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le
我想到一個人，跟她沒有特別的交集，或者說，我沒有興趣跟她有交集。
她削瘦憔悴，身高將近170，體重不到45公斤，整個人就像被鑲上靈魂的骷髏。顴骨稍聳
的臉型，輪廓固然平常，五官是在路上經過都不會多看一眼的平凡。她單眼皮的雙眸在乾
癟的身形襯托下顯得更窄小，但膚色恰似在白陶器上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脖頸底下的肌
肉幾乎見骨，胸部平整，毫無生意。她慘白的膚色，好似新剝開的百合花或是洋葱頭的球
根。蒼白的肌膚彷彿這一輩子再也透不出其他色彩了。
就稱她為「小雪」吧。
小雪20歲送給自己的禮物就是婚姻。她沒有讀大學，成績慘不忍睹，即便是她想繼續升學
，臺灣恐怕是沒有地方可以容下她。她透過網路結識一位獸醫師，並且很快步入婚姻。這
位獸醫師也沒什麼過人之處，相貌平庸，年齡邁入知名之年。簡單說，就是一位禿頭的50
歲大叔。對於小雪結婚的對象，我並不感到詫異。畢竟一個外表劍眉星目，還有社經地位
的男人，願意迎娶像她這樣沒有學經歷的年輕女子，那才令人無法置信。
小雪沒有讀大學，因此不需要上學。但有了獸醫師丈夫的收入維持家計，她也不必工作。
身為一個無所事事的人妻，除了趁勞碌的丈夫不在家時偶爾偷腥，她的興趣就是種花。有
一次她邀我到她的新婚府邸，參觀她的小花園。位於頂樓的小花園，散發著小雪偷情的朦
朧情愫，她對婚姻的不忠使暗綠的葉子遮蔽了天空，四周顯得深沉而靜謐。看著她熟練的
澆水，我感覺她是用生命的百無聊賴在培養這些茁壯的花木。她纖細枯枝一般的手指修剪
著花花草草，她開口了：「張愛玲說，每一隻蝴蝶都是從前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
己。」她語氣上揚，想要有飽讀詩書的形象。這句引言是出自於炎櫻，並非張愛玲。張愛
玲很讚賞這句話，後來將其改成「每一隻蝴蝶都是一朵會飛的花。」小雪經常沒有意識的
將典故誤會，她這一輩子都在假裝自己是很有學問的人。馬奎斯在《百年孤寂》中說：「
萬物有其生命，在於喚醒它們的靈魂。」可見馬奎斯的文學力量沒有喚醒小雪。或者小雪
讀過《百年孤寂》本身就是一場騙局。
小雪對於花的情有獨鍾，只是出自於生命的無聊。而我對於花的想像，得翻開《儒林外史
》第二回第一句，便有個騎在牛背上畫荷花的王冕。蜿蜒清麗的汶河，夏天開滿了荷花，
而我和王冕一樣為花傾心。
我對小雪的記憶，最深刻的是：自殺不斷失敗的女子。她每次嚷嚷著要去死，都像在表演
舞台劇，怕沒有觀眾賞臉，還在正式開演前四處發送門票。並不像大部份自殺失敗的人，
必須經歷痛入骨髓的治療搶救。小雪甚至沒有洗胃過。有一次她又在鬧自殺了，選擇吞藥
，送到醫院以後，醫師竟然表示這樣的劑量是不需要洗胃的，睡一覺就好了，就像感冒多
吞了兩包藥，不用費心。又忘了是第幾次自殺，這次是上吊，她的繩結沒有弄好，不小心
打了死結，她費盡千辛萬苦才解開這場鬧劇。事後她說：「嚇死我了，還以為這一次真的
要死了。」小雪對於死亡的戲弄，讓我想到日本文家太宰治，但她根本沒有太宰治對文學
的鍛鑄。要說小雪是太宰治的贗品都沒辦法。
小雪的婚姻生活沒有維持太久，不到一年的時間便宣告離婚。原因是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她不知道孩子是誰的，沒辦法，腦海閃過太多男人了。她除了惶恐焦慮，唯一可以確定的
是：這孩子不可能是丈夫的。因為她丈夫沒有辦法讓她受孕。小雪本來想隱密地墮胎，但
還是被丈夫發現了，這場婚姻的結局可想而知。
小雪離婚後為了維持生計，隨便找了餐飲業工作，一邊開始畫畫。雖然考不進藝術大學，
或是任何美術系，她仍然想在藝術上有番作為。不曉得是不是墮胎的創傷，小雪腦子長出
關於顏料的怪夢，她夢到很多顏料黏在她身上。她開始害怕白色顏料，每一次擠出顏料，
她都要告訴自己這是真正的水彩，不是男人的精液。小雪闔上眼告訴自己：「我不想因為
我的過去，開始害怕白色，因此失去對白顏料的愛，沒有人可以像我這麼懂白色了。」她
說完這句話就陷入沈默了。我不曉得她在形容她慘白的膚色，抑或隱喻自己慘白的人生。
小雪終究是寂寞的女子，離婚沒有幾個月，她開始拜託我介紹男人給她。她用一種挑釁的
語氣對我說：「如果我跟妳一樣背出很多經典，我的意思是，妳不是看很多書嗎？甚至很
多內容都背下來了。如果我跟妳一樣把文藝思潮的作家按照年份背出來，他們沒有道理不
會愛我吧？」噢，我的天，小雪，妳什麼都不明白。自西方的文藝復興開始，文藝思潮主
要有古典主義、啓蒙主義、浪漫主義、現實主義、現代主義，「把文藝思潮的作家按照年
份背出來」除了意味滑稽之外，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小雪，這個一輩子都在佯裝學識的女子。說到雪，我想到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的《
雪國》，描述一個東京來的知識分子和藝妓命中注定要失敗的愛情。《雪國》的雪，獨特
的審美，繼承了日本文學的傳統。從頹唐的官能中昇華而成為豔的餘情，是已經心靈化、
淨化了的，有一種莊嚴的氣韻。川端將此傳統美學表現地淋漓盡致。
而小雪的雪，我想到的是相形見絀，白茫茫一片雪景，除了毫無生意的蒼白，我什麼都沒
看到。
什麼也沒有的白色，像是煞有其事地跋涉完一張畫布所得到的顏色。那其實是徒勞。小雪
走到這裡，不多不少，也耗盡了她從出生到現在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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