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暗夜(汎)

作者: cecilis (cecilis)   2014-09-28 00:47:42
  關於我的延伸創作的公開說明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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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他英雄的延伸故事可參考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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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
  蒂瑪西亞的黑魔法學習者都知道這個名字。更有甚者,隨著名字的主人開始旅行,它
更為其他城邦的邪惡生物所熟知。這個名字一如咬舌的藥根,或沉著劇毒的料理,光是讓
那短促的音節韻律地在舌頭上滾動,便足令他們惶惶不安。
  念出這名字的瞬間,彷彿會有例不虛發的塗銀箭矢削過耳畔。
  而完結這名字的時候,也就是他們停止自身邪惡氣息的時刻。
  這是個相當短的名字,與在她面前的暗夜從屬能存活的時間一樣短。
  汎。
  曾經是莎烏娜.汎——但那是在她手執獵魔工具前的事了。
  有人曾懷抱敬畏地說,他處或許是蒙曉日恩澤才有白晝;但在蒂瑪西亞,卻是由這城
邦本身雪白的建築和美德的光輝,點亮了太陽。從科學的角度來說,這當然是有待質疑的
狂言,但這種說法卻也強烈體現這個城邦,在瓦羅然居民眼中,煥發何等的明亮與光耀。
整座城幾乎全都選用大理石建材建造而成,人民總因為它散放的質樸光芒而難掩自豪。精
雕細琢的塔尖,讓來客遠遠就能看見德邦細致的天際線。
  身為瓦羅然大陸上道德的最高擁護者,蒂瑪西亞又稱「德邦」,和座落於遙遠東方的
諾克薩斯可說是位處天平兩端,也因為這樣的差異,使得兩國長年交戰不斷。為了懲戒肆
意侵略的諾城,蒂瑪西亞打著正義的大旗,送出一批批英勇果敢的士兵。人人都以參軍報
效國家為豪,走在路上,軍人都會得到讚許和傾慕的眼光。城內幾個望族也是領有軍銜、
履立戰功,才因此崛起。對外,德邦不許有人欺侮弱小、力行鋤強扶弱;對內,則是力行
峻法,即使順手牽羊的物品只是一顆水果,都有可能會面臨可怕的刑罰。
  然而,越是明亮的事物,其所投下的陰影亦是愈加幽暗。城外的地下賭場不說,即使
是城內,在凝結黑色氣息的寂靜夜晚當中,也有許多邪惡在蠢動。這裡的天真良善和隨之
而來的不經世事,讓人們多了一分別處少有的無知,宛如愚昧的羔羊,只待宰殺。
  「不好玩、親愛的——莎烏娜,這樣真的不好玩!妳沒有出來跟爸爸媽媽一起玩,一
點都不好玩!」
  伴隨著母親淒切的悲號,女巫高亢的呼喊薄如片刃,刺進她躲藏的廚櫃。儘管知道自
己並沒有被發現,她卻還是隨著那句話的節奏,瑟瑟地打起抖來。從幽暗的門縫望出去,
能隱約看見被吊在天花板上的母親,鮮血沿著身體流下,沿著月光照出的影子輪廓,匯集
成一個小水窪。
  父親的屍體倒在旁邊,全身都是細小的血洞,像是從內裡被某種昆蟲吃空了似的。她
光看著那具空殼,就控制不住從腳底一陣一陣打上心頭的寒意,以及作嘔的感覺。而就算
用力閉上眼,也無法忽略瀰漫在空氣中的氣味,強烈、讓人聞著就直發昏——那是屬於人
類本能的氣味,來自於他們的恐懼與痛苦——講白點,那是被折磨到失禁的人身上漫出的
味道。
  身為蒂瑪西亞的菁英,總是睥睨著人們的貴族,她即使年幼而恐懼,仍不忘為了父母
的失態感到羞愧。
  她不敢看母親的臉——那張已經被切藥根用的小刀劃花、挖開的臉。女巫在母親的兩
頰都劃了奇怪的記號。幾年之後,這個曾名為莎烏娜的孩子會知道,黑魔法經典上寫著,
那是褻瀆死者、囚禁靈魂的符號。
  「莎烏娜真不乖,看著媽媽像爸爸一樣被折磨到死掉!」
  女巫大笑著揚起手,隨著她每個細微的動作,被吊著的女人一次次抖著身體,發出難
受的尖喊。然而,隨著流去的血越來越多,她也失去哭號的氣力,只能如同被砍斷四肢的
幼獸,虛弱地掙扎呻吟。女巫在黑暗中出奇水亮的病態藍臉骨碌碌轉動,彷彿在逡巡。有
那麼一刻,似乎那對眼睛對上了小莎烏娜恐懼空洞的綠眼,但那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宛如
錯覺。
  放開媽媽,拜託、拜託、拜託妳。
  她害怕地把頭埋進雙膝。儘管身體沒有受到一絲一毫的損傷,她卻幾乎以為自己也同
時在被折磨取樂。
  「給我叫呀、哭呀!妳就這麼點能耐,就別怪我找到妳女兒……從妳身上討不到的樂
趣,就讓她幫妳償!快出來、小甜心,妳媽媽在等妳!」
  莎烏娜閉起眼,死死咬著脣,滾燙的熱淚因著精神的痛苦奔流而出。她用力摀著耳朵
,試圖忽略女巫高昂而冰冷的笑聲、刀刃刺進身體,隨著拉扯的動作切開皮肉的聲音、母
親茫然如同動物的哀叫,以及所有現實到令她幾乎發瘋的聲音。
  她努力嚥下喉頭無形的硬塊,把尖叫聲吞回肚子裡,感覺欲嘔。
  砰。
  雙手被綁著、然後吊上天花板的女人,手上的繩子硬生生繃斷了。她摔落在地,發出
巨大的聲響。同時,莎烏娜感覺到嘴裡湧出鐵鏽味,眼前忽地一片黑暗。
  母親的屍體掉在地上的聲音,意外地,和她的心死去的聲音產生了共鳴。
  汎醒了過來。
  幾乎是在醒來的瞬間,她就立刻舉起右手,手上的弩弓向周圍畫了個泛著銀光的犀利
弧度──沒人。
  挑起一邊眉毛,她的視線穿過淡紅鏡片,本能地掃過整個環境:朝陽從未完全封死的
窗隙照了進來,照出空氣當中飄著的、年久失修的場所特有的灰塵。隨意棄置的板條箱有
幾個已經破破爛爛(被踩破的),有的則沾著泛起烏黑光芒的髒血。視線的角落有個從牆
上投下的影子,動也不動的──她朝那個位置啐了口。
  不該做夢的。她咬咬牙,有點不耐。
  從夢裡醒來,動作總會慢上一拍。
  汎閉起眼,順從地讓腦中的黑暗把過去的畫面掩蓋,確定心智回歸為一片混沌,這才
張開眼睛,戴著皮手套的左手撫上前額,擦去因惡夢而沁出的薄汗。
  她謹慎起身,看著前面。
  這裡是蒂瑪西亞某個等待改建的廢棄博物館,她已在這裡埋伏許久。這裡原先存放上
古時代的黑暗工藝品,符文的咒力都因為年代久遠而消退,一般人不會受到影響,有關當
局就放鬆了戒心,沒有把那些物品統一存放在安全地區,或在周圍配置守衛,而是選擇有
一搭沒一搭地、慢吞吞地一批批運出博物館,以致有不少展品都還在館內。
  
  然而,她深切明白,某些黑魔法研究者對這些亟待重新被喚醒與研究的工藝品,可是
興趣盎然──被釘在牆上的女巫屍體已經發出臭味。這是昨晚臨近夜半三刻時,被她逮個
正著的倒楣鬼。
  汎拿起行囊,準備前往新的伏擊點。
  對以前的自己,她不覺得悲傷或恐懼,只感到可惜。如果那個時候的她不是天真的孩
子,而是像現在的自己一樣擁有同黑暗纏鬥的能力,怎麼可能會連一個老女巫都對付不了

  她拉了拉斗篷,藏身在路邊的陰影中。
  一個金髮警備員走過,看似沒有注意到她。
  警備隊接獲通報趕往宅邸,費了好一番工夫,才越過餐廳裡橫得東倒西歪的下人屍體
。在廚房,他們驚恐地發現莎烏娜.汎在父母被虐殺的現場,跪坐在地,撫摸著母親糾結
纏亂、沾染赤紅的污髮,小手滿是穢物。
  看見人們,這個年僅八歲的小女孩歪了歪頭,淒涼地笑了。
  「真抱歉,我把我母親的牙齒都收集好了,能麻煩你們幫她裝回去嗎?」
  她比了比自己腳邊,牙根還黏有紅絲的門齒與臼齒堆成一座小山。在她身後,父親的
屍身已經被金色的桌巾給蓋住,儘管人們終究不免必須將它掀開,並因為底下的景象劇烈
作嘔。在這過程中,莎烏娜僅是安靜地撫摸著母親的髮絲,宛如在包廂欣賞一齣舞台劇那
般,觀察人們的動作。直到有人必須將她和她母親分開時,才知道她其實是在試著將母親
被血黏住的頭髮給梳理整齊。
  隔天,蒂瑪西亞晚報已經將汎一家遇襲的主要原因給歸納完畢:前一天是聖誕節,宅
邸大部分的守衛都回去過節了。即使有守衛留下來,據推測也多在汎夫婦的邀請下享用晚
餐。那個精通血法術的女巫,估計就是在晚餐時分闖入的。這能夠解釋汎夫婦為何是慘死
在廚房,而倖存的汎小姐,又是為何躲在了碗櫥櫃,而非更具隱蔽效果的地方。對於這個
悲慘的事件,蒂瑪西亞警備隊的高層已經表示會延攬最優秀的人員,追緝那個逃跑的女巫
,還汎家一個公道。
  或者說,至少還給這個家族僅剩的成員一個公道。
  無法親自幫忙追捕那個女巫的報社記者們,紛紛用「比劍還要強大的筆鋒」替不幸遇
難的汎家,做出好一番犀利的批判:蒂瑪西亞對顯而易見、容易緝捕的小奸小惡──例如
把小狗從橋墩吊下去試圖釣魚──採取嚴刑峻罰,卻像是有夜盲症似地拿那些隱蔽的精神
病患者(對黑魔法研習者的蔑稱)毫無辦法。上城區號稱蒂瑪西亞的超級精華地帶,這次
遭到襲擊的是貴族,下次是否就會有人闖進城堡,試圖謀害王室成員?這些質疑一連佔據
了數天的報紙版面,讓法議會成員都招架不住,只得虛應故事似地開始研擬警備隊增員,
以及在單位中配置一定數量的反魔法人手之類的政策。
  有許多人特地前往汎家目前廢棄、據傳已經開始鬧鬼的大宅裡獻花,為不幸遇害的人
祈福。上城區第一醫院中,莎烏娜.汎的病房外也堆滿花圈、花籃,各種動物玩偶更是多
到可以開一座娃娃動物園。每一張給她的卡片上,字跡有成熟有童稚,都寫著諸如「妳不
孤單」、「我們都支持妳」、「請為了妳父母好好活下去」……然而,讀過那些卡片,並
抱在一起哭得淅瀝嘩啦的,卻是照顧她的護士們。
  莎烏娜.汎被送入醫院後,就沒有再踏出過特別設計的病房一步。她不知道整個蒂瑪
西亞有多少耳聞她的人,為她的遭遇流過多少眼淚;不曉得她父親的朋友公開表示將會義
務管理她父親的遺產,直到她恢復健康;更沒有任何機會聞過任何一朵送給她的花、或讀
過寫給她的任何一張卡片。
  她在蒂瑪西亞上城區最好的醫院,一待就將近半年。事實上她沒有什麼外傷,再長都
不需要休息超過一週。然而,任誰都能在見到這個女孩的當下看出,她無法離開醫院。
  
  素來與汎一家交好,經常開玩笑說要讓兒子把莎烏娜娶進門的洛維德先生,在事件發
生的兩天後,帶著兒子梅凡前往探視,意外發現她並不是住在一般病房。
  「洛維德先生,很遺憾我們不能讓您進去病房內。」一個護士努力跨過幾乎淹沒走廊
的大象跟小馬玩偶,面有難色地說:「莎烏娜只能認醫生護士,其他人走進病房內的話,
會讓她太過激動。」
  「莎烏娜也不認得我嗎?」梅凡側過頭,一綹金髮從他的額際垂下。「父親,這比您
推測的還要嚴重。」
  洛維德先生似乎很傷腦筋,他從繃緊了的上衣口袋拿出手帕,拭了拭前額。「這可怎
麼辦才好、怎麼辦才好?好好一個可愛的姑娘,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護士搖頭。
  作為汎家親近的友人,梅凡跟父親得以站在病房外觀看莎烏娜的情況。似乎是為了不
要讓她知道可能會有人在外頭看她,或為了其他理由,窗戶作得很高很小,讓這間病房猛
一看簡直跟牢房沒兩樣。
  踮起腳尖,從病房的單向窗戶看進去,梅凡只見到莎烏娜縮在角落,被剪短的黑色頭
髮參差地披散在白病袍上,在全白的病房中,顯眼到可說是刺目。她抱著一顆長著毛的圓
形物體──據說那是模仿她母親的頭顱製作而成、勉強能稱得上玩偶的東西,看來有些駭
人,卻也是唯一能讓她安下心來的東西。
  病房近乎於密閉,除了梅凡現在將手指搭在邊緣的小窗外,再沒有任何一扇窗或門。
牆壁跟地板似乎都貼有軟墊,但梅凡並不知道設置這種軟墊的緣由何在。除了房間角落的
一條白色被單,跟從天花板上垂下、亮有溫煦白光的燈泡外,裡面空無一物。
  梅凡把手放在窗戶上,知道莎烏娜無法從病房中看見他。即使能察覺到他出現在她的
視野中,恐怕也認不得他了。他沮喪地垂下雙肩,不明白怎麼才過了一個大家都開開心心
的聖誕節,莎烏娜也好他也好,為何都失去了重要的東西。
  他倆打小時候就玩在一塊,不只是因為貴族小孩在玩伴上的選擇有限,也是因為莎烏
娜並不像一般女孩子,只喜歡泡茶聊天或刺繡吟詩。她的長髮綁成兩條辮子、長相亦十分
可愛。然而,她卻總是頂著那個討人喜歡的外表,在他練習射箭時,抓起不重的玩具木弓
,跟他比賽誰射得準,儼然英氣勃勃。
  「梅凡,來比一箭。」莎烏娜經常這樣說:「如果我這一箭比你還要靠近紅心,待會
你就要當馬給我騎。」
  「那有什麼問題,」他總會自信滿滿地挑起一邊眉毛,皮手套因為抓握而發出揪緊的
聲音。「如果我贏了,那妳就要幫我寫歷史作業。」
  「那我贏了的話,你還要幫我寫代數作業。」
  「好,如果我贏了的話,妳就要去找妳們家的廚師,叫他做焦脆蘋果餅。」
  「梅凡,那個很難欸!他每次烤失敗都會生氣。」
  「賭注哪裡有不難的,我當馬給妳騎也很困難啊!」
  
  雖然他們總有各式各樣的賭注,比賽也有輸有贏,但結果總會變成兩人互相幫忙寫作
業,以及她騎在他背上喊著「駕!駕!」一邊把蘋果餅掰開餵他,說:「要馬兒好,就要
餵馬兒吃草。不過你可不能吃太多蘋果餅,不然會肥得跑不動喲。」
  梅凡不知道莎烏娜還記不記得,聖誕節前,兩人曾經說好要比賽,看誰收到的聖誕禮
物比較多、總和體積比較大。他低下頭,看了看原本要拿給她的熊玩偶跟一把鍍銀的學習
弓。
  「把這些東西留給護士,讓他們拿給莎烏娜吧,兒子。」洛維德先生揉亂梅凡的金髮
,嘆了口氣。「歷史老師就要來了。」
  之後半年,梅凡只要有空就來醫院。
  有時候莎烏娜在睡覺,抱著那個越看越像人頭的怪玩意睡得很沉,然而無一例外,她
往往睡不到十分鐘,就會瞪開眼睛,撕心裂肺地怪叫起來。即使那個窗戶似乎是完全隔音
的,梅凡卻仍能從她不斷用頭撞牆、吼到臉都脹紅了的模樣,看出她尖叫得很厲害。有時
候莎烏娜整個人縮得很小,坐在牆角,快半小時都沒動過一次。
  遇到醫生,梅凡總會有禮地向對方探詢朋友的恢復狀況,時間一長,院裡的醫生大多
記住了他。治療出現什麼進展,他們從來不吝於告知,給梅凡的訪視時間也比其他人要長
得多。
  莎烏娜住院後,他依然天天上課讀書,課餘時間也在庭院裡練箭。每當父親問他「莎
烏娜好嗎?」,他會詳細地告訴父親,她開始願意吃東西、慢慢地願意讓人把那個頭顱形
狀的東西拿走,也終於能睡超過兩個小時了。而由於探望好友的行程一天也沒少過,他也
注意到,上城區的居民慢慢地忘記了莎烏娜。她房外的禮物跟卡片變少了,院內的病患也
不再談論「那個可憐的小姑娘」。
  見狀,年幼的梅凡開始擔心,父親遲早也會失去對莎烏娜的關注。
  「父親,警備隊抓到兇手了嗎?」一天,梅凡吃過飯,在父親喝著餐後酒時出聲詢問

  「恐怕是凶多吉少,兒子。」洛維德先生用餐巾擦擦嘴角,皺眉說:「最近實施宵禁
,上城區的警備隊都被調去巡邏了。我派人去問過,他們還有在進行搜索,不過……哎。

  「父親,為什麼他們不認真找呢?」梅凡有些惱怒。
  怎麼會這樣呢?現在可是有一個殺了貴族的瘋女人逃之夭夭了,或許她還潛藏在上城
區的某處,等著再次犯案啊!那時的梅凡並不明白,女巫作亂的情況僅是蒂瑪西亞治安問
題的一小部份,對警備局長跟法議會成員而言,捉拿一個謀殺貴族的女巫的重要性,或許
還不如一片指甲那麼大。
  「因為並沒有出現第二個受害者,兒子。」洛維德先生用不會傷到梅凡的口氣回答。
「如果那個女巫又襲擊了哪家貴族,警備隊才會把她當作一回事的。」
  洛維德先生並不特別擔心成為下一個目標的原因,是由於大部分貴族跟汎家不同,拿
他們自家來說,宅邸外頭有安全度極高的魔法偵測結界,是僱用具有一定水準的魔法師前
來造的。汎先生的觀念比較老派,認為請魔法師來營造保護圈是種不必要的花費,儘管洛
維德先生常常說他該防患未然,他也沒聽進去。慘案發生後,洛維德先生偶爾不免會想,
如果汎那老傢伙願意聽他一次,莎烏娜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孤苦伶仃、孑然無依。
  「這太過分了!」梅凡用手撐著桌面猛然起身。「父親,難道汎先生他們不過是剛好
遇到了個瘋子嗎?警備隊的人應該更重視這件事才對啊!」
  「兒子,我也那樣認為。」洛維德先生吁出一口有胡椒味的長氣。「但如果不是發生
在他們自己身上,沒有人會把這件事情給記著太久的。」
  經過這件事,梅凡明白了,能夠記得並幫助莎烏娜的,只剩下他與他的父親。
  本著跟汎先生多年的深厚交情,洛維德先生毫不私藏地公正處理莎烏娜繼承的所有財
產,讓她出院後依然能夠使用父母身後留下的錢。他也派人去收拾汎家大宅,只可惜許多
人忌憚那裡的鬧鬼傳聞跟滅宅血案的陰影,往往幾天就喊著不幹了。久而久之,那個大房
子荒廢下來,蔓生的枯草歡快地在牆面上伸展,讓整個宅邸的幢幢鬼影更添幾分生動。
  春天到了,梅凡跟園丁要來一些雛菊,用緞帶拙笨地打了個歪歪的結,一如往常地去
探望莎烏娜。護士昨天說,莎烏娜今天會換到開放性稍微高上一些的特殊病房,也開始能
夠接見訪客。幾個月後重見好友,梅凡有些退卻地踏入病房,不知道莎烏娜是否能和人對
話了。幸好,她除了缺乏笑容以外,並沒有什麼太奇怪的症狀,讓他安心許多。
  梅凡不敢告訴莎烏娜,她的家已經沒有人願意進去了。他曾經冒著生命危險──對一
個十歲的男孩而言,獨自進到老宅取東西確實稱得上冒險犯難──去莎烏娜的房間幫忙拿
她總要抱著睡的娃娃,是她的母親縫製的。經過一樓時,他聽見廚房隱約有哭號的聲音,
以及血花噴濺的唰聲。不過,他只是簡短地告訴她,他去替她拿了東西,不想她聽了傷心

  「謝謝你,梅凡。」莎烏娜抱著娃娃,沒有微笑地說:「爸爸媽媽都埋在哪裡?他們
還好嗎?」
  「還好。我前天下午去換過花。」
  「梅凡,我離開醫院的話,會不會被抓?」她輕聲問,在床上抱膝坐著。「或許那個
人在等我回去。我一回去,就會被抓起來殺掉。」
  「不可能的,莎烏娜。」梅凡不安地說。
  他不曉得該向莎烏娜說,她已經不可能再回去自家宅邸,或是警備隊會保護她,不讓
她再次被女巫盯上──前者太殘忍,而後者太虛假。最後,梅凡只是把手放在膝蓋上,看
見護士進來打開病房內的燈。這裡的燈似乎以特殊的方式設置,全部打開後,房內看不見
多少陰影。
  看見他眼神好奇,莎烏娜淡淡解釋:「我討厭影子,在影子裡我睡不著。」
  原先宛如臨春野草般充滿生機的綠眼睛,在明亮的室內,看來死氣沉沉。梅凡太過年
幼,無法理解那種複雜的情緒,只覺得莎烏娜似乎離他很遠。
  「梅凡,那個闖進我們家的女巫現在在哪?」
  預定出院的前兩週,莎烏娜忽然這樣問。
  梅凡還記得,那個春天的午後很暖和,他送的花插在床邊的花瓶裡,沒怎麼經過修剪
,看來不大美觀。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伸手去整理那些花,把它們照莖幹高低排列
好,排得不滿意,又重新排。
  「梅凡,你有聽見我的話嗎?」莎烏娜皺眉。為了方便打理而剪短的黑髮披散著,襯
得她的眼神相當銳利。「梅凡?」
  「莎烏娜,妳聽了不要難過。」梅凡游移著眼神,不敢看她。「爸爸說,他們可能抓
不到那個女巫了。」
  「……為什麼?」
  他把從父親那裡聽來的理由,像是不想吐出來的橡膠糖一樣嚼了很久,直到再也找不
到說出那些話讓莎烏娜徒增沮喪的必要,便搖搖頭沉默下來。她沉著臉,神色竟意外有著
獨屬於大人的冷峻,同時掐緊手上的娃娃。
  「為什麼,梅凡?」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最近警備隊員已經沒有在關心這個案子了。」
  「為什麼一個女巫殺了我爸媽以後可以逍遙法外,梅凡?」莎烏娜的聲音顫抖著。「
我們國家不是說再小的罪也不放過嗎?不是偷東西就要坐牢、販售違禁藥物跟逃兵就要處
死嗎?」
  他以為莎烏娜的聲音帶有一絲嗚咽,猛一抬頭,卻只看見她燃燒著冰冷恨意的瞳孔,
直勾勾瞪著他。那雙眼睛已不復生機蓬勃的可愛鮮綠,而是宛如墓園的鬼魅周身燃燒的點
點磷火,像要糾纏仇人永不放手。
  
  「我不知道,莎烏娜。」梅凡的手在腿上緊握住。「我問過父親,他也問過警備局,
可是──」
  莎烏娜的母親縫給她的娃娃飛過梅凡耳畔,沿牆壁滑落在地。她的臉頰原就幾無血色
,現在更像血液全都停止流動了似地,比牆壁的顏色還死白。他的目光瞟過她光潔的床單
,看見上頭染了星點豔紅,而且那抹紅色還在擴大。
  「莎烏娜!」
  「可恥!」
  莎烏娜用被指甲刺出血來的手掌拍了一下床舖,發出有氣無力的悶響。她小小的尖叫
聲響徹整個病房,模樣活像發狂的鬼魂。
  「這就是我們相信這國家的後果嗎!他們拋棄了我!我每天睡覺的時候都在等,等著
護士隔天告訴我,那個女巫已經被抓到而且處死,但是她們從來沒有讓我如願──每次我
問醫生那個人是不是會下地獄,他總是不回答我,他甚至不知道地獄是不是存在!」
  
  梅凡伸出因為練箭而結實非常的手臂,緊抱住嘶喊不止的好友。她在他的胸前伸手胡
亂抓傷所有摸得到的皮膚,也不管那是他的、或她自己的。他閉著眼睛不敢看她,只是抱
著她,將她的怒吼悶在自己的懷中,直到他的衣襟被噴濺的口水沾濕。
  「不能讓她就這樣得到自由,梅凡,不能!不可以因為無能為力就放那種人自由,梅
凡!那我要怎麼辦?難道我就活該這樣子繼續下去嗎!」
  「妳還有我們啊,莎烏娜,」他低頭說,嘴唇難受地扭曲著。「妳可以住在我們家。
我們家有很多空房間,我爸爸會把妳當成自己的女兒,然後──」
  「我不要!梅凡,我不要!」
  醫生護士推開門跑進病房內時,她喊累了,連注射鎮靜劑都不必就昏了過去。梅凡頹
然地倒回座位上,衣釦被扯掉好幾顆,襯衫底下的皮膚也像被貓抓傷一樣滲出血絲。護士
替他抹藥,同時請他解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他只是把頭撇向一邊去,裝作累得不想再
說話。
  莎烏娜出院那天,梅凡帶著她去汎夫婦的墳上獻花。她穿著洛維德先生送的黑色長裙
,跪在墓碑前的身影瘦小得不出他意料。為了陪伴她,他也跟著蹲下來,用手整理他親自
從花園裡剪來、莖幹長短不一的花朵。
  他轉頭,看見莎烏娜的頭髮已經長了點,在腦後綁成一個長辮子,平添幾分拘謹的氣
質。順了順自己總是有點凌亂的金髮,他明白什麼都不說才是最好的。
  莎烏娜抱著膝蓋,和他一起在仲夏午後意外涼爽的風中,沉默地坐在墓碑前面。她盯
著父母親的墓誌銘直瞧,彷彿想從那當中得到他們的答案。但要是問梅凡自己,他並不會
覺得那短短幾行字能起到什麼解惑的效果。
  席琳.汎與伯納德.汎於此長眠。願他倆的靈魂如同德邦榮光,永不消逝。
  「梅凡,你覺得他們去了哪裡?」她問。
  「我不知道,或許上天堂去了。」他想起行事古板嚴肅,但對他格外親切的汎先生,
以及總是請他吃焦脆蘋果餅的汎太太。「好人死後都會上天堂。」
  「為什麼好人只值得死後上天堂呢,梅凡?」莎烏娜吞了口口水,艱難地說:「為什
麼我爸爸媽媽明明都是好人,卻還是遇到這種事呢?」
  「對不起,我不曉得。」
  梅凡的文科不大行,講話也不像莎烏娜一樣機敏。他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是像這樣坐
在她旁邊,拍拍她的肩膀。
  「……梅凡?」過了很久,莎烏娜忽然說。
  「怎麼了?」
  「你能幫我一個忙嗎?」
  
  他淡淡地笑了。這個要求甚至不比她常要他做的代數作業難上多少。「妳想要什麼嗎
?」
  「我要我們家那些錢,」她轉過頭,眼中的堅決宛如汎家老宅的外牆上,那些永遠清
不完的堅韌藤蔓。「全部。」
  「妳要那些錢做什麼?」他嚇了一跳。汎先生的理財手腕不差,因此她繼承的遺產為
數可觀。「莎烏娜,那不是小錢。」
  「我需要上課。」
  「喔,」他鬆了口氣。「妳可以和我一起向同一個老師學習,那沒有關係的。況且我
們還能幫對方看作業,或是──」
  「我需要的是訓練。」莎烏娜的聲音很純淨,卻宛如打磨光滑的金屬一般冷酷。「我
需要裝備、訓練。我要自己抓到那個女巫。不管花多少時間,我都要抓到她。」
  梅凡楞楞地看著她還沒有脫去稚氣的側臉。「莎烏娜,妳是認真的嗎?」
  「你不用跟我一起也沒關係,梅凡。你只要跟你父親說,我需要我所有的錢,那樣就
夠了。」
  他跟莎烏娜幾乎是挨肩坐著的,然而此刻,他卻有種如臨深淵的感覺。他倆中間彷彿
隔著一道沒有底的幽深峽谷,讓他當即渾身冰涼。那一晚,她究竟看見了什麼?而在那個
鋪設軟墊的純白病房裡,抱著模仿母親頭顱製作的娃娃時,她又瞪大眼睛看著什麼?難道
不經歷那樣的恐怖,他就永遠無法理解她嗎?
  由於不想再和莎烏娜離得越來越遠,梅凡不只幫她把錢都要了回來,更親自參與她的
訓練。
  聽說女巫都在黑暗中活動,那麼,克制對於黑暗的恐懼肯定是必要的。為此,莎烏娜
主動要求梅凡將她關在狹小、近乎密閉的地方,直到一定的時間過去。當中,不管她如何
用頭撞門,或苦苦哀求他放她出去,他都得要狠下心把門鎖好。不過,梅凡的父親並不諒
解他幫莎烏娜做這種「有害身心」的訓練,他們只能趁父親不在時進行,還得嚴正叮囑僕
人不能漏了口風。
  「五分鐘。」
  莎烏娜幾乎是用爬的從門後出來時,梅凡學著父親的模樣,用指節敲敲錶面。
  「感覺好像五年。」
  她撐起身子,用手腕抹去臉上如漿的冷汗,透過那個動作,梅凡瞥見她的掌側有深深
的齒痕,似乎透出了幾點血珠。幾乎就在同一刻,他撇開頭不再盯著那裡看。忍受黑暗的
訓練結束後,那個齒痕泛著血液不流通的紫色,宛如胎記。莎烏娜跟他要來練箭用的皮手
套戴著,遮住那個痕跡。
  梅凡不再練箭了,為了加入警備局,他改練格鬥跟跑步。莎烏娜無法接受正規的格鬥
訓練,所以他總會在下課後和她練習。她逐年抽高、變得精瘦,儘管模樣愈發像個女人,
卻還是有著悍然的英氣。偶爾接觸時不小心碰到哪裡,她也只是擺擺手當作沒事,留他站
在原地揉亂自己的金髮,假裝也沒事。
  洛維德先生知道了莎烏娜的打算,倒也沒阻止,作為一個標準的蒂瑪西亞人,這點著
實讓身為他兒子的梅凡感佩不已。
  梅凡問過父親,而他是這樣回答的。
  「賞善罰惡是德邦鐵律。我看不出來莎烏娜的思想有什麼問題。」
  問題可大了。儘管很高興聽見父親如此回答,梅凡依然暗忖。開始研讀法律書籍之後
,他知道在蒂瑪西亞境內,除了警備局人員跟約僱傭兵外的人,包含追捕甚至追殺犯人這
種看似正當的行為,其實都是違法的。如果不是政府認證的執法人員,甚至很可能會因為
獨自處理掉犯罪者而受法律制裁。
  那是他選擇加入警備局的理由。
  倘若有那麼一天,她只是因為想報仇,想實實在在地睡上一個沒有惡夢的覺,而必須
遭到追捕。那麼,他會不擇手段地幫助她。
  離開洛維德大宅的那天,是一個很冷的日子。
  莎烏娜.汎調整了一下十字弓的角度,嘲弄似地將它對著梅凡.洛維德的臉。他把垂
落的一綹金髮往後撥,露出一貫的困擾神情。
  「別鬧了,莎烏娜。雖然我不是什麼帥哥,也沒必要特地毀我面相吧?」
  她發出一個短促的笑聲。只有在這個總是顯得困擾、卻從沒拒絕過幫助她的人面前,
她才會想到要笑一下。
  「謝謝你的弓,梅凡。」
  想了半天,她該謝的其實不只有梅凡從特殊管道買來全套裝備這件事,還有很多其他
的,但若要一一謝過,不免客套到顯得可笑了。彷彿要從指尖啪啦啪啦結起霜的寒氣,自
她的四肢末端往上蔓延,令她不禁拉拉剪裁獨特的斗篷。從背後看上去,那就像一朵花,
是她唯一順應梅凡的建議選擇的物品。
  「莎烏娜,小心點。」
  梅凡心照不宣地省去「外面很危險」或是「妳可別拿命開玩笑」之類的叮囑──他們
兩人都明白,從她突喪雙親的那個年紀開始,她的命早就已經不再是為了她深愛的人而延
續。人死了以後,對任何事情都是無痛無感的,只有活著的人會感到痛苦。如此而已。
  梅凡沒說,她也沒說,但他們都明白這點。
  並不是要替父母復仇,而是為了自己的安寧,才踏上獵魔之路。儘管許久以後,她會
發現,無論是在選擇踏上這條路之前,或踏上這條路之後,她都無法獲得真正的安寧。
  因為那份安寧,早在她躲進碗櫥的那瞬間,就被毀滅了。
  不消一年,「暗夜獵人」的名號,宛如入夜瞬間那片席捲而來的幽黑,傳遍了整個蒂
瑪西亞。已經很少有人記得當年那樁震驚全國的滅宅血案,以及抱著母親被拔光了牙齒的
頭顱,淒涼地微笑的少女。
  這個名為汎的神秘殺手,攪亂了原該深沈無援的夜色──如同伸手攪動雙色液體的一
根金屬──單刀直入、俐落、冷酷。她深入蒂瑪西亞的大街小巷,毫不猶豫地用手上的十
字弓與背後的巨大弩箭,將孩童拐來作為材料的女巫、以及誘騙年輕女性交合的巫師,統
統釘在牆上,手法之殘宛如處刑。她對她救下的受害者沒有一句安慰,讓人不禁懷疑,她
是不是假懲奸除惡之名,來滿足殺戮欲望的精神病患。
  警備隊對這個愛好私下處決邪惡事物的人留上了心──儘管比起這點,他們其實更該
針對汎出現過的地區重新配置人力,保護德邦居民──但不管領頭的小隊長洛維德行動多
快,汎往往能在警備隊抵達前便消失無蹤。只留下她的獵物奔逃時落下的血跡,以及被釘
在牆上、已經斷氣多時的死屍。
  有的人拍胸脯說,汎出現後,夜晚變得更安全了;也有人嗤之以鼻地說,汎鎖定的目
標並不全面,行刑的時間也不固定。與其等待她的救援,倒不如仰賴行動規律的執法者們
。況且,為了追逐目標,她經常毀壞建築或造成小小的騷動,解決獵物後,也任由那些死
狀嚇人的女巫跟巫師曝屍街頭,孩童要是見著那般淒慘的景象,肯定會作好幾天惡夢。
  儘管那些孩童若是沒有汎出手相救,恐怕早就沒有腦袋可以做夢了。
  不可否認的是,蒂瑪西亞原本活躍非常的地下世界中,有一派熱衷並精熟黑魔法的人
們,確實因為「暗夜獵人」的出現,而感到芒刺在背。原本行動穩定的他們開始蠢動,並
且開始試著拔除原先應該釘在蒂瑪西亞的身家,逃往國外。
  每年的聖誕節都是那麼冷。
  汎輕輕嘆口氣,活動僵硬的手指,點起一根蠟燭。燃動的火光照在她的臉上,將她原
先該顯得柔美的臉部輪廓,鑲上銳利的線條。她抿著嘴,頭一次放鬆下來,把頭往後靠上
牆壁。說來諷刺,在夢中宛如煉獄一般的這間廚房,實際身處其中,她唯一能感受到的,
只有灰塵氣味所代表的破敗。
  說這裡會鬧鬼的人,都是舌頭該被烙鐵生生刺穿的騙子。
  汎扯著一邊嘴角,譏誚地冷笑出聲。
  她在這裡什麼也聽不見。雖然夢中的這個地方充滿聲音,嗡鳴得教人難以思考,而實
際上,這裡卻靜寂如死。或許是因為這裡的房價早就跌停板,連改建都辦不到;也或許是
出於早年的鬧鬼傳聞,沒有人敢隻身進入這裡,遑論在鬧鬼鬧得最兇的廚房跟餐廳,點起
傳說中能招來幽靈的蠟燭。
  「如果真的有什麼幽靈,那就來啊。」她抬高了點音量。「纏著我啊──如果這裡真
的有任何一個鬼,就纏上我啊!」
  她的聲音只激起了最上層的灰塵,破敗的味道再次沁入鼻腔。
  什麼都沒有。
  人死了以後,什麼都沒有。
  汎低頭看著自己的手,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進入天堂──如果這世上真的有那麼好笑
的二分法,將死後的世界分為天堂地獄的話,那她肯定進不了那個叫做天堂的地方。說來
也是,如果天堂真的是那麼好的地方,她的父母是不可能任由恨意將他們化為怨靈,永遠
被束縛在這個地方的。
  這就是她不信鬧鬼之說的原因:在世為善的人沒有自天堂歸回成為鬼魂,死前作惡的
人不可能逃脫地獄的枷鎖──所有看得見摸得著的惡靈鬼怪,全都該被她手上的塗銀箭矢
消滅。為了僅僅數秒的短暫安寧,即使死後無法進入天堂,她也不會放棄繼續狩獵黑暗生
物。
  成為「暗夜獵人」一年後,她證實了自己的老家沒有鬧鬼。
  以後,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汎走出廢棄老宅,習慣了無聲行走的輕盈腳步,居然沒有在深深的雪地中印下明顯的
痕跡。她拉緊那件鮮紅色、宛如花瓣的披風,本能地因為寒意而無法控制住輕微的顫抖。
金屬製的十字弓結起一層薄霜,想來會在下次發射時多出一點破碎的聲音吧。
  
  「莎烏娜!」
  她沒有回頭。現在就要追上她的事物,比所謂的鬼怪更麻煩。她維持原本的步伐,像
片沒人要吃的藥錠,即將孤獨地溶入黑夜。
  「『暗夜獵人』汎!我要以上城區警備局第三分區小隊長的身份,在這裡逮捕妳!罪
名包含私刑、破壞住宅、防衛過當,以及妨礙公務!」
  汎輕輕嘖了一聲,轉過頭。
  梅凡.洛維德喘出的氣息在空氣中化作白煙。他用手撐住膝蓋,似乎是因為頭側的痛
楚而閉著一邊眼睛,但仍舊努力想用視線留住面前的黑髮女人。
  「我、聽說了……妳、妳、妳就是,暗夜獵人,對吧……?」
  「謝謝你的披風,梅凡。」
  她狀似大方地一展花瓣狀的披風,深沈的夜色,讓底下曲線窈窕的身體沒能映入任何
活物的視線。為了行動方便,她穿著幾乎沒有防護效果的緊身衣,全身上下稱得上防護的
,只有為了翻滾方便而穿戴的護膝。對這樣棄絕防禦換取機動性的她而言,唯二避免傷害
的方法就是躲開,以及把會傷害她的東西毀掉。
  「妳不是只要對那個女巫復仇而已嗎?為什麼要去獵殺其他使用黑魔法的人?」冷徹
地佇立著的汎面前,俊秀的金髮男人放慢呼吸的速度,應該是為了避免肺部被冰冷的空氣
刺傷,捲起灼燙的痛楚。「這已經超乎我們的法律所能容忍的範圍了,莎烏娜。」
  「我需要練習。」她偏頭回答,毫無笑容地抬起一邊眉毛。「如果我要對付的東西也
講法律,那它們從一開始就不是我的敵人──真正的邪惡,跟沒有理由的惡意,是不會照
著法律條文作為的。」
  「根本沒有人感謝妳,妳知道嗎,莎烏娜?」梅凡咬牙說,似乎是想表現得殘忍。「
妳根本就不需要──」
  「受人感謝並不是我的目的。」她坦然回答:「我想要的,只是知道那個女人的消息
。我要把她逼出來。你支持我也好、反對我也罷,我是不會停手的。」
  她轉過身,明白自己已經不會再見到梅凡.洛維德。走到建築的邊緣,她踏著板條箱
往上翻,一下就攀上冰冷的大理石屋頂,輕盈滑溜的腳步很快便悄悄印上下一幢建築的邊
緣。
  莎烏娜.汎──或者說,就連汎這個人稱「暗夜獵人」的冷血殺手,她曾經存在過的
痕跡,此刻已經全都消失不見。留在梅凡面前的,只有她在雪地上曾踏出的,兩道似乎太
淺的腳印。而隨著花瓣一般的飛雪不斷飄落,那兩道腳印也很快便消入無形。
  在難以成眠的時刻,汎唯一的消遣就是想像,想像自己究竟會在什麼情景下,找到那
個她不共戴天的女人。
  汎已經知道了那女巫的名字,但仍舊寧願用「她」稱呼對方。在夜晚中闖蕩多年,汎
輾轉得知她精擅將痛苦當作藝術的折磨術法,當年在汎家大宅中那一場虐殺,以及之後的
輕鬆逃脫,都讓黑魔法研習者將她當作了一個值得超越的目標。想來值得慶幸的,是那個
女巫製造出的「暗夜獵人」,手法徹底而決絕地斷送了那些精神病患將人命當作玩具的想
法。
  而經過長時間的打聽,以及對獵物的逼問,汎終於慢慢掌握了那個女巫的住處。她年
事已高,現在獨居在荒野中,以拐騙旅人、將他們當作魔藥試驗品為樂。這種小家子氣的
惡行,顯得她曾製造過的滅宅血案,彷彿只是心血來潮。
  這種難以揣測的心思,也是讓她厭惡這些黑魔法研究者的原因。
  女巫獨居的小屋有著跟荒野同樣昏暗的顏色。若非汎習慣戴的眼鏡有助於她觀測一些
非屬常態的事物,恐怕會就此忽略。據說,這片荒野周圍的天色總是沒來由的昏暗,入夜
的速度更是快得難以掌握,導致許多旅人必須借宿於女巫的住處,然後就此成為她的犧牲
品。
  ──宛如有著近似環境色彩的捕獸陷阱。
  汎啐了口,放下望遠鏡,隨即開始一貫的行動前準備:九根塗銀箭矢,放在她即使半
夢半醒都不會摸錯的口袋。十字弓的保養是每天睡醒與睡前必做的工作。背後的巨大弩箭
上,只架有一根沈重的弩箭,同時兼作無形中的負重訓練。腰包中放了各種驅魔物品,包
含水銀、聖水、緊急用的純銀小刀,以及一離開罐子沒多久就會開始燃燒的發火粉。
  狩獵開始了。
  等到天色似暗非暗,她才走向那個有些歪斜、越仔細看反而越扭曲的建築。在如同雨
夜一般深灰的屋瓦底下,暗褐色的牆壁當中夾有些許古怪的色彩,上頭鑲嵌著一扇黑色的
門,門上鑲嵌著一顆禽類的眼珠。
  汎直勾勾瞪著那顆眼睛。
  眼睛回望著她。
  門忽然砰地一聲敞開來。一個皺巴巴的老女人用水亮得不自然的藍色眼珠往上看她,
眼白有些泛黃。見到汎,她的嘴巴一路幾乎裂到耳根下,爛褐色的牙齒幾乎將她的口臭具
現在門牙的大片齒垢上。
  「門沒鎖,怎麼不進來呢?」
  
  汎偏頭,黑暗中忽然射出的一發血箭恰恰擦過耳邊。
  晴朗的夜色中忽有一陣響雷,天色猛然暗下。
  汎一個側翻往十字弓架上制住獵物用的普通箭矢,往她預測的位置射出一箭。極快地
定下心神後,她再次滾了一圈,準備迎接將臨的惡戰。
  然而眼睛適應了黑暗後,她發現女巫側腹中了一箭,僅此一箭,就讓那個老女人再也
沒有爬起身。女巫開合手掌,似乎是在嘗試凝聚血箭,卻失敗了。
  ──這就是她耗費了十五年以後得到的東西嗎?
  早已習慣了面無表情後,汎發現自己連震驚時都不太會有面部變化。她把女巫吊在小
屋中間,取下背上的巨弩,按照慣例將她釘上牆壁。老女巫翻了個白眼,好似連慘號都沒
什麼力氣了。汎算了算,知道她並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
  「妳知道我是誰嗎?」她裝作若無其事地問。
  老女巫扭曲地笑了笑,搖頭。她顯然不想加入汎所主導的這齣復仇劇,作為當中的主
要角色,無論是開場或現在的過場,她的演技都差到了極點。
  「妳還記得十五年前,」汎一字一句地說,聲音越來越沉。「妳闖進蒂瑪西亞的一個
貴族家裡,把那家的男女主人跟僕人全殺了,只留下一個小女孩嗎?」
 
  女巫怕是太老了,居然過了十分之一條蠟燭的的時間,才慢悠悠地發出恍然大悟的聲
音。
  「啊,是。妳好嗎,小姑娘?看來妳吃得很飽、睡得很好,不是嗎?」她耸拉著隨時
都好像會脫臼的雙肩,發出乾澀的笑聲。「長得這麼、漂亮,跟我這老太婆有什麼……好
計較的?」
  一根弩箭有如汎冷若刀光的視線,狠狠沒入女巫頭側的牆壁。
  「這麼漂亮、這麼、年輕……」女巫沙啞的低語撩撥著汎的聽覺與恨意。「年輕……

  「妳為什麼要那樣做?」
  女巫把枯黃起皺、骨節突出的手擺上腹部的弩箭,難受地擰擰眉。「哪裡需要、什麼
理由……?因為我想,因為你們、運氣不好……可惜、妳花太久,才找到我,這個老巫婆
……」
  汎又往旁邊的桌子擺上兩三個蠟燭,皮手套發出揪緊到極點的聲音。
  「妳當初、沒出來,還真可惜……妳看到我了、但妳不敢出來,可憐、的,可憐的─
─莎烏娜……?」
  記憶宛如沒有裝訂成冊的書頁,被那句話給驟然吹亂,最後閃進汎腦中的畫面,是─

  女巫在黑暗中出奇水亮的病態藍臉骨碌碌轉動,彷彿在逡巡。有那麼一刻,似乎那對
眼睛對上了小莎烏娜恐懼空洞的綠眼,但那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宛如錯覺。
  汎結結實實揍了自己一拳,克制住跪下的衝動。
  「想起來、了嗎?妳永遠都晚了、一點,可憐的、莎烏娜……」
  一個事實在汎的腦中炸開。那是她唯一沒有設想到的事情:自己長大了,當年那個瘋
狂的老女巫,又更加地衰敗下去,幾乎已經是風中殘燭。對這樣的老人而言,不要說被報
復,就算是死亡,對她也是沒有半點意義的。
  背負著一切意義的人,從一開始就只有她嗎?
  「即使是我、都能得到救贖。」女巫拉開一個帶有意外安寧感的病態笑容,尖著嗓子
說:「但是,可憐的、可憐的莎烏娜,所有人都能得到救贖,唯獨妳沒辦法──妳能夠、
拯救那些無辜的、蠢蛋,但妳永遠都救不了、妳自己。」
  「……救贖並不是我的目的。」她咬牙,吐出那麼一句。
  
  妳一輩子都救不了當年那個躲在碗櫥櫃的小莎烏娜。
  不知道是誰的聲音,在腦中響起。
  「廢話說得夠多了。」
  汎一連裝上數根銀箭,往女巫的喉嚨射出。然而,不知道是否出於最後一絲無法掌控
的情緒,她射歪了──箭矢射穿女巫的左眼,讓那個老女人在牆上掙扎扭動,痛到無法叫
出聲音,模樣活像是被釘死的昆蟲。吃痛而產生的大動作讓她腹部的傷口被撕裂,嘴角有
道暗紅汩汩而出。
  見狀,原先應該直接給她一個痛快的汎,選擇往她張開的嘴巴裡射出第二發箭矢,瞬
間將對方的頭也死死地固定在了水泥牆上。第三與第四發箭矢射穿她的手掌、第五與第六
發則貫入她的腳掌。第七發箭矢擊中右眼,終於讓女巫再也無法凝視她、諷刺她。
  「記住我的、……」
  女巫試圖說出最後一個字的瞬間,第八發箭止住了她的話聲。有如死亡的全然靜默中
,汎拿出最後一根塗銀箭矢,看也不看地射穿對方的心臟。
  她瞪視著那個好似洩了氣一樣乾癟發皺的人類屍身,渾身冰涼地注視著。小莎烏娜的
怒火在她心中某個角落燃燒──太便宜了,只用九箭就殺掉這個賤人太便宜了!汎,妳一
點都不值得同情,就算給了妳復仇的機會,妳也做不到她當初對妳父母做的萬一!
  沒用的廢物!妳應該把她碎屍萬段!應該把她的皮剝下來,把她的肉切成一塊一塊拿
去餵狗,然後把那張皮放在房門口每天踐踏!應該把她的骨頭跟牙齒磨成粉然後溶進聖水
裡,讓她連死後都不得安息!
  莎烏娜.汎,妳這個什麼都做不到的窩囊廢!
  發現自己居然將目光轉移到女巫掉落在地的符文書時,汎起身,拿出腰包裡調配過的
易燃粉末,將那本書灑了個徹底。她沒有翻開書頁,甚至沒有看書名,而只是點了把火,
隨即將起火的書往女巫無法垂下的頭顱砸過去。那個女人的頭被砸得歪了一邊,皮肉發出
輕微的撕裂聲。
  然後火燒了起來。
  汎走出孤立在荒野中的小屋,溫度極高的黏膩夜風帶來亟需淨化的氣息。背後,熊熊
燃起、吞噬那座小屋的火光在她面前投下一道影子──那是她看過最長、最濃黑、最歪曲
、蠢動得最厲害的影子──她在自己的影子前跪了下來。
  汎曾經想過無數種結局,大多是耗費好一番功夫才捉到那個女人,又幾乎用盡所有力
氣才打倒她。汎曾經沒有恐懼地設想過自己的死亡,也發誓過會拖著那個女人進地獄。
  然而,真正的結局是她的仇人欣然赴死,死前甚至狠狠訕笑了她一番。
  這是她唯一沒有設想過的結果。
  
  汎抬起頭,像要扯裂嘴角似地對夜空無聲地怒吼。喉嚨振動著卻無法發出聲音,嘴角
感覺到鐵鏽味,劇痛從流血的地方開始沿著每一條神經燃燒,直到她發現,自己正在用保
養良好的十字弓狠砸地面,皮手套發出糾結的聲音。
  十五年來第一次,汎半趴在地,說不上出於悲憤或難受地,泣啞地嘶吼著。
  一陣暈眩之後,剎那間,汎又回到了戰爭學院。資深召喚師蒙特羅努力維持鎮靜,但
召喚師凱林的臉上卻已經毫無血色。蒙特羅首先打破了沉默:「我對妳遭遇的不幸感到難
過。」
  汎踏著冷硬的步伐朝他跨了幾步,「離我的腦袋遠一點,召喚師。」她的語氣出乎意
料地稀鬆平常。「你鐵定不會喜歡你在陰影底下看到的玩意兒。」
  汎無言地慶幸著,那些召喚師只看見了她最不在乎的那段記憶。
  但她仍舊不喜歡被窺視的感覺。
  「我們必須如此。」召喚師凱林答道,她嬌小的身子蘊藏著強大的力量。「這是審判
進行的方式;正視自己內心世界的感覺如何?」
  然而,召喚師蒙特羅舉手制止了她。「萊莎,我想答案很明顯了。莎烏娜.汎,讓我
問妳一個簡單的問題:為什麼妳想在英雄聯盟內奮戰?」
  「為了熟識我的敵人。雖然你們有魔法可以讓他們起死回生,但當我在狩獵這些怪物
,也就是你們所號稱的英雄之時,我學到的會遠比在這世界狩獵弱小怪物所學到的還要更
多。」
  她背誦一般回答道。
  然而,沒有人比汎自己更明白,她之所以加入聯盟,是為了得到片刻安寧。倘若不維
持追獵邪惡的動態,她永遠無法在靜默中跟自己的過往共處。如果不打著「暗夜獵人」的
名號,她不知道該用什麼理由,去洩恨一般消滅那些黑暗生物。
  無人知道她之所以要除惡,從來就不是為了得到他人的感謝。
Fin.
這篇拖得非常久,但意外地一開稿就在幾天內完成了。
想討論的東西,我都隱藏在文章中,如果真的提出來不免有些矯情。我希望各位都有各自
的解讀,若能得到各位個人化的解讀結果,我也會很高興。
我唯一想問的事情是,復仇真的是必要的嗎?
對於我筆下的汎而言,那是絕對必要的,儘管她想像中的仇恨是那麼明亮刺眼,實際上剩
下的,卻是一個風中殘燭,連試著求生都不會想的老人。在重複檢視汎的審判日誌後,我
發現當年殺害她父母的是個老女巫。那麼,汎長大後,欲復仇的對象應該已經又老了很多

當你心心念念恨著的一個人忽然沒有了值得你憎恨的價值,那會如何呢?
我個人最喜歡的部份是最後一段,汎對著自己的影子跪下。
尼采在《善惡的彼岸》中有這樣一句:
「與怪物戰鬥的人,應當小心自己不要成為怪物。
當你遠遠凝視深淵時,深淵也在凝視你。」
我想,這是我寫作這一整段時一直想著的事情。
究竟從何時開始,自身也成為了深淵呢?
當然這篇文章我還放了很多其他的思想要素在裡面,這裡就不贅述了。由於在寫作這篇時
捕捉到了手感君,因此還算寫得滿愉快的,也希望各位吃這篇文章吃得愉快。我可以大方
說,我有想用這篇練習一些比較黑的描述,不過我果然還是不太適合這類型的東西。
未發先猜有人會END給箭頭說「太長END」(誤
作者: amberkuosfan (認證殘念)   2014-09-28 01:14:00
先推再看
作者: fallengunman (未成眠,霜空已曉)   2014-09-28 03: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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