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的話，黃茵離許的願望是希望這個世界能夠徹底毀滅。不管是火山
爆發、還是洪水來襲，最好全世界的人都死光了死透了，包括李雅欣、謝子奇，
甚至包括她自己。
如果她將這個願望堂而皇之宣諸於口，她想杜仁德、鍾偉哲、潘朝興……甚
至一些不相干僅僅聽過她名字的人都會指著她鼻子痛罵，但也許只有那一個人，
會痛心的嘆著一口氣，用那雙會讓她撇開目光的眼神叫著她的名字：阿離。
──程人鳳，妳不要同情我。妳會同情我，只是因為妳認為妳是我的「母親」
。
每次提及程人鳳，黃茵離總會嗤之以鼻，堂堂海頓集團的總裁，被她一份假
的DNA報告騙得團團轉，就連她最信任的人也跟著一起欺騙她，看著程人鳳在謊言
之中活得很幸福黃茵離就覺得很好笑──不，其實程人鳳活得痛苦不堪吧？為了
她這個「女兒」，程人鳳不曉得已經丟了多少面子，四處向人請託賠罪，數度被
她氣得快要昏厥，她只是束手於旁，看著她的「母親」為自己低頭賠抱歉。
程人鳳從頭到尾我都沒有逼妳，是妳自己要這麼做的──妳越這麼做，我越
開心！
她根本不在意被人直指是狼心狗肺，又或者承受那些如箭的目光，她只要看
著程人鳳痛苦，她就快樂。這是種很奇怪的心態，程人鳳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真心
對她好的人，可是她全然見不得程人鳳的笑容，或許是因為她想知道海頓集團的
權勢能有多大、她的「母親」對她這樣失序的女兒有多大的包容程度，又甚至於
她黃茵離能把自己蹧蹋到什麼程度。
反正她黃茵離是爛命一條。
就算她現在已經是海頓集團的千金，她還是無法擺脫那股恐懼。縱然她金雕
玉砌鞏固起自己的身份，但只要看見程人鳳看她的目光，這麼自然的把她當成「
女兒」，她就渾身起了顫慄。程人鳳對她的好，像是在時時刻刻告誡她過著的是
偷來的人生，溫柔的聲音是荊刺的鞭，那股溫暖怎麼可能在她的身上？程人鳳只
是因為她黃茵離是她的女兒，才對她這麼好的吧？去掉了這層身份，她黃茵離在
程人鳳眼中只是破壞別人家庭的小三，是個被唾棄憎恨的對象，程人鳳對她越好
只是越顯出這層嘲諷。
與其這樣，不如就讓她好好利用程人鳳。她想盡辦法挖空海頓集團、忤逆她
的「母親」，甚至覺得程人鳳擋了她的路，欲用溫情束縛她想飛的翅膀，她只好
讓程人鳳在這個世間上消失。她才不會愧疚，只覺得像重病的人終於擺脫沉疴，獲
得自由新生。
不管她做什麼事程人鳳都會原諒她，就算上一刻說要斷絕母女關係或切斷金
援，下一刻她又會心軟，只要──她還是她的「女兒」。
手起刀落，砧板上發出剁剁的聲音，不久一盤切得漂亮的鳳梨便從廚房裡被
黃茵離端出。她重新裝上甜美笑容，對著沙發上的人喊了一聲：「媽，吃水果了。」
她望過去──卻發現程人鳳走了神，那雙對著她的眼神漠然，像是直穿過她
看到很遠很遠的所在，她被隔絕在一道玻璃外觸之不及。
黃茵離的心裡忽然有點發慌。她走了過去，坐在程人鳳身邊，聲音加重了力
道：「媽，妳在想什麼？」
「阿離，到底要什麼時候，我才能對妳完全放下心？」程人鳳將那束目光收
了回來，卻留下若有似無的嘆氣。「我不曉得我是不是一個成功的母親，但我一
直尊重孩子的選擇，就算是犯錯也有選擇犯錯的權力，因為我不能牽他們的手走
一輩子。相對的，我並不是愛管妳，而是怕妳走錯了路越錯越離譜，妳要怎麼樣
才能明白，不再打從內心排斥我對妳的關心？」
這是程人鳳第一次對自己如此剖白，承受她的無能為力，承認她對她的心塞
和逐漸心寒，她黃茵離是不是有點成功了呢？微微揚起一抹笑，她答道：「那就
把全部的愛都給我，我就相信。」
就像她小時候看到的牆角上的母蜘蛛，牠生了孩子後，將自己的身體當成食
物任剛出生的小知蛛啃食，一點一滴讓小蜘蛛把軀幹骨血吞噬殆盡，這就是母愛
吧？──如果程人鳳肯把一切財產給她，又或者肯為她去死，她就相信。
程人鳳看著她，像是要張口說些什麼，她卻倉惶轉身。
她害怕聽到答案，她想那個人，一定會做出最愚蠢的選擇。
聽到了，就不能再肆無忌憚的傷害她了。
還記得那次她和郭佳佳達成了協議，要對付共同的敵人，她隨口問了郭佳佳
還想找誰復仇，對方說了程人鳳的名字。
那時她看見郭佳佳的臉上流露一絲不能理解的神色，她應該很痛恨很痛恨程
人鳳，在痛恨的尾音落下後卻成了一聲惋嘆。她當時不能理解郭佳佳對程人鳳的
感情，現在卻有些懂了──
程人鳳實在太蠢，蠢到對傷害她的人一再退讓寬容，蠢到這麼簡單的相信她
和郭佳佳這種人還有救，蠢到連傷害別人都不會只會傷害自己。因為太蠢了，讓
人覺得向她報復都是件奢侈沒必要的事情。
因為太蠢了，所以必須摧毀這種人所看見的陽光──否則，自己會被融化殆
盡。
她黃茵離還是繼續無惡不做，揮霍著她所偷來的人生，終於等著事情被揭穿
的那一天。
那天，醒來後的張秀麗指著她鼻子說她是冒牌的千金，她的出身、金錢、權
勢在一夕之間全還給了李雅欣，她轉過頭去看見了程人鳳的瞳眸。這次不再有「
我真的對妳很失望」、「我對妳已經心寒了」、「我們斷絕母女關係」這一類的
話，程人鳳只是看著她，眼裡那層情感如城牆的磚瓦無聲風化剝落，聲音如瘖啞
的弦，緩緩拉出於程人鳳口中很陌生的三個字──「黃茵離」。
而後，黃茵離耳裡似乎聽見弦斷去的聲音。
她不曉得自己如何離開那個難堪的場合，只是用了程人鳳還來不及鎖的附卡
租了一間套房。但是空蕩蕩無邊的床際讓人從心底生出一股懼怕，最後她抱起床
塌上柔軟的枕頭和棉被，走向浴室。浴缸是個不長不短的半月型，黃茵離舖好枕
頭棉被屈身入內。
──她害怕這個世界好廣好廣，沒有一雙真正看著自己的目光，沒有一雙只
會看著自己的目光，但她現在可以有好多透明的只看著她的目光。
閉上眼睛，她想起那個雨夜遇到程人鳳的夜晚，迷迷糊糊裡她記得程人鳳握
著她的手，一路上告訴她不要緊張不要害怕，那段時間程人鳳一路照護她，將她
送至醫院。
四周有了堅固的保護，黃茵離攏了攏被子，彎身一如像孕於子宮中的嬰孩，
想著自己正在母親的懷抱裡。
滴答滴答──她彷彿聽見時光倒流、回到最初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