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吸飽時間的養分，那片葉又活起來了。
自從搬遷、分送完所有書籍以及兩節課長的掃除時間，和正式且平凡又無聊的課程後
，時光飛逝，不知不覺便已是下午三點半。真不知道老師是怎麼辦到這種能耐，竟然能把
一本無趣的數學講得好像死人一樣，但我好心眼，特別參加這場告別式，就當作旁聽老師
哀悼，致敬我死去的大腦。
事實上，我對自己期望太高了，我根本不需要逞強。雖然繼續嘗試亦無不可，但我會
適時逃避。尤其，能夠專心上課的人，只剩林致安和我，及後排座位裡萬中選一的陌生同
學。我的兩隻耳朵很想對自己摑一巴掌，但又無可奈何。算了，我要直接倒睡，誰理你。
林致安原先勤奮地在照抄黑板上亂七八糟的文字，然後輕輕放下黑色墨水筆，含蓄地
展開不動半個鐘頭的四肢。真虧他能這麼認真，害得我不得不讚賞他一番。他或許是開始
感到無趣，把目標轉移到我的動作，轉頭凝視我快要死去的目光，展露像是媽媽照顧小孩
一樣的眼神，好像在告訴我不要那麼早死。等等，我還沒死啊，死的是這個腐敗的教育。
「先誠，該起床了……」
我被細細軟軟如泡棉的聲音驚醒，像是踩踏在泡棉上，我的夢被一一刺破。清醒了點
之後，我感覺右邊的臉頰黏黏稠稠的，還以為是林致安趁我睡覺時偷親，但這怎麼可能。
再微微抬頭，清楚感受肌膚和課本封面黏在一塊，林致安趕緊翻找抽屜，迅速遞給我一疊
拆封後的衛生紙，此刻，我才驚訝發現課本上流淌著我的唾液。
「謝謝……不過你剛剛有親我嗎?」
我帶點口吃地謝謝他，但恍惚之中不小心坦白出心裡話，這算老毛病了。林致安羞赧
地看向我，眼神不敢直視，撅起雙唇，好像在模仿吻過的動作。
「這個……沒有。」
「沒事，沒事。我開玩笑的而已。」
我像是犯錯後抱歉地笑著，林致安也毫無閃避地回敬我大方的笑顏。但老實說，能貼
近這麼像天使的臉蛋，也稱得上是一種幸福，我想只要看過一遍他，誰都無法回拒吧。
「先誠，我們是不是該去辦公室找老師。」
林致安有點生疏地善意提醒我，畢竟我們才剛認識，他也不敢大意，但沒關係，有問
題直接往我身上揍一拳就對了。
「先誠，那個……」
林致安再次提醒，但發覺短暫的呼喚沒什麼用，手先縮到下腹，接著一團猛烈如火車
的拳頭衝過來。幸虧我還能從殘影看出模糊的拳頭，趁還沒被他擊潰時，我立刻反應：
「等等，你想要做什麼?」
「這個，沒什麼。我只是想點你的肩膀。」
我隱約看見林致安緩緩地收起暴躁的拳頭，然後若無其事地瞥向黑板。雖然林致安剛
剛的表情透露不出有什麼血腥的殺意，可是以動作來說，我怎麼想，你剛剛就是心生揍我
的念頭吧。
「但我剛看你是擺出握拳的姿勢。」
我有點不服林致安的回答，於是再問他看看。並非不信於他的態度，而是動作略顯浮
誇。林致安也不滿我一直誤解他，急促地解釋起來：
「沒有，沒有，我剛剛是比出這樣的動作。」
林致安像一個善於模仿的喜劇演員，一邊說明一邊熟悉地演示先前做出的動作，好吧
，在我這次看來是沒這麼張狂，頂多像是小孩子在海邊揮舞迸發火花的仙女棒。那我剛剛
看到的是什麼情況，我百思不解地盯著林致安。
「那什麼才是揮拳的動作？」
我仍然疑問，林致安不假思索地表演一次劃開完美弧線的揮拳動作，大剌剌地從上顎
移落到下腹，我驚奇地瞪大眼睛觀賞，但這時候不該呆住，因為拳頭正往我的肚腩飛去。
「我想應該是這樣。」
「等等，等等。我知道了。」
我緊張地呼喊林致安停手，他也順勢把拳頭收回腰間，像是抽出利劍後把劍退回刀鞘
，流利的功夫讓人嘆為觀止。我不知道林致安是真有心想攻擊，還是單純回應我的請求而
已，總之，不管這些瑣事，先去老師的辦公室才是重點，再問下去大概也是自找麻煩。
「好吧，那我們還是先去老師的辦公室吧。」
我匆促地把話題導回辦公室，避免再提起拳頭，深怕一不注意，就脫口說出關鍵字，
就乾脆直接去辦公室了。
「嗯，好。」
林致安也開懷地簡單回應，輕巧地抬起書包，等候我把桌上用品收拾乾淨。不過我得
快點，要不然又要發生什麼怪事了。
「對了，先誠。對不起，這是你的課本。」
乍聽林致安忽然坦承從寬，我頓時十分訝異，不知道該說什麼。林致安遞給我一本從
封面甚至到內頁都字跡模糊的書，紙上的色塊暈成一朵又一朵的艷花。
「這是我的課本……怎麼看起來那麼慘。」
我不知所措地收下林致安替我保管的書，在交接之際還能摸到一種水淋淋的感覺。這
下可好，會不會到期末前所有課本都無一倖免，我得想辦法克制睡眠時吐出口水的慾望，
而且也不能一直麻煩別人。
「我趁你睡覺先拿走一本，沒想到現在桌上的第二本也是。」
原來現在桌上的課本已被林致安更換，難怪封面怎感覺煥然一新。不過，林致安手上
沾附一點我的口水，他的衛生紙也因為我為了擦拭桌面而全數使用完畢，我得想辦法幫他
擦拭。
「這個，你的手上有我的口水，就擦在我的衣服上好了。」
雖然我提出可行的方案，但林致安不顧我的看法，直接抹在自己的衣襟上。幸好中餐
比較清淡，所以氣味沒有腥臊的感覺。
「對不起，要不然你打我好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償還對林致安的歉意，別無他法了，就請他對我一拳致命吧。不過這
下話題再怎麼繞，還是被我導回拳頭這件事。
「嗯……但是……」
或許是林致安不願暴力相向，所以稍稍猶豫，語氣吞吞吐吐。沒錯，照他平常的言行
舉止，也不是特別易於訴諸暴力的人。
「隨便出力都行。」
等等，好像也不該說隨意出力，應該少於自身可施放的力量的一半才對。但在我尚未
開口釐清時，林致安便緊接揮拳，擊中右側肩膀，力道雖說不夠強烈但也讓我胸口悶痛，
甚至參雜匕首輕輕撕裂肌肉的痛感。
「這拳法哪裡練的？」
「有這麼痛嗎？我沒什麼在練習。」
林致安不解地疑問，不斷揮拳來確認自己剛才拿捏的力道，時而平緩時而狂暴，或許
對他而言這種招式不足為奇。但我心有餘悸，突如其來的一拳確實令我恐懼，沒想到還算
輕柔的軀體能釋放這麼強大的力量，甚至是我也難以匹敵，果然不可以貌取人。算了，我
不發一語，乾脆起身出發。林致安眼見我安然無恙的模樣，也放心地笑著，輕鬆地聳起肩
膀把背包肩帶往上移。
「抱歉，可能是剛起來，所以精神不佳。」
我再度向林致安道歉，為這個荒唐的情節做一個收尾。並且慵懶地起來，不過我的背
筋忽然抽痛，撫一撫痛覺的來源部位，大概在腰際上下，因為太過放縱自己坐姿不正所引
起的問題，也造成我微微駝背的樣子。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起床都好像神經病。」
我繼續開懷說下去，但發覺自己的幽默感還不足，讓林致安一人呆看，將就撓著後頸
輕笑。林致安好像無法完全明白我的玩笑，沒有特別理會，只是微笑以對。
趁趕路到辦公室前，我能敏銳地發覺現在教室的氣氛變化，於是隨意看了一下後方的
其餘同學，發現大家都老早各自離開，只剩下許多尚未緊靠桌邊的椅子，連背包和隨身物
都被拎去。相當不可思議，大家都老早離開教室，是我桌上唾液氣味的問題嗎？若是如此
，是該避開沒錯，但我怎麼嗅聞，仍然無法感受任何味道。
我對這番詭異的景象感到狐疑，不只是大家不約而同離去，而是夕陽已經從窗邊浮現
，於是向扛起背包、也預備好出發的林致安詢問：
「不好意思，久等了。不過我睡了多久？」
「不會。等一下，我看一下手機。」
林致安從褲檔口袋抽出手機，滑過幾個畫面，停下指頭後，抬頭，把手機緩緩地揣入
口袋，不知何故地恍惚起來，動作由流利而逐漸僵硬，飄忽地看我。
「現在是四點半，應該睡了……」
話才說到一半，林致安匆忙地一手掐指計算，一手搔著後頸，我察覺到他有點不知如
何是好的反應，若執意向他安慰也不見得有用，所以，我再三思索，沒辦法了，直接大方
表示：
「沒差，如果老師走了，明天再問也可以。」
今天的放學時間從下午三點五十分開始，距離現在大概也過了四十分鐘。雖然說老師
沒有刻意規定放學後聚會的確切時間，但根據他人直觀想像，還是希望能越早抵達越好，
林致安可能和我想法一致，所以憂心忡忡，難以掩飾幾分不安。
「嗯……沒錯。」
林致安唯唯諾諾地認可我的想法，我也大致上放心。我不想明知故犯地追究為何不準
時叫醒我的理由，因為沒必要。與其責備對方，倒不如讓彼此自動自發接受各自的缺失。
「如果老師真的不滿，他也不能說什麼。」
我忽然誇口地說，對我們莫須有的過錯打抱不平。畢竟實話來說，老師確實沒有說明
約定的時段，我們必須挺身而出，據理力爭，打破師生不平等關係……等等，好像沒這麼
激進才是。林致安挑起兩眉，瞪大眼睛，驚訝又疑惑反問：
「為什麼？」
「因為他沒規定確切的時間，只叫我們放學去。」
這個論點應該沒有任何被反駁的理由，所以我語氣更加堅定，林致安撫著鼻尖，又搔
著後腦勺，彷彿還因為不知所措而絞盡腦汁，然後，慢慢鬆下手肘，把雙手攏併在後腰。
我看了他還苦愁著，原本想趁機插話，不過林致安沒有再三猶豫，相當自信地肯定：
「嗯，說的也是。」
「好，那我們走吧。」
檢查左右窗戶關閉後，鎖上門，由林致安帶路，我在後，他像一個展開壯翅的天使，
以近乎飛馳但不至於奔跑的步調快意地行走。一同經過筆直的水泥走廊，一側是各班教室
，這層樓似乎都是一年級班，所以佈告欄相當簡潔，而在各個教室前門門楣上高掛著塑膠
框的藍色名牌，顯示每班的科名班號，另一側是水泥矮牆外裝一行鐵欄杆，搭配幾盆野草
鮮花，讓視野不至於單調，而回到實際應用上，也能保護學生意外墜樓。若我們並肩同行
，便佔據了半寬的行走空間，假使想要繞開人群先行，突然衝過來的人潮像逆流而來的浪
潮，將我捲回原地。
風正好走過，我們的腳步在一個大約同等一間教室寬的辦公室前停下來。林致安確認
門旁的掛牌是否標示辦公室的名稱，我的眼光穿透遍佈塵埃的方格窗，只有最左方的窗特
別敞開，望向裡頭，窗框為我設置分界，在左側，以四張辦公桌為一組，前後相對併在一
起，各組按照適當的間距分散開來，右側僅僅只放一張又矮又長的木製公用桌，桌上放了
一盞斟好的熱茶，香氣像從大街奔來的人群，猛烈地衝過來，而一旁木椅的空間也足以容
下至多六個人，適合茶餘飯後閒話家常。
「應該就是這裡了。」
林致安看了又看，還是推導出不太確定的結論，可能是窗戶不夠清楚的關係吧。但
我能無庸置疑地肯定，這裡一定是辦公室，因為我發覺本班的導師似乎剛在歇息，一窺見
門口的動靜，立刻像一家之主招待賓客，騰出適合讓我們一起坐的空椅。我輕輕按了一下
林致安的左肩，示意他老師的位置，林致安這時總算辨別到老師熱情如火的注目，我們遂
朝他的辦公桌走去。
「怎麼看那麼久還發覺不出來。」
我好奇林致安是否沒有察覺，開玩笑地問，林致安先是不知道怎麼回答的樣子，吭
了一聲，接著委婉地笑著回應：
「其實，我忘記我們班導長什麼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