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偉哲坐在車裡，手裡拿著的電話螢幕仍停留在方思瑤的聯絡人頁面上。他嘆
了口氣，想起剛才在醫院前目睹方思瑤和莊強森離開的背影，心中泛起一股莫可奈何的
酸意。
他想著他和方思瑤當初從交往到結婚後的種種，想著他不只一次為了江曉婷想
要置她於死地的畫面，一直到現在，當他發覺自己竟然重新愛上她的時候，那些過往竟
成了對他最可笑的諷刺。他曾經最想除之而後快的女人成了他心頭上的刺，無聲無息地
安在他心上，卻時時刻刻牽動著他的思緒。
他並不奢望他能夠和方思瑤重新在一起，所以他才會將江曉婷帶到方思瑤面前，
若不能由他來守護她的未來，至少他願意把她最愛的人帶到她的面前，他願意成全她們。
然而，事與願違地，那兩個曾經彼此相愛的女人像彼此道別、珍視地看著那段
感情被收進心裡的匣子，決心將對方當成最重要的家人來度過餘生。
鍾偉哲想起方思瑤在江曉婷轉身離開的那一刻緊緊依靠著他悄聲哭泣的重量，
那時的他沒有低頭看她，但他忍不住伸起那隻她贈予他的手臂將她攬在懷裡，他心疼她，
他心疼她們，同時，他也覺得自己既沒用又無可救藥，他沒有辦法親自帶給她幸福，他
甚至沒有辦法讓方思瑤最愛的人來帶給她幸福。
他關上了手機螢幕，煩躁地搔了搔頭。
他不是沒有想過，如果方思瑤跟江曉婷沒有復合的話，他是不是也有機會能夠
追求她。但這樣的想法令他感到卑劣，他看著方思瑤和江曉婷的感情起起伏伏走到了現
在這個關頭，他自然知道他們兩人之間正式的分開對她們彼此來說意味著什麼，而這樣
的分離又會是多麼地難受。
他希望她能夠依靠他。
他希望他能夠再次走近她身邊。
那個時候收到她和莊強森的喜帖時那種五雷轟頂的感覺他到現在都仍記憶猶新，
他不想要再眼睜睜地看著方思瑤牽著別人的手離開了，那時候的無力感他一點也不想要
再體會第二次。
如果有那個可能，他心想，如果真的有那麼一點點可能性，他能夠再次來到她
的身邊執起她的手，他告訴自己，這一次，他絕對不會再放開她。
當張秀麗逐漸從昏迷中清醒時，她第一眼見到的是坐在她床邊打盹的謝天翔。
她轉了轉脖子想要看清這裡到底是何處，但刺骨的痛覺在一瞬間喚醒了她的神經，讓她
不自覺地發出難受的低吟。
在張秀麗和謝洪花昏迷的這段期間，謝天翔沒有一天不是保持在神經敏感的狀
態下進入淺眠，但他的意識越來越不知道他生命中兩位至親的女人究竟何時會再次睜開
眼來，何時會再次將他的容貌映在她們眼底。照護變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份，但卻是在
醫生宣告不知道她們何時才會清醒時，感覺永不完結的一部份，所以當張秀麗的低吟傳
入他耳際時，謝天翔忘記他究竟是如何找回自己的意識，幾近慌亂地差點跌落在地上！
「秀、秀麗！」
聽著丈夫顫抖到不能自己的聲音，張秀麗有些頭痛、有些難受，但當他消瘦的
臉龐映入她的眼簾時，那種無限的心疼和溫暖充塞在她的體內。
她想起了這裡是哪裡，她想起了自己為何會以現在這種姿態躺在這裡。
「呆站著幹嘛。」張秀麗發現自己的聲音似乎被謝天翔傳染了，她邊說著邊別
過臉去，想要藉此遮掩她那丟臉的模樣。而謝天翔，他似乎沒注意到張秀麗的異常，但
一聽到張秀麗的聲音時，他往前了一步，極盡溫柔地將她擁在懷裡。
他的手有著顧慮，顧慮著張秀麗的身體。但滿溢在心間的激動和澎湃情緒卻讓
他怎麼樣也無法克制住想要擁抱她的心情。
他一邊在他耳邊喃喃低語著：「我去叫醫生、我去叫醫生，妳等我。」一邊像
是要確認她存在似的輕撫著她的肩。張秀麗難為情地拍了拍他，直到他鬆開雙手趕緊跑
去找醫生時，張秀麗才終於能夠心情平靜地好好安躺下來等待。
謝天翔慌慌張張的神情讓她有些發笑，但她從他的眼中看出了他連日來的疲憊
和某種深不可測的哀傷，但那樣子的情緒似乎在她醒過來的那一刻得到了釋放，在他切
切實實地碰觸到她的時候，那種靈魂的震顫甚至也感染了張秀麗，讓她感到一陣鼻酸。
看著他直直地望向自己的模樣，張秀麗理解到，自己是被愛著的，自己是被自己的丈夫
深愛著的，那樣的溫暖充盈在她虛弱疲憊的身心，令她覺得自己從這些日子來包圍著她
的黑暗中得到了陪伴。但她是不會對謝天翔說的，這件事她一個人知道就行了。
當醫生和謝天翔一同進來時，他們身後跟著匆忙趕來的江曉婷。
她的女兒一見到她便快步奔往她的方向，緊緊牽著她的手，摩娑著的手指像在
一次次確認她的存在一樣急切且令人心疼。江曉婷從來都不是個容易落淚的人，對於自
己的女兒，張秀麗知道得很清楚，所以當江曉婷的臉上露出一種深切到幾欲哭泣的笑容
時，張秀麗輕撫著她的臉，氣若游絲的聲音低語著：「沒事了曉婷，媽醒了，沒事了。」
像是某種宣告，也像是某種陳述，張秀麗發現，當她這句話一說出口的同時，
一直包裹著她的那種如夢似幻的泡沫啵地一聲破了，她才終於覺得自己落在了地面，落
在了謝家，落在了謝天翔和江曉婷心上，那種她仍在昏迷的半夢半醒狀態也如泡沫般消
融在空氣中。
醫生對謝天翔說了晚一點會安排她去做檢查，儘管外傷的部分已經如他們預期
的在持續復原，他還是特別叮囑由於病患才剛清醒，所以盡量不要讓她太過勞累，必須
讓她多休息。
送走了醫生後，謝天翔習慣地坐在張秀麗的床邊，他告訴張秀麗他已經通知過
謝子奇了，而他也正在趕來的路上。接著，他便和江曉婷一同述說著這些日子來發生的
事，不管是照護她和謝洪花的事還是江曉婷工作上的事，張秀麗全都靜靜聽著，雖然聽
到謝洪花也因為車禍的關係現在昏迷不醒時，她覺得既震驚又生氣，但謝天翔對她說現
在她的復原狀況也還算好，現在他們能做的就只有在她身旁陪著她、照顧她，等待她醒
來了。對張秀麗來說，現在謝天翔所說的這些全都是她在這段意識全無的日子裡失落的
片段，她想要一點一點的拾起，重新放回她的心上。
直到謝天翔嚴肅地提起黃茵離和謝子奇的婚事和黃茵離肚子裡的孩子已經流產
的事，張秀麗才一改她平和的態度，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盯著謝天翔。站在一旁的江
曉婷漠然地接受了謝天翔的敘述，絲毫沒有想要更改或多加說明的舉動，但張秀麗沒注
意到的是當她因為黃茵離的孩子流產而睜大雙眼時，江曉婷看著她的眼中某種深沉到足
以點燃怒意的陰暗。
張秀麗覺得一切都被打亂了。在她知道黃茵離是海頓的千金時，她千方百計地
想要趕走李雅欣，讓黃茵離正式踏入謝家大門。但在陰錯陽差的情況下，她得知了黃茵
離編織出的漫天大謊，那個將他們所有人的命運都緊緊纏繞在一起的謊言令她幾近昏厥，
所以她才想找回李雅欣，她才想找回她，告訴她「她才是程人鳳的親生女兒！她才是海
頓集團的千金！」。
然而，現在呢？謝子奇在她陷入昏迷的時候不顧眾人的反對堅持要娶黃茵離，
結果到了最後，黃茵離肚子裡的孩子也沒了，真正人財兩失的難道不是謝家嗎！
為了安撫張秀麗有些激動的情緒，謝天翔趕緊補上：「但是子奇現在正在想著
要和阿離離婚啊。」聽著謝天翔為了安撫張秀麗脫口而出的話，一旁的江曉婷特意站到
了離他們兩老稍遠的位置，那是個既不會生疏到無法加入對話，也不會親熱到投入所有
對話內容的距離。她冷眼看著這一切，從謝子奇開始的對話全都令她渾身不對勁，她既
憤怒又無計可施，她不想要破壞父母重逢的畫面，卻又覺得那些無稽之談荒唐可笑到了
極點。
有了孩子就逢迎巴結，當她肚子裡什麼都沒了就把她一腳踢到一邊，江曉婷自
嘲地心想，這就是謝家……，這就是她所知的，由張秀麗一手操起的謝家。但讓她覺得
最奇怪的一點是，張秀麗想要巴著黃茵離不放的原因並不只有她肚子裡的孩子，還有她
海頓千金的身份，為什麼她能夠在一次的昏迷之後就像是對她的身份地位完全不感興趣
了一樣想把她趕緊趕出謝家？
她困惑了，但她腦中沒有一條線索能夠拉開這個結，她只能緊鎖著眉頭把這個
詭異的情況放在心上。
聽到謝天翔那句話，張秀麗的情緒稍稍平復了一些，她憤憤地說著：「既然要
離婚就快點離一離，那個時候肯定是黃茵離她自己一直纏著子奇不放，子奇才會答應她
的。」看著她對兒子的行為露出釋然的表情，江曉婷無法接受地別過臉去，她想起當時
謝天翔和張秀麗甚至為了讓她能夠名正言順地成為「正常人」而打算讓她嫁給鍾偉哲時
的情景，她想起她與孫建廷的婚姻不順時他們要她為了他對她的好和他的身份地位委曲
求全的畫面。
在謝家，一直以來都是女人操持著家務。
諷刺的是，在謝家，逼迫女人的也從來都是女人。
她不恨她的父母，但她無法認同那些打著「為誰好」的名義橫行霸道的種種行
為，當年年輕氣盛的謝子奇曾經反抗，但江曉婷知道，現在的他已經忘了該怎麼反抗。
在他心中，張秀麗的話成為了他行動的準則，那些歸於常識和理性的反動已經與他漸行
漸遠了，搞不好現在他看到她的反抗都還會幫著張秀麗來責罵她也不一定，江曉婷想著，
她反抗，但她依然留在謝家的屋簷下，要說她戀棧嗎？不，江曉婷默默地自問，是不是
她根本也沒有勇氣離開謝家？這個問題是第一次出現在她心中，面對自己所提出的問題，
她愣在當場。
從前的她，大概會為了鍾偉哲或方思瑤義無反顧地選擇離開，但現在呢？江曉
婷看著心中高聳的石壁上刻著的那句疑問，現在呢？她有勇氣反抗嗎？還是她只是想自
以為是地扮演著聖人的角色周旋在那些被傷害的人之間，像施捨一般地給予協助，但到
頭來，她還是服從地回到權威和習慣底下？
這樣自以為是的她到底能夠真正拯救誰嗎？
這樣自以為是的她能夠真正脫離鳥籠憑著自己的力量振翅嗎？
還是她最後依然只能悻悻然地回到謝家，一邊說著外頭的世界有多麼險惡，一
邊把自己重新關回籠子裡「享受」著被束縛的世界中的一切？
突然，病房門被打開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謝子奇三步併作兩步地來到張秀麗的病床前，張秀麗愛憐地撫摸著他的臉，問
著他是不是瘦了一些。
謝子奇笑著回了她幾句，要她不用擔心。江曉婷發現，自從目睹過上次他和黃
茵離以及李雅欣的對話之後，她完全沒有辦法繼續留在這個空間忍受著看到謝子奇出現
在她的視界裡。
江曉婷柔聲對張秀麗提起要幫她買點魚湯或熱粥暖暖身子的事，待她同意之後
江曉婷便轉身離開了病房。
誰知道江曉婷前腳剛走，謝子奇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事，突然急匆匆地跟了出
去，看得張秀麗和謝天翔一頭霧水。
謝天翔繼續說著家裡的近況，包含了江曉婷前陣子也因為失足墜崖而住院的事，
他也提到了，當時黃茵離在醫院裡照顧了江曉婷好一段時間的情況，但黃茵離對江曉婷
付出了多少照顧對張秀麗來說一點也不重要，現在的黃茵離對她來說只不過是顆棄子，
不管她是如何細心地照顧江曉婷，她肚子裡沒了她的金孫，她也不是海頓集團真正的千
金，光這兩點就讓她在張秀麗心中連立足之地都不被允許給予。
這時，房門外突然爆出了一聲男性的怒吼！
張秀麗和謝天翔被突來的吼聲給嚇了一跳，面面相覷地望著彼此，他們知道那
是從謝子奇的嘴裡發出來的聲音。
妳明明知道我不愛她！張秀麗聽得很清楚也感受得到，謝子奇把他所有的怒氣
和想法都濃縮在這短短的一句話裡頭。
她拉住打算前去阻止謝子奇的謝天翔，靜靜地盯著眼前的白牆，好像她能夠穿
透那面白牆看見謝子奇和江曉婷在她面前爭執一樣。
聽著謝子奇帶著憤怒地繼續訴說著他對黃茵離的不屑一顧，張秀麗心中的大石
也總算放了下來。她知道謝子奇是個多情感性的孩子，她本來擔心謝子奇會因為念在他
和黃茵離至少還有夫妻的法律關係，在離婚這件事上稍微有些猶豫，但她發現，是她多
慮了。
謝子奇就如她所想像的一樣，他一點也不愛黃茵離。
甚至可以說是恨她。
她想起她當時千方百計地想要趕走李雅欣，黃茵離對她來說只不過是種推波助
瀾的存在罷了，她暗自慶幸著謝子奇並沒有因此把她這個母親從他身邊推開，相反的，
她看著謝子奇儘管心有不甘卻還是會服從地照著她的話做，她便覺得要把李雅欣這個真
千金重新娶回謝家完全是指日可待，特別是當這件事正好是謝子奇百般期望的結果。
她不知道江曉婷回了謝子奇些什麼，只知道當一陣被鞋跟踏碎的跫音急促地消
失之後，謝天翔趕緊開了門去把謝子奇叫了回來。
「子奇呀，你是怎麼了，怎麼突然跟曉婷吵起來了？」一邊關上房門，謝天翔
不明所以地問著捧著左臉頰默不作聲的謝子奇。
「你是跟曉婷講到你要跟黃茵離離婚的事嗎？」張秀麗小心翼翼地問。
謝子奇點點頭，憤恨不平地拉了張椅子坐了下來，張秀麗見他那個樣子，心裡
想著必須趕緊幫他結束這段荒謬的婚姻，但正當她要開口時，一名護士推開門走了進來，
表示她的檢查已經準備要開始了。
她在心裡嘆了口氣，只好要謝子奇多找點時間來探望她，接著她就被推出了病房。
To be Continu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