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令她自己難為情到極點的慶生之後，黃茵離和江曉婷搭上同一輛計程車
離開謝家。
這一路上，黃茵離始終不敢看向江曉婷的方向，她感覺到只要她仍在江曉婷身
邊，她發燙的臉頰就怎麼樣也無法冷卻下來，她必須別開臉、別開她的視線才能夠藉此
阻斷她想要接近她的心情，儘管江曉婷在這段路上也沒有特意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但
她卻知道……那個女人的嘴角正噙著一抹淡淡的微笑。
隨著車子不斷地向前駛去，車體的震動和窗外流逝的風景讓黃茵離慢慢意識到
她正準備前往何處，她嘴角上那無地自容又難以遏制的笑意也跟著凍僵。
海頓集團，那個她必須執行她任務的地方。
她偷偷瞥了眼江曉婷的方向，她正帶著淺淺的笑容看著窗外。她的側臉看起來
是那麼的熟悉又那麼的陌生，她覺得她正準備要做的事似乎正一點一點地拉開她們倆之
間的距離，是不是……，她心想，是不是到了最後，連這樣僅只是彼此坐在身旁的一點
距離和機會也會跟著消失不見呢？當這個人發現她只是為了得到謝子奇的「愛」而偽造
了她的身份、欺騙一個單純母親的「愛」、財產和權勢，這個人會用什麼樣的眼神來看
她呢？
氣憤？怨恨？失望？遭到背叛？絕望？黃茵離在心裡細數著這些情緒，每一個
都是她曾經想過江曉婷在那一刻會出現在臉上的表情，她自嘲地笑了，她沒有想過在那
一刻之後還能獲得誰的原諒或精神支持，所以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在腦中演練著江曉婷
對她徹底失望的畫面，她必須要習慣，唯有習慣這樣巨大的絕望和悲傷，她才能夠確保
自己不在那一刻崩潰，因為她知道……她知道江曉婷的一舉一動絕對是壓死她的最後一
根稻草，她覺得將所有情感的壓力押注在江曉婷身上的自己很卑鄙，但她卻不知道該怎
麼收回那些籌碼，只能看著現實這個莊家隨時準備開盤收回那些對它來說毫無希望和價
值的愛戀。
「黃茵離？」江曉婷的聲音把黃茵離拉回了現實。
她愣愣地看著江曉婷的方向，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現在身在何處，
她們正停在三智週刊的辦公大樓前。
「妳還好嗎？臉色不太好耶。」黃茵離注意到她似乎正準備要下車，但因看見
她有些不對勁所以又折回了車內詢問。
「沒事啦，只是有點頭痛而已，妳快下車啦！不是要上班！」她故作生氣地揮
揮手打算盡快打發掉江曉婷敏銳的視線，誰知道下一秒江曉婷隻手覆上了她的臉頰，讓
她渾身一顫，完全被江曉婷的舉動給嚇了一跳！
「妳、妳做什麼！」
「欸黃小姐，妳今天生日耶，把這個東西給我收起來！別老皺著眉頭，好好的
心情都變差了。」江曉婷無奈地用拇指摩娑著她的眉心，像是要撫平她的悲傷和煩惱一
樣地按摩著她緊鎖的眉頭，黃茵離感覺到熟悉的觸感在她的眉間來回游走著，也感覺那
早已壓下的熱度又再次襲上了她的心頭，她驚慌地趕緊把江曉婷的手撥開，她沒辦法想
像再繼續這樣下去如果江曉婷看見她羞紅著臉的表情會做出什麼反應，與其讓江曉婷踩
到她的痛處，倒不如趕快把這個女人趕出車子！
「妳、妳是到底要不要上班啦！不要在那邊找藉口拖時間啦！快滾！」黃茵離
幾乎是用吼的把江曉婷趕下車，也不等江曉婷反應，說了聲「再見」之後便關上了車門
揚長而去，留下獨自一人站在原地的江曉婷。
江曉婷看著漸行漸遠的計程車輕輕地嘆了口氣，手裡還留著碰觸黃茵離留下的
餘溫，她下意識地用手摩娑著指尖，她不知道在過去這個日子帶給黃茵離的究竟是悲傷
比較多還是快樂比較多，但她慶幸著，好險那天她送了她生日禮物，好險今天……她對
她說了「生日快樂」。
黃茵離獨自一人站在程人鳳的辦公室裡，不耐卻沉重地翻弄著手裡那兩三份資
料。和江曉婷分離之後的這一路上，那份情感、那份愛戀讓她前腳才剛踏出車外便覺寸
步難行，比以往更加抗拒的心情再再浮現於心上，但過去她所犯的錯讓她不得不繼續前
行。眼前這些是她從程人鳳那裡偷來的一部份的建案資料影本，相信還有更多資料在杜
仁德手上，但必須要等杜仁德和程人鳳都不在的時候她才能夠順利下手。
當她單獨一人置身在這個空間的時候，她一直嘗試著抹去程人鳳在她腦中一再
浮現的畫面，其實從前一兩次下手時她就發現了，那個女人停留在她腦中的時間越長，
她就越難俐落的做事，更別說是要小心翼翼且不著痕跡地坐著這些勾當，但今天，當她
抹去了程人鳳的身影時，江曉婷在慶生時溫柔地陪在她身邊的畫面也接連浮現，令她的
心情五味雜陳。當時的幸福喜悅夾雜著眼下莫可名狀的愧疚與心虛翻攪著她的內心深處。
「江曉婷會怎麼看待現在做著這些骯髒勾當的自己」抑或是「程人鳳如果知道自己根本
被人耍得團團轉又是如何反應」在黃茵離心裡全都被雜揉在了一處，難以分辨原形，但
她如果不這麼作，她便會被這個社會給丟下，成為一無所有的廢物和敗類，她只能這樣
說服自己，她只能這樣威嚇自己，社會曾經帶給她的恐懼和絕望驅使著她繼續活動自己
的身軀逃命。現在已是下班時間，公司裡的人也陸續走掉了，由於她經常出入程人鳳辦
公室的關係所以公司裡的同仁對於她的存在並沒有特別抱持著疑問，正好讓她省去許多
不必要的麻煩。
她一個人坐在沙發上，頭疼地想著該什麼時候前往杜仁德的辦公室會比較恰當，
果然還是套套程人鳳的話確認杜仁德的行程會穩妥一些，與此同時，她包包裡的手機突
然響了起來。
黃茵離被嚇了一跳，發現是程人鳳打來的電話後她猶豫了一下才接起電話問道：
「喂，媽，怎麼了嗎？」
「阿離，妳現在在哪裡？」
被這麼一問讓黃茵離愣了一下，她心虛地瞥了瞥身周，神經兮兮地覺得好像有人
正盯著她看似的，確定周圍半個人影也沒有之後她繼續說著：「我現在剛好在海頓附近我
們常去的咖啡廳，怎麼了？」
「哦，太好了！妳在那裡等我一下，媽剛開完會，我去辦公室放個東西就過去
店裡找妳。」
「媽、媽！怎麼了嗎？是有什麼事需要那麼急著見我？」聽見程人鳳要動身來
找她，黃茵離也顧不得手裡還拿著那些資料，拿起了包包就起身準備要前往那間咖啡廳。
「傻孩子，妳在說什麼呢，今天是妳『第二個生日』不是嗎？媽可是有好好地
記著哦！」
那一瞬間，黃茵離像是被雷劈中似地僵在了原地。
為什麼……她會記得呢？她不自覺地緊緊握住了手機，必須要努力地忍著才能
不發出半點聲音，但她感覺到某個溫熱的液體自眼角滑落，她憤怒地抹去那道水痕，強
自鎮定地回道：「妳不是……還要開會嗎？」
我的聲音沒有變得很奇怪吧？我的聲音沒有哽咽吧？她應該……沒有聽出些什
麼來吧？黃茵離一直在腦中想著這些問題。
「開完了開完了，妳等媽一下，等一下媽帶妳去吃好吃的，我們好好慶祝一下！」
電話那頭突然沒了程人鳳的聲音，黃茵離才意識到電話被掛斷了。她愣愣地看
著自己的手機，不知該作何反應。
她該……感到開心嗎？她「能夠」感到開心嗎？
她感覺到手中的資料傳來沉甸甸的重量，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她她正在做些什麼，她
怒氣沖沖地撫平幾乎快被她捏爛的資料，隨手從抽屜裡翻出了個牛皮紙袋把它裝了起來。
現在的她一點也不想看到那些東西！她把它們胡亂塞進自己的包包裡之後便逕自
離開了程人鳳的辦公室。
這一路上，她的腦中反覆盤旋著程人鳳那個笨女人所做的種種愚蠢行徑，她才能
夠平復自己因為這個「假母親」的所作所為而動搖的內心。在前往咖啡廳的路上，她氣憤
地踱著步伐，一邊走一邊想著，她真的……沒有想過程人鳳會這麼做……，因為她知道，
程人鳳所記得的，是李雅欣真正的生日。
所以對黃茵離來說，那個日子一點意義也沒有，但今天不一樣……今天是她作
為「黃茵離」而活著的第一個日子。
鍾偉哲手裡拿著一本頗有份量的相冊站在某戶住家的門前來回踱步著，有些發
黃的內裡顯示著這些回憶陪伴著相片裡頭的他和她走過了多少寒暑，但這些回憶所帶來
的能量似乎不足以支持他按下眼前的門鈴，他幾度收手又幾度向前，卻怎麼樣也無法說
服自己鼓起勇氣讓那扇門打開。
最後他嘆了口氣，才正準備要一股作氣地按下電鈴時，到樓下停車的潘朝興正
好回來了。
「偉哲哥啊，你幹嘛不按電鈴啊？」他一邊說著，隨手就按響了電鈴！讓站在
一旁為此苦惱良久的鍾偉哲用假手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要他閉嘴！
門很快便開了，方思瑤穿著一身輕便的休閒服出現在他們面前，鍾偉哲突然有
種想要逃跑的衝動，雖然在方思瑤和江曉婷分開之後，他下定了決心要好好追求方思瑤，
但當他感覺到方思瑤有意無意地對他釋放出「拒絕」的訊息時，他覺得自己越來越不知
道該從何下手，就連今天帶著相冊來方思瑤家一起吃晚餐也是希望能藉由重溫從前交往
時期的甜蜜時光來打動方思瑤的心，雖然他自己也知道這樣的希望可以說是微乎其微，
但他還是想要試試看，他想要重新站在她身邊，陪著她度過往後所有的難關。
「前大嫂，抱歉讓妳等這麼久欸！因為偉哲哥剛才在門口眼睛像是脫窗一樣，
怎麼找都找不到電鈴，所以等我上來之後才舉手之勞幫視力退化的老人服務啦哈哈！」
話才剛落，潘朝興的臉又吃了一記假手巴掌！有時候連潘朝興都在懷疑，鍾偉哲那隻假
手根本只是為了隨時教訓他才裝上去的。
「你們快進來吧，飯菜我都已經煮好了，等一下就可以開動了。」方思瑤領著
鍾偉哲和潘朝興進門之後表示，等一下還有一位客人會來，要他們先去客廳稍坐一下。
「客人？方思瑤妳還有約誰來吃飯呀？」一聽到有其他人打算加入這場混戰，
鍾偉哲不禁全身警戒了起來。畢竟，這相冊裡的照片雖然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但
他們倆年少青澀的模樣現在看來還是怪不好意思的，如果是在潘朝興面前也就罷了，如
果來了個不相干的人，那他要怎麼樣把相冊拿出來繼續展開他追求的攻勢呢？
「哦，是強森，剛好他這個時間剛下班，我就問他要不要順道來我家吃晚餐。」
一聽到關鍵字，鍾偉哲手裡的相冊跟著掉了下來，好險潘朝興早就反應過來鍾
偉哲會受到打擊這件事，一個屈膝，那本相冊便穩穩地落在他手中。
但兩人的大動作很快便引來方思瑤的注意，只見她盯著那熟悉的紋路瞧了幾下
說道：「嗯？那本相冊是……？那不是我們家之前的相冊嗎？好懷念呀。」
她才正想走向前去接過那本相冊，沒想到鍾偉哲一個閃身便擋在相冊前不讓方
思瑤繼續靠近。當方思瑤狐疑地上下打量鍾偉哲尷尬的表情時，鍾偉哲只得別過眼睛用
眼神告訴潘朝興「給我好好保護那本相冊！」。
「鍾偉哲，你幹嘛不讓我看那本相冊？」
「不、呃、我這是……」面對方思瑤的質問，鍾偉哲頓時覺得平時能言善道的
自己根本只是假像而已，在方思瑤面前，他只能像現在這樣支吾其詞。
見鍾偉哲死都不肯鬆口，方思瑤就把目標轉向正抱著相冊的潘朝興：「朝仔，
相冊裡面有藏什麼東西嗎？」
潘朝興瞥了眼鍾偉哲的窩囊樣，無奈地在心裡嘆了口氣想道：「偉哲哥呀偉哲
哥，不要說我這個做兄弟的不幫你，你現在不給前大嫂看，等到那個莊強森來了你就真
的什麼都不用看了啦！」
「前大嫂啊，這沒什麼啦，就妳跟偉哲哥之前的相片，剛好今天要來妳家吃飯，
他就想說帶給妳看一下、兩個人一起回憶一下大學時期……！」這一次話還未落，潘朝
興又被鐵拳伺候了一頓！他心想，這種牽紅線的苦差事根本一點也不符合人力成本，特
別是這種用看得也知道會斷的紅線。
鍾偉哲嘆了口氣把相冊從潘朝興手中搶了過來，遞到方思瑤面前有些難為情地
說道：「我只是想說……帶來給妳看一下，但因為覺得有些太過年輕了，很不像我們現
在的樣子，所以覺得有點難以啟齒。」
聞言，方思瑤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她笑著接過那本相冊，懷念地翻閱著裡頭
的舊照片。她已經很久沒見到鍾偉哲因為這點小事而顯得有些狼狽的模樣了，這樣子的
情景在他們結婚之後更是少見，只有像現在這樣，他們倆不在同一段感情裡、只留在同
一個過去裡，她才有辦法為此展露笑顏，她不是沒有想像過──對，想像過──如果她
接受了鍾偉哲的追求那會是怎麼樣的一個情景和未來，但她知道，她永遠都不可能再次
和這個男人因為愛情並肩而行。
他曾經傷過她。
深深地傷過她。
儘管她現在原諒了那些過往，但並不代表那些過去和錯誤未曾在她心上留下傷疤。
所以，當鍾偉哲能像現在這樣站在她面前和她談笑風生、和她自在地相處而不
為任何情感或利益傷害她，老實說，她很珍惜，同時也很戰戰兢兢。
那段過去讓她怕了他，儘管她知道他現在對她是友善的，她還是難免會在某一
刻、某一秒感覺到自己的靈魂在他身邊被拉扯了一下。
所以她告訴自己，現在這樣的狀態她很滿足，也很足夠了。她沒有辦法再想像
更上一層樓的結果和感情發生在他們身上，而今天，她看著他難為情地帶著這本老舊的
相冊來到她面前的模樣，她知道她一直沒有十分明確地拒絕他的感情似乎讓他帶有某種
微弱的希望，但這樣不只是對他，對他們這段重生的友情而言也是一種蹉跎和傷害。
她決定今天用過晚餐之後，她必須好好地跟這個人做個了斷。
這個人和這段友情不應該被她所綑綁限制，她必須要好好地向他坦白。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