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動筆寫《春天不曾到來》(Spring never comes)已經兩、三年多，原始設定和大綱只
有一張薄薄的莎草紙，寫了這麼久，故事仍停留在第三章，沒有什麼進展，寥寥數千字，
連個雛型都稱不上，結構殘破不堪。湯瑪士(Thomas)見到艾瑪(Emma)後會說什麼？兩人會
如何互動？那個情境我實在想像不出來。
《春天》故事發生在一顆貧瘠、寒冷、資源匱乏的紅色星球上，姑且稱為Planet-51(行星
編號51)。那裡表面全是砂土，因為富含氧化鐵的緣故，土壤看起來呈現橘紅色，沒有大
海、湖泊、河流等大面積水域，是個只有沙漠的寒磣地方。一年到頭刮著強烈沙塵暴，當
沙塵揚起，自治州發布警報，所有戶外工作都必須暫停，有時候沙塵風速可達時速五百里
，影響時間長達數周。
Planet51沒有四季，只有冬天，或者該說就連最暖和，該是夏天的季節，氣溫仍在零度上
下。男主角湯瑪士是個23歲的青年，水手谷鎮上少數念過書、識字的年輕人，青春憂鬱、
沉默寡言，懂得很多事情，卻吝惜與他人分享，在圖書館擔任「鍵盤打字員」，古籍文本
保存員的工作。艾瑪是個8歲的小女孩，沒有上學，雙親長年在「睡眠」，由祖父母照顧
，喜歡「看書」，和書本有關的一切事物，常常去圖書館看書借書。因為兩人天天碰面的
關係，因此認識。
大綱就到這邊，兩人接下來會擦出什麼樣的火花，劇情怎麼發展，我寫不出來──雖然結
局早早確定──如同書名「春天不曾到來」，Planet51沒有春天，必然是悲劇結尾，但目
前卡在很前面的地方動彈不得，我為此苦惱不已，擱筆停寫半年多，將記載故事的幾頁紙
卷壓在深深的藏書下面。
我曾一度認為湯瑪士和艾瑪的故事會永遠封存在層層書堆底下，在我的腦海裡，日積月累
，生灰長蠹。但今天一大清早看到太陽出來的時候，我忽然知道了，瓶頸迎刃而解，第三
章後面的劇情和對白如泉水般汩汩湧出，原來湯瑪士對艾瑪這麼說──「拂曉、拂曉，長
夜之後，旭日之光終將到來。」
春天到來(Spring comes)。
※※※
早上醒來時，他發現自己置身在雪地樺樹林中，身上衣著不整。這是什麼情況！好冷！他
哆嗦一下，一時想不透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而不是在自己的床上。
黎明晨光破曉，照亮天地，他注意到身旁還有別人，自己握著她的手，是個小女孩。那人
看著有些面熟，過了一會他才認出來，前幾天打過照面的，語帶遲疑地問道：「二小姐？
」
※※※
今晚依舊是個不眠之夜，抄寫的工作持續進行著，泡了熱花草茶，加了點蜂蜜，他會喜歡
的？心裡期待那個人的到來。
姊夫，即姊姊的丈夫。現在叫姊夫太早了，他和姊姊的婚事訂在今年春天底，嚴格來說現
在跟我們沒有任何關係，身分是未婚夫，但他不介意我這麼叫。
姊夫第一天晚上不請自來到書房，著實嚇到我了，那時候我正聚精會神抄《唐吉訶德》。
塞萬提斯在開場白這麼寫道：“曼查有個地方，地名就不用提了，不久前住著一位貴族。
他那樣的貴族，矛架上有一支長矛，還有一面古代皮盾、一匹瘦馬和一隻獵兔狗。”
唰唰唰一口氣寫完這段，筆尖銳利，墨水沒有暈開，手感正好。「曼查」指的是卡斯提亞
-拉曼查(Castilla-La Mancha)地區，位於西班牙中部，盛產葡萄酒。此時忽然聽到門口
傳來一陣狺狺低嚎，似犬似狼，像隱藏在森林深處的凍土狼嚎叫，抬頭看去，有個陌生男
子站在那對我笑著。
「什麼人？！白痴！別看我，快出去！」我趕緊拿了桌上的書本遮住臉，希望儘可能降低
美貌的殺傷力。
「嘿、沒事的，我能看妳。早上不是打過招呼，記得嗎？小妹。」
我將書本拿低一些，露出眉毛和眼睛，狐疑地打量陌生人。高大、英挺、帥氣，舉止間散
發強而有力的自信，活像是童話故事裡走出來的白馬王子，原來是他。
「姊夫...？你來幹什麼？」呀，話出口之後我才覺得不太對，他從南方千里之外趕來，
今天第一次和姊姊見面，談了訂婚和婚禮的事情。
「小妹，我聽人說妳晚上都不睡覺，在書房不知道忙什麼事情，想說晚飯也沒看見妳，帶
了點點心和水果過來，妳餓不餓？」他笑了笑，露出一口潔白牙齒，說著將手中的食物托
盤舉到胸前，逕自走了進來。
姊夫大剌剌地走進我處的房間，有記憶以來沒有一個男人敢這麼做，僕人們視我為洪水猛
獸、毒蛇毒蟲，平時都隔著門談話，連父親也是如此，他卻視規矩禮儀為無物。
「要不要吃點蜜香蘋果、桃子李子？很甜的，你們這兒凍死人，冰天雪地的，不產這些水
果，很難得吃到南方的新鮮水果吧。」
「...嗯，謝謝。」我有點不知所措，肯定臉紅了，隨便拿了個桃子掩飾，上面的軟毛摸
起來茸茸的，觸感很好。輕咬一口，果肉軟嫩，香甜多汁。
「妳在寫什麼東西？」姊夫拿了一顆大紅蘋果，擦擦果皮，接著將蘋果往上輕輕一拋，接
在手中。
姊夫看起來正正經經，不苟言笑，原來會做出這麼「輕浮」的舉動啊，真讓人意外。我心
想道，如果要把他剛剛的神情動作記錄下來，該怎麼寫──？
他拉過一張椅子坐在旁邊，一時沒有離去的意思。
「我在抄《唐吉訶德》，作者是塞萬提斯，歌頌騎士高貴行徑，行俠仗義的小說，是西班
牙的文學典範，西方文學的奠基作品之一，最早的西方典範小說之一，非常具有抄錄的價
值。才剛開始寫而已，第一段──」
「為什麼要抄書？是學士給的作業嗎，抄這種大部頭小說有什麼用，未免太麻煩了。」
「不是的，」雖然沒有解釋的必要，但我想跟眼前的男人說清楚自己的想法，「這是我自
願的，我給自己的磨練和測試。你知道的，我們姊妹無法走出這裡，但書和文字可以進來
我的世界，每本書都相當於一個小宇宙，閱讀它們感覺好像進到別的世界，越是深入閱讀
，我就越想“感同身受”，試著去了解作者的想法，他所構築出來的世界。」
「抄書就能讓妳“感同身受”嗎？」姊夫大口咬開蘋果，發出喀滋喀滋清脆的聲響。
「可以噢，如果單單閱讀，文字只是符號，排列組合構成的句子和段落沒有生氣、沒有意
義，無法留住任何東西，如果我將它寫下來──比如剛剛寫了『曼查』這個地名，就能知
道這是西班牙中部區域，氣候乾燥，遍地土石砂礫，風力強勁，蓋了一座座白色風車。空
氣中彷彿能聞到沙漠的氣味，看到風車扇頁轉動的魔幻光景。」
「原來如此──那妳抄了幾本書了──？」
呀──作夢也沒想到姊夫會到書房和我漫談一晚，他和想像中不一樣，原以為應該是個很
嚴肅拘謹的人，沒想到作風平易近人，很愛開玩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