可
以擁有一個「王子與公主從此幸福快樂生活在一起」的美好想望。
不過，這齣戲裡死而復生的人不只朴道京，還有憂鬱尋短的老歌手。我總以為，編
劇安排歌手一角的用意，不僅僅是想呈現老梗蝴蝶效應那麼簡單。
最後幾集中，海英收到一封遲來的情書，那是十多年前一個暗戀她的男孩所寫，目
的是安慰她因張國榮過世而流下的眼淚。
本世紀初，為憂鬱症所苦的Leslie從香港文華東方酒店頂樓縱身一躍，結束了風風
雨雨的一生，也結束了香港電影最好的黃金時代。我記得，這條新聞跑馬燈播出時
，起初並不以為意，一邊吃著零食一邊不齒，這跟劉德華結婚的小道消息一樣吧，騙
笑欸。幾個小時後，那個比愚人節謊言更不真實的訊息被證實了，Leslie真的走了，
他不會再演戲不會再唱歌了。那時候，我也和海英一樣，心裡空空的，做什麼都想哭。
《又》通過海英的情書和男歌手的重生，緬懷了張國榮，也安慰了歌迷的眼淚：「
死而復生的人，會活得不一樣，因為知道生命中什麼最重要──心，幸福的心最重要
。」每個人總有些難言的痛，有不欲人知的傷口，有過被全宇宙拋棄的挫折，但是道
京說沒關係喔，「不管用什麼方法一定要活下去。活下來才是勝利。」
我們都是吳海英，我們某些時刻也曾像Leslie一樣不知所措，但我們都應該努力活
著，因為活下來才是勝利。所以，即便煩惱不安，也想辦法讓心幸福，和身邊的人一
起幸福走下去吧。《又是吳海英》正是送給我們這一世代所有觀眾的祝福和情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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