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這種東西，很奇怪，它直接連結到我們重要的肉體感官，所以我們對於味道往往有著強
烈深刻的記憶，而且相當主觀，照理說，自己喜歡吃什麼，和別人實在沒啥關係。
但很奇怪的，我發現我對許多食物的印象、記憶，都是跟著別人走的。等到時過境遷，那感
覺改變了，食物也走味了。曾經捧在手心的珍貴食品，還真的可能漠然無感，再無滋味了。
譬如說今天在超市看到的這個巧克力派，那是我第一個「正式」的女朋友最喜歡的食物。（
高中畢業時短暫交往的女孩，一升大學，說不聯絡就不聯絡，好像很難算是什麼女朋友）
在她口中，這東西簡直塞過天上龍肉、地下驢肉，美味到無法形容，每次逛超市，但凡買下
了這個「巧克力派」，好像就是買下了全世界最美味可口的食物，渾身細胞都淨化了，準備
向這個食物膜拜。
那個時候大學剛畢業，跟她相處時，她最愛逛的就是超市。要買酒精濃度最低的啤酒，要買
這種類似韓式口味的巧克力派，要買微辣的五香豆乾，還要買一些其他我記不住的零食，總
之，買一堆東西大吃大喝，就會感覺到快樂。
這些食物，我後來其實都沒有再吃過，也沒有興趣，連一次也沒買過。
我開始懷疑，如果我對這些食物毫無興趣，為什麼那時候我會買得那麼高興？難道，我連味
覺都受到別人影響？
類似的經驗不止一次。
我剛開始教書的時候有個要好的同事，教化學。他一個人在陽明山租房子，每天騎機車滿山
遍野地跑，最喜歡邀我去他租屋的地方玩。
每次去，他都要買酒，還指定要買「頂好」超市的一款泡菜。他言之鑿鑿，說這泡菜如何可
口，別的牌子無論如何比不上。這牌子只有「頂好」有賣，而「頂好」其他的泡菜，也絕沒
有它好吃。
所以，每次他邀我去，我們都在他屋子裡吃泡菜喝酒，吃飽喝足，聊到倦極而眠。似乎，那
泡菜也成了我生命中的絕佳美味。
但在他離開我的生活圈以後，我從來沒有買過一次泡菜，至於拿泡菜下酒，根本絕無可能。
泡菜酸而且辣，和酒的味道配在一起，無論什麼酒都配不到味，正常情況，我絕不可能這樣
吃喝。
但和他瘋在一塊兒的日子裡，我時常如此，而且跟著他樂此不疲。
難道，我連味覺都受到別人影響？
也或許，我可能太熱情了，只要跟別人在一起覺得快活，味道什麼的，就都沒有關係了。
學測的國寫題去年考了「花草樹木的味道」，想要讓考生說說味道的記憶和人的關係。我在
想，確實有許多味覺的記憶和人連在一起，不過，我常常跟著別人一起喜歡某種味道，那不
一定是我自己本來的味覺。
我在味覺上的明確感，似乎是很晚很晚的事情。要到年紀很大以後，才開始漸漸明確說出自
己的偏好。
於是我又想，既然如此，那麼，味覺這個東西，會不會其實並不那麼可靠，它本來就混雜著
各種不知名的因素，並不像我們所宣稱的那麼絕對。
何況，我們年歲漸長，味蕾也不斷在變化，以前嗜甜如命的，年紀大以後卻可能畏之如虎，
反而喜歡苦味。
阿爸一生嗜酒，屢勸不聽，最愛的就是白酒，越烈越好，其他的都不喝。在他中風倒下後，
經過大家悉心調理，被我們扶到餐桌前吃年夜飯。
大哥見他上了桌，便把高梁拎了過來，「來喔！來一杯！」他當然知道阿爸已不敢喝酒，卻
藉此打趣。
不過，我永遠記得，阿爸看到他最愛的白酒被推到面前時，那一臉嫌惡的表情。
從那一張皺起來的臉就可以知道，這絕不是因為理智上知道喝酒不好，而是他從感官上就嫌
惡了那個味道。
在同一個人身上，「白酒」帶來的反應，竟有如此驚人的巨大差異。那麼，酒的味道到底如
何，恐怕也難有定準。
所以，看到那些在味道上大作文章的作品，我總是不免帶著遲疑，多所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