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弘道和采衣 風滿樓(中)

作者: distantblc (白石)   2018-11-14 10:28:09
弘道說到一個段落,停下來,喝口茶,搖晃寶特瓶,若有所思地看著碧綠清雅的茶水在瓶
子裡捲起的風暴。
女子待了半晌,遲遲等不到他開口,問道:「後來呢?你們去東部玩了?是嗎?」
「啊、啊,去了,第一天去墾丁,第二天去三仙台,晚上預計要住知本、泡溫泉,第三天
要去H縣和七星潭...,那天晚上我們本想在墾丁大街上多逛逛,買些東西,誰知道死劫毫
無徵兆地降臨,我本來還牽著小茜的手,就只是放開一下,到對街去買她愛吃的地瓜球,
就只是那麼一下子的時間...」弘道一手摀者臉,「或許是提前預知到什麼,我在攤販前
點完東西,突然想看看她,剛回過頭,就聽見一聲尖銳炸裂的汽車引擎聲響爆衝進來,小
茜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一台BMW撞飛。」
女子聽到這裡,心裡也不甚好受,正想著說幾句安慰的話,聽弘道說:「那個駕駛喝得爛
醉,又在市區超速狂飆,罔顧他人和自身性命,因車速過快,撞到人後也沒停下來,直衝
百多公尺,直到撞進騎樓,車頭撞爛,車身扭曲變形,才終於停下。」
「酒駕嗎?真該死。」
「是啊,明明就有三度酒駕被抓的紀錄,為什麼還要喝酒後開車...?」弘道淒慘地笑道
:「酒駕肇事、超速、過失致死、傷害罪,造成一死三傷,“才”讓他被判刑入獄,合併
執行十年八個月,算上假釋,沒幾年就可以出來。出獄那天,想必會有幾個講義氣的好兄
弟替他開飯局慶祝,到時又是一尾活龍。」
「你的心情一定很不好受。明明知道劫數將至,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深愛之人離
去。」
弘道看向她,語氣沉穩,「小姐,人之劫數乃上天所定,身為一個道士,我們雖能窺破天
機,但若妄想人定勝天,擅改命運,終屬旁門左道之技,非爾等正道。我們(道士)所能做
的僅是順應自然,無‧比‧的‧服‧從。」
「但你、你真的這麼想嗎?心裡都沒有一絲一毫怨恨嗎?」女子不能相信,遭遇這種事情
,有人還能心平氣和地「信奉」上天。「好端端一個人就這樣沒了,你跟我扯些劫數、命
運什麼的,沒道理啊,上天憑什麼強奪我們的性命?我們做錯了什麼,要被這樣對待?」
「呵,我不怨恨任何人。不恨上天、不恨三度酒駕上路者、不恨本島過於寬鬆的酒駕罰則
。該厭惡的只有我自己本身,為什麼我當初沒有想帶著小茜逃離命運的念頭?僅是看著她
被捲入漩渦中,隨波逐流、最後滅頂。」
「你不用太過自責...」女子想安慰他,說死劫是無可避免的,不是你的錯,但是話語梗
在喉頭說不出來。
弘道話說完後,沉默一會,抬起頭看向她,突然伸出手往臉上探去,年輕女子雖略為訝異
,但知道男人不是真的要「摸」,見手伸過來,還是緊張的閉起眼睛。
「這個、」弘道拇指、食指一扣,自她頭上數公分處摘了什麼東西下,「妳看得到吧。」
他的兩指間夾了一絲黑氣,正是女子身上氾濫成災的死劫之氣。「若是放任心中的負面情
緒滋長,會加速劫之到來。」
女子一愣,沒想到這傢伙說半天和前女友的恩愛故事,拐彎抹角的,到頭來卻意圖插手自
己的劫數,這才是他的目的嗎?「不關你的事哪,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別把我跟你的前
女友搞混了,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是啊,但我可不能裝作沒看見。」
「喔?」真是個多管閒事的傢伙,女子語氣輕蔑地說道:「就算滿腦子想著『好想去死』
,從高樓頂上跳下去摔個稀巴爛,或是想『殺掉某人』,把大街上隨機看到的一家三口抓
起來,開腸剖肚取出心肺肝腎脾腸胃,凌虐致死,這般又如何?道士,少擺出一副高高在
上的姿態說教。」
「你沒有能耐化解這個劫的。」沒錯,她們家族為了這個劫數傷透腦筋,多年來砸下重金
,尋訪能人異士,冀望能消災解厄,請來的高人囊括本島的五大道士家族‧姚□□程□,
無奈不從人願,萬般努力皆屬徒勞。他一個年紀輕輕的道士,更不可能有辦法。眼看劫難
將近,她半放棄地在大學志願上選填東部區域,就是想遠離家人家鄉,形同自我流放到無
人聞問的偏鄉異地。
「我沒有要化解劫。」
咦?或許是她臉上的表情誠實反映了內心錯愕,弘道見狀說:「自殺和死劫是兩回事。」
哈?「那你說說我該怎麼辦啊?什麼也不做的等死嗎?」
「小姐,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順應自然』真意是讓我們
遵循自然規律而動。說得難聽,但人終有一死,如何在有限生命中摸索出意義才是我們該
做的。」
「哈!」女子嗤笑一聲,這種正向積極的思考和人生觀,在生死大敵前,薄弱的可笑可憐
,比夜市撈金魚的勺子薄膜還脆弱,沾水即破,一點用處也沒有,全是無能為力之人編出
來自己騙自己的謊話,「你‧真‧的相信這一套嗎?換作是你,在懂事之前即被告知18歲
前有必死之劫數,還能夜夜睡得安穩嗎?為什麼偏偏是我?」
不知是否光影因素,男子臉上似乎露出笑容,應該看錯了吧?「倘若是我有死劫的話會怎
麼樣?不知道呢,也許會擔心害怕,咒罵上天不公、怨天尤人之類的。」
女子有些不能相信,沒想到這個看似正派的道士說話如此不負責任。「因為你沒有死劫,
所以才能說得那麼輕鬆!」
「可以這麼說吧。為什麼偏偏是某些人呢?小姐,妳有沒有想過,有些孩子出生下來就有
基因缺陷,智能不足、肢體殘障等問題,為什麼非‧得‧是‧他們?」弘道停了一下,繼
續說道:「我認為一個自然健康的族群裡在產下後代子嗣時,固定有百分之幾的機率,會
出現基因有缺陷的個體,因此在問為什麼是某些人時,已經有先射箭再畫靶的味道,並非
他們運氣不好,被“揀定選別”為畸形的異常個體,而是群體需要他們的存在。」
「那關我什麼事?總有人生下來就是智障或是殘障,他們只要去領身心障礙手冊,不要打
擾其他人,挨在看不見的陰影處,等著拿政府補助金就好。」
「妳在不小心看見喜□□時,會同情他們嗎?」
女子的臉色發白,「你在諷刺我?」
「非耶,世人多少有些同情同理心,見到弱勢、智能不足者,自發地引起惻隱之心,想著
『哎,真可憐,天生就是個弱智。』,生活一定很辛苦吧,自己能幫他們做些什麼事情?

「少來了!那不過是廉‧價‧同‧情,你們自以為的同情同理心背後其實是慶幸自己無病
無痛,腦袋和身體四肢健全正常,這種暗自竊喜、自認優越的心態,到底誰才是有問題的
?你不也這麼想嗎?」
「是的、是的、小姐,」弘道雙眼大放異彩,閃爍著奇妙的光芒,「雖然我們(道士)嘴裡
口口聲聲說著要依循正道,但真正相信這一套的只有無知無能者和全知全能者。即便在心
裡覆誦和催眠自己再多遍,我也沒辦法昧著本心,欺瞞一個純真善良的女孩,要她看透生
死,秉著天命去死。」
咦?這男人到底想說什麼?他很不對勁啊...
「說的有點多了。但和妳相同,我也在尋找死地和生命的意義,深信唯有置‧之‧死‧地
‧而‧後‧生才能得到答案,那定然藏在非常非常隱匿的地方,無法在日常中尋到,只存
於極端異常場所,例如深海之底或是夜晚的廢棄高樓之頂。」
「那你找到了嗎?」女子問道,內心騷動不已。隱隱間,她覺得這個答案和日後的生存之
道息息相關。
「還沒、還沒。小姐,妳不能太貪心了,每個人的答案對其意義不同,就算我說了,形‧
狀也不一定吻合。」弘道朝著她伸出戴念珠和手錶的左手,作‧勢‧邀‧請,「妳能從亞
馬遜河流域的雨林樹冠層上頭尋到馬康氏蝰魚嗎?不行吧,樹冠上只有僧面狐尾猴(註1)
,這就和鳥兒在空中飛,魚兒在水中游的道理一樣,妳又如何能從聞到腐肉屍臭味,尋來
的鬣狗口中問得真理?牠們只想啃噬血肉和骨頭,填飽肚子呀。」
女子反覆咀嚼這句話的涵義,似懂非懂。這番話若在平常聽來是不知所云的胡話,但在強
風吹襲,孤男寡女獨處的廢棄高樓頂端,意義卻又不同。剎那間,兩人的世界異質化,重
新構築,進入極其特殊的魔幻時刻。女子思索片刻,覺得自己稍稍能搆到瘋狂的邊緣,來
到懸崖峭壁旁,站在斷崖前。隔著深淵,遠遠的,能看到另一邊的世界、彼岸的風采。正
要發話,某人的手機響起,打碎了兩人的魔幻時間。
我操──!弘道露出極其不悅的神色,為什麼偏偏要在這個時候!時機一逝不復返,異常
世界相當脆弱,一碰即碎,無法補救挽回。「抱歉,我接個電話?」他向女子說道。
是社長打來的。問他今晚的委託。「是、是,我跟委託人說過,會晚一點。是、是的,我
在市區遇到一個女孩,她的情況很糟糕,身上的尋死氣息兇狠,不能丟著不管...」可惡
、可惡!該死的!他竭力壓制心中的不快,就差那麼一點、就差那麼一點!他就可以從女
子口中問得「答案」,百思不得其解的生死答案。弘道始終相信自己的缺口只能從同樣的
異常來填補,他年幼時遍尋死地未果,遇到死劫之人,“才”豁然開朗,原來一直以來自
己都「誤會」了、用錯方法了,自殘自殺是行不通的,「自問自答」只能得到預設的答案
,那不是他要的正確解答。生死一問,答案只存於將死之人口中,唯有藉死問生,亦或是
反過來,藉生問死,才能得到令他心滿意足的回答。
「是、是,我會陪著她。好、我知道,不會的、放心,她的狀況已經穩定下來了...」終
於和社長講完電話,女子似乎已經想通了,弘道有些意興闌珊,氣氛已經不對了,感覺全
跑掉了,儘管只是稍微轉錯保險箱上的密碼刻度,但若不是按照順序輸入正確的數字就無
法打開箱子。「抱歉,我有些事情,妳好些了嗎?」
「嗯,你剛剛說的那些很有幫助,我會再想想的。」
是嗎?弘道不語。心裡「不免」失望,臉上「難掩」失落。沒關係,還有機會的,女子的
死劫非常複雜難解,其精密程度更是前所未見,依他的見識,世上無人可拆解。幾週、幾
個月內女子必死無疑,或許他還能問到答案...
※※※
註1:一定是昨晚在萬安家看國家地理頻道看到太晚,他才會說出這種譬喻。蝰魚和狐尾
猴?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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