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 《返校》不完美之必然——專訪徐漢強

作者: filmwalker (外面的世界)   2019-11-12 10:49:47
《返校》不完美之必然——專訪徐漢強,與巨獸共存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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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時是《返校》上映第 25 天,票房突破 2.4 億台幣,金馬獎共計 12 項提名,當中
包括「最佳新導演」,入圍者叫作徐漢強。名目上雖是「新導演」,實則很不資淺了。
以我個人立場而論,還沒有誰會比他終於拍了第一部長片來得令我激動。從他準備拍長片
到真的拍出長片的十年間,好幾次都是機運將至卻又落空,但那從未削弱我們的期待,他
仍持續創作自己熱愛的題材和故事,做成台灣短片界的一座山頭,並且還做成了 VR 先鋒
,如今大銀幕華麗登場,就當是延遲滿足的獎賞吧。
他坐在電影公司大房間的沙發上,一樣單單薄薄的,將近三年時間全身心投入這部電影,
剛剛脫離極度高壓的工作狀態,到達臨界點的精神和體力尚在恢復中,他覺得自己好像有
點 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對這旋風般的一切還搞不太清楚狀況。
數年前,徐漢強是我的專欄「於此與我的導演你」第二位來賓,日夜顛倒的我們當時約了
凌晨五點去他家附近拍照,他說起他剛作過的夢,是他在螢幕前替自己的夢境調光。我到
現在還記得這件事,並連帶想起《返校》中電影院的那一場戲。徐漢強這個人,他生活裡
的一切就是他的作品無誤。
忠實的玩家,長成忠實的創作者
在漫畫與電玩守護下長大的徐漢強,其作品一直忠實呈現「吃了什麼就長成什麼」的形狀
,從 24 歲初出茅廬之作《請登入線實》,到 12 年後享譽國際的 VR 短片《全能元神宮
改造王》,無不致力於「把電影做得像遊戲」;到了首部長片不知道能否說造化弄人,這
次卻得一反常態地「避免讓電影太像遊戲」。
宣傳期間畢竟已接受過無數採訪,他立即敏捷地為改編丟出一個最佳說法:將遊戲戲劇化
。「當初判斷《返校》適合改編,就因為它不是那麼遊戲,本質上更接近電影;以往雖然
有很多遊戲元素在我片子裡,可是角色動機都相對好想,以遊戲來說,角色動機其實是玩
家動機,像是要離開學校、要打開被鎖住的門、要通往另一棟建築等等,這些都無法沿用
到電影裡,除非是《印第安納瓊斯》、《古墓奇兵》這種冒險尋寶片。所以這次等於所有
角色發展都要重想,同時又要接回遊戲經典場面,並讓關鍵物品出現在畫面背景中,以符
合原作精神。」
仔細回顧他過往作品,不僅題材跟電玩有關,更幾乎都以「脫離現實世界進入異空間」為
前提,雙重應證此人的養成愛好,不過這麼堅定的意念所為何來?是對非現實的嚮往,還
是基於逃逸之心或某種冒險渴望?
「朋友講了我才發現我一直在做同樣的事,我大學劇本課的期末作業就是改編《沉默之丘
》,從小對奇幻題材的興趣一直都在,但沒意識到它在影響我的創作,比較像透過異世界
來對照現實中發生的事,就像《返校》用了很多寓言來處理故事,很多事平鋪直敘反而看
不到核心,當它被寓言化,觀眾防備心會變小,先吃進去之後,再對照現實世界,才發現
原來某些事是這樣發生的。」
徐漢強著迷於遊戲並非嚮往虛構世界,而是為了重新登入現實:「我有興趣的都是兩個世
界怎麼互相映照,最後再回頭討論主角本身,九○年代很多恐怖冒險遊戲都有表裡世界的
設定,我小學四五年級玩的《Dark Seed》也一樣,這種類型在遊戲裡很常見。」
同時,若真要順從他的天性喜好,就算是嚴肅的歷史題材,也必定會被處理成《吸特樂回
來了!》(Look Who's Back)和《兔嘲男孩》(Jojo Rabbit)般的黑色嘲諷劇才對,壓
根不能開玩笑的《返校》,對他的精神健康絕無助益,只能說,他實在太愛這個故事。
《返校》改編中的重要增修
《返校》是近期台灣較確實以製片制運作的案例之一,由電影公司購買 IP、籌資、組織
含導演在內的主創團隊,「這部片光是創作方面的事情已經多到爆炸,如果不是製片制,
那是不可能完成的,這次我不需要處理製作上的難題,找資金、預算控管、策略和行銷方
面也不需要操心。」
劇本打磨了一年,國外朋友聽了問「才寫一年?」台灣業內的反應卻是「要寫一年?」他
認為以結果論,一年顯然是不夠的。劇本工作流程是連他在內共三位編劇,先有人寫完一
稿,討論後再換另一人寫一稿,並未劃分結構、對白階段,而是每個人都從頭到尾經歷一
遍,「每週開劇本會都是什麼又被推翻了、什麼還是不到位、要重新架構一次,我同時要
判斷這些戲有沒有辦法拍出來,變成影像奏不奏效,一直到開拍前半個月都還在修改。」
改編的第一步,是將原作刨開來進行地毯式搜索,試著在不違背遊戲原意的前提下去定義
女主角,並參考文獻和相關題材小說中類似的角色。原作團隊赤燭有一份完整的人物設定
,比遊戲呈現出來的複雜三倍有餘,礙於製作規模和長度無法全部使用,「很多荒廢的設
定我們都把它挖出來,比如白教官跟方父的確有些關係,工友也有跟主事件無關的支線故
事,所以我們把工友拿回來時,就要思考怎麼跟主線連結,才設定讀書會跟他借鑰匙。」
要將遊戲戲劇化,主角就需要配角襯托,以建立整起事件、整體環境的可信度,而設定周
邊角色人數前,要先釐清故事需求,編劇們認為除了兩位主角的立場之外,還需要另外兩
個觀點來分散成員對於讀書會從事地下活動、內部可能有告密者的態度。
電影版進行大幅增改的部分,讀書會成員阿聖與布袋戲是其一,「戲偶」在遊戲裡只是一
個謎題,當玩家集滿三隻戲偶放到戲台上,便能得知教官的惡行,而編劇在此思考的是,
讀書會還需要一些次要角色,理想狀況是用來製造煙霧彈、先把告密者指向另一個人,於
是才浮現了阿聖,除了可以將布袋戲的意義放大,也在劇情上乘載功能。
結局部分,則需要將遊戲中較為提示、譬喻性的設計扎實拍出來,「遊戲到真相大白後的
尾聲,情緒是往下掉的緩停,帶入方芮欣面對自己、和影子的對話,做得比較隱諱,但商
業電影需要更強大的動機和行動讓故事結束。這個問題我們跟赤燭聊過,最後定調要讓魏
仲庭活下去記得發生的事,是在這個脈絡下才生出方芮欣解救他的戲。」
事實上,片中其他看似新增的改動,於徐漢強而言都仍是從遊戲既有元素衍生而出,好比
3D 化的大魔王教官,也是出自遊戲裡有一幕巨大影子般的教官加上周圍許多伸出的手。
觀眾不時提出「為什麼這樣改」的質疑,才讓徐漢強漸漸發現,就算沿用原作設定,玩家
也不一定都知道,像他一樣的骨灰級遊戲迷,真的不是多數。
附帶一提,認識徐漢強的人們,無不驚呼他拍出了與他本人徹底絕緣的唯美純愛場面,「
好笑的說法就是拋開羞恥心啦,如果按照我習慣的方式去處理愛情,對這部片來說會太冷
,試過幾個版本大家都很無感,所以就改變剪接點和表演方式。」
為此,他以邏輯理性執行戀愛場面,兩場主要愛情戲──紙上彈琴是套用遊戲元素;而張
老師幫方芮欣戴項鍊的橋段,因為取景角度指涉後段她的上吊動作,焦點也不全然是愛情
了。這樣的徐漢強,究竟如何指導王淨(飾方芮欣)演出一名纖細善感、情竇初開的女高
中生呢?他說純愛這題反倒像是被王淨帶著去揣摩,從她的觀點看待愛情,基本上就可以
直接應用到表演。
不夠經驗,只能實驗
《返校》最終採取三段式結構,是一個風險不低的做法──會被學院派認為是作弊,觀眾
也可能因此出戲。之所以做此選擇,是反覆實驗得出的結論。
劇本寫法原是按照時間順序線性前進,但在進入拍攝及粗剪階段後,發現整部片的調性產
生斷裂──前半部是歷史劇,後半部突然變成恐怖片。「文字上看來順暢的,轉化為影像
後就把所有東西定死了,所以我們開始調順序、打掉舊結構,剪到一半卡住時我就又回去
玩一次遊戲,遊戲中劃分章節的做法,是用方芮欣的獨白來過場,讓玩家進入下一個場景
。」
調整成當下跟過去的交錯敘事後,觀眾卻又因為缺乏跟隨的觀點,看到一半就開始渙散,
故轉而效法遊戲使用章節段落。「一開始設了滿多章節字卡,但發現不能打斷太多次,抽
掉幾張後,再反覆測試放置點,唯一準則就是讓大多數的樣本觀眾可以理解、不會混淆。
」面對劇本和拍攝階段沒解決的結構問題,剪接工作整整耗時半年,遇到瓶頸就改用打帶
跑的方式,剪接師剪一版、導演剪一版,再把兩邊優點拼起來,「我們在 deadline 前把
所有能試的都試一遍,台灣目前為止要做這樣的片還是很困難,大家也沒什麼經驗,只能
很土炮地用肝去換,最後的判斷就是比較法,有比較好?還是沒有比較好?」
以「難相處程度」和「自我感覺良好度」為 X、Y 軸畫出的坐標系上,徐漢強無疑屬於第
三象限人士,要挑作品毛病,恐怕沒人挑得過他自己,成品問世之前,自然已先嚴厲不苟
地將問題逐項審查,包括結構的弱點、設定的 Bug,都經過團隊激烈爭辯。他既謙遜又自
嘲地說,上映後觀眾的所有批評指教,都在他預列好的問題清單上,幾乎沒有漏網之魚。
頂著「首部本土遊戲改編電影」光環的《返校》,一邊有期許它如《超級大國民》、《悲
情城市》宣達轉型正義的觀眾,一邊也有鉅細靡遺挑出更動處的死忠玩家,「要滿足玩家
到什麼地步?要怎麼讓沒玩過的人看得懂故事?如果是小成本電影可能可以做得更隱晦、
更漂亮一點,但當它是這麼大的製作,一定是抓到越大量的觀眾越好,我們該平衡和直白
到什麼地步?」他是帶著透徹自省的,在電影製作實務中,許多不甚完美的選擇往往不是
因為缺乏考慮,而是為了避開其他更嚴重的問題,但求兩害相權取其輕。
過去拍短片,劇本剪接特效都可以一人親力親為,「以前像用雙腿走路,但拍《返校》像
駕駛一隻巨獸,光舉個手就要大量的溝通,必須同時間控制很多東西才能讓它動起來,最
後舉的方向可能也跟預想不同,接著就要判斷那樣能不能用。」
拍《返校》,一路上都太苦了,他原本已很苦的表情看來像又吞了一口海水,不諱言,在
工業還不成熟的時候挑戰這部片,用硬撐的把所有東西ㄍㄧㄥ住,但這樣的硬撐可以撐幾
次?不管是投資人和監製的心臟,或是他的體力和精神,真不該每次都這麼勉強才能維持
住品質,不過觀眾沒有義務要在乎,主創也不能藉此規避責任,上述難題,終究歸因於台
灣類型電影創作基本功的欠缺,以及對市場端的生疏待學習。
接下來仍是我們的事
每次見到剛完成作品的徐漢強,不管那部片獲得多少點閱量、入選什麼重要影展,甚或是
票房破億、成為金馬獎最多項入圍贏家,也從沒看過他有半秒志得意滿的樣子,讓人懷疑
他是不是根本沒有內建自我正評模式。
「電影開拍前我看了大量的導演訪談,還有《Hollywood Reporter》的導演和編劇圓桌(
Directors/Writers Roundtable),大家雖然是很客套地在聊,但可以感覺出即使是艾方
索柯朗、柯恩兄弟,他們也不是沒有競爭壓力,就算已經呼風喚雨了,但隨著創作而來的
自我否定、駕駛電影這隻巨獸的困難,只會越來越龐大,最後變成是怎麼跟壓力和平相處
,因為它永遠不會結束。」
看到遙遠的國際名導也在說他們討厭自己的每一部片,徐漢強總算有點釋懷,電影上映後
,關於內容的各種討論他都招架得住,唯一超過他預期的,反而是觀眾年齡範圍,「我比
較意外是國高中生觀眾對這個題材有興趣、敏感度比我們小時候高非常多;也常常在映後
QA 遇到五、六十歲的阿姨叔叔看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提醒了當初這個故事感動我的原
因。」
「我們擁有的都得來不易」是《返校》欲傳達的關鍵訊息,問問三年間簡直像歷劫歸來的
他,近期對何事特別有感觸嗎?一席答覆似剛到嘴邊,他突然自行打斷:「但這個說過一
百遍了啦!」
「光拿這部片來講,很多都不是我們算來的,拍片中剛好就是到了、發生了,不一定有誰
讓它變成那樣。真的沒有遇過全劇組都這麼喜歡一部片,原來真的有這種事,真的感受到
強烈的熱情,大家拍完後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失戀感,這種事,一輩子能有一次就很感激
了。」
2019 年的台灣,《返校》成為全民年度話題,票房與口碑皆打下風光的一仗。做為公民
,我們希望沉重的議題得到更多人關心;做為影視工作者,我們希望開始量產這樣的類型
電影,而要怎麼讓這些凝聚過的能量不化作喧騰一時的短暫煙花?接下來,就是我們的事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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