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將軍（９）
加爾達．塔蓋林桑是一個聰明人的名字。在帝國戰士之中，聰明人的意思就
是「成天空想不幹事」的同義辭。令人沮喪的是，加爾達越來越覺得這是事實了。
如果不是他這個太陽護衛成天閑晃著，太陽公主怎麼會受到如此輕慢的對待？太
陽公主，太陽王的唯一血脈，無論哪個男人有幸成為她的丈夫，都會成為下任太
陽王。這樣的太陽公主居然在餐桌上受到一個海港領主的忽視，甚至遭到女僕的
背後嘲弄。
這只有一個解釋，就是我的失職。加爾達這樣想，為了補救這一點，他決定
從現在開始幹事。當然，要先把太陽公主護送回高塔上的寢室，這著實花了一些
時間，畢竟太陽公主不是戰士，要一路爬上這些階梯的確有點吃力。加爾達這些
日子以來每天早晚都從這階梯上下一次，但這是他第一次覺得：這房間也許真的
太高了。
簡直就像是不希望任何人來訪，或離開。
等他向太陽公主告退後，也已經快要到午餐時間了。加爾達一點都不餓，但
他還是朝食堂走去。大部分的戰士會在早上報到時領取一天份的食糧，但高階戰
士有另外的地點用餐。十人隊長勉強也算是個高階戰士了……不過大部分的十人
戰士都會選擇和自己的部下在一起。加爾達本來也是這樣做的，在他還有部下的
時候，在他還在帝都的時候。
食堂門口的衛兵試圖把加爾達攔阻下來（顯然是因為加爾達沒有戴羽毛），
不過力道卻小得可以忽略，也許這個衛兵也還記得那些關於「將軍」的故事？總
之他一眼就看到要找的人，所以也沒有多費心思去理會衛兵，直直走到了角落處
的大桌。
準備十人份食物的大桌這時只坐了兩個人：百人隊長石木、百人隊長天帆，
他們手下的十人隊長並沒有出現。加爾達率先開了口：「兩位好。」
天帆邊嚼著黑麥麵包邊點了點頭，這時節連百人隊長都只能吃到黑麥了？拿
著一杯麥酒的石木則微笑回答：「你好呀，加爾達……先生。」他們一直對加爾
達很友善，其實亞龍千人隊的倖存者大都是如此；加爾達希望亞龍本人也能這麼
友善，他有一段時間沒見過滿頭白髮的千人隊長了。
加爾達坐了下來（以十人隊長的身分來說他應該向兩位百人隊長請示許可，
以太陽護衛的身分來說則是相反──但他決定不要去思考這個問題），不浪費任
何時間直接問說：「亞龍千人隊長會過來嗎？」
石木露出意外的表情，他思考了一下，說：「隊長有一段時間沒有來這兒了，
最近他都和其他千人隊長、或是領主本人一起用餐呢。」這麼說來，的確這兒沒
見過其他的千人隊長；也就是說，還有另外一個食堂為更高階的戰士服務？
石木又笑著說：「你也有一段時間沒有來這兒了呀，加爾達……先生。」石
木是最後一個用將軍稱呼加爾達的人，現在他好像還不習慣改變稱呼。
加爾達搖搖頭說：「我中午時多半不餓；」其實我大部分時候都不餓。「而且
這裡的氣氛……」他猶豫了一下，「不是很好。」
石木輕鬆的說：「確實如此，所以鐵舟他們都不想來。」鐵舟是他手下的其
中一個十人隊長，「不過，在這兒偶爾還是能聽到一些有用的消息。畢竟做部下
做不來的工作就是當長官的責任嘛！」話說完後，石木看向加爾達的眼神好像在
期待什麼的樣子。
但加爾達沒有注意，他在想的是另一件事。他問：「你們有聽到青葉女士的
消息嗎？」青葉女士是領主的女兒，太陽公主的閨蜜，一位奇特的貴族女士。如
果還有誰能幫助加爾達維護太陽公主的威望，那一定是她了。
石木喝了一口麥酒（氣味聞起來起碼摻了一半水），說：「聽到了呀，赤雲．
史東桑的女兒昨天深夜氣勢洶洶的在城下叫門，說是不開門就攻城，說得好像她
有軍隊一樣。總之她進城後就直闖她父親的房間，大吵了一架──這些貴族啊。」
他又喝了一口酒，「反正，聽說她和她父親吃完早餐後就嚷著要離城，這會兒可
能已經在城門了吧。」
這個消息太令人吃驚了。「她要走了？可是……她才剛到！」石木只是聳聳
肩，「貴族的把戲。」他從酒杯的空隙裡咕噥出來。可是加爾達不能相信，從早
上的「貴族的餐宴」看來，她是來向父親要補給的（給她的「女紅隊」，不管那
到底是什麼），怎麼會這麼快就離開呢？
赤雲領主離開餐宴前說有一個高階法師要來……然後青葉女士就追了出
去，是這樣嗎？她不喜歡法師？可是她明明對紅袍的飛兒很感興趣……。總之，
不能眼睜睜的看她離開是一定的；維護太陽公主威望的重大任務可不能還沒開始
就遭到挫折。
加爾達猛的站起，說：「容我告退了，兩位，我必須去找青葉女士談談。」
石木依然微笑著點點頭，而天帆（他終於吞下那塊黑麥麵包了）卻突然爆出一句：
「不是這樣。」
另外兩人都呆了一下，天帆又說：「一開始的氣氛不是這樣。」加爾達才理
解他是在回一開始的話題。這麼說起來，剛來到努伯斯城堡時，大家都非常熱烈
的歡迎他們。從近兩個月來音訊全無的帝都抵達的生還者（儘管帶來的是非常糟
糕的消息），而且還有這麼多可怕卻精采的故事，死人的故事。這一切在他，加
爾達，佩戴黃金頭盔、黃金肩甲、黃金胸甲（正確來說，那不是真的黃金），背
負黑夜之錘與絕望之斧，單膝跪在太陽公主面前宣誓月公主的命令時──達到顛
峰。
然後……加爾達就把所有裝備鎖在房間裡，向每一個人解釋他不是將軍。他
辦到了，所有人都相信他不是將軍了（而這是事實！），赤雲領主不再邀請他共
進晚宴，亞龍千人隊長也漸漸避開他，努柏斯領的人們迅速的冷淡下來，甚至─
─有些厭惡。
怎麼會這樣？
為什麼天帆－那麼友善的百人隊長－會露出憤怒的神情，他的眼裡甚至帶有
一絲恨意。那些情緒在石木的手輕拍他的背時迅速消失，快到讓加爾達以為是錯
覺。
石木依然帶著微笑，那笑容的背後好像藏著什麼：「別在意，加爾達……先
生，你快去找青葉女士吧，我確定那一定很重要。」他頓了一下，隨後又疑惑的
說：「可是，你確定不吃點東西嗎？或是帶幾個麵包走也好……。」
加爾達快速的說：「我不餓。」接著像是逃跑一樣的走了。他經過門口衛兵
旁邊時，感受到衛兵輕蔑的視線，他無法分辨那是自己的想像或是錯覺。
早上餐會時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只是這次更猛烈，幾乎讓加爾達想吐。幾
乎而已。他忽略掉這些，忽略掉石木的笑容、忽略掉回憶、忽略掉自己的感覺，
直奔城門而去。
出內城時他碰上了一批又一批的石匠、商人、雜耍藝人之類的傢伙，都是要
進城堡的。加爾達像返鄉的魚一樣從人潮之中逆流而出，留下一長串的咒罵和叫
喊。感覺有點熟悉。最後他在外城的北城門內看到了青葉．史東多特。當他停下
腳步時，所有人都驚訝的看著他，包括坐在馬背上的貴族女士。
臉上有著一道箭傷的奇特女士開口說：「你跑得還真快，而且喘都不喘。嗯，
你是……」
早餐時她還叫過我的名字呢……貴族啊。加爾達回答：「加爾達．塔蓋林桑，
青葉女士。」他瞥了一眼青葉後面的城門，是關上的。真奇怪。
青葉點點頭，說：「對，我記起來了，你是晨露的護衛。」
晨露？她好像感覺到了加爾達的疑惑，又補充說：「太陽公主。」接著又用
早餐前那種眼神打量著他：「你連護衛對象的名字都不知道嗎？」附近的幾個衛
兵輕笑了起來。
我該死的怎麼會知道她的名字？但……我該死的怎麼會不知道？
青葉皺起眉頭，說：「你跑得好像被死人追著一樣，應該不是為了要傻站在
這裡吧？什麼事？」那些衛兵笑得更大聲了。
加爾達想也沒想就衝口而出：「請女士留下來輔佐太陽公主。」也許他太大
聲了，他能感受到許多來自遠方的視線。又或許這也是錯覺？
青葉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她的聲音突然冰冷起來：「是她
要你來的？」這個「她」顯然是指太陽公主。
加爾達因為對方語氣的不友善而眨了眨眼睛。這次他放低音量回答：「不是
的，是我聽說青葉女士要離城了，所以，我……呃。」我想要請妳來幫忙彌補我
的過錯，加爾達話到嘴邊突然覺得這句話有點太厚臉皮了，但他又沒有時間去想
比較合適的話，比較像貴族的話。
青葉哼了一聲，但是語氣放緩了：「我還以為她也對我玩起遊戲……你想要
我幫忙把你主人從這個鬼地方拖出去是吧？」說到「鬼地方」時，她特地放大了
音量，這回那些衛兵可不敢笑。這個「鬼地方」是比喻太陽公主的處境不妙嗎？
玩遊戲又是比喻什麼？雖然好像不太對，但加爾達還是點了頭。
青葉昂起頭看向藍天，好一會兒才慢吞吞的說：「我曾經連人帶馬跌入陷阱
裡，把腿都跌斷了……誰知道死人會挖地洞？但我可沒有哭著喊人來救我。我甚
至連一聲痛都沒喊。你懂嗎？」
加爾達完全不懂：「呃，叫喊聲會引來敵人的注意？」
青葉瞪著他：「我用劍鞘把斷腿固定住，用兩隻手爬出來後把靠過來的死人
都扔進那狗屎地洞，最後走回營地。懂嗎？」
這下加爾達懂了：「女士真是厲害，我從沒聽說過哪個帝國戰士能做到這樣。」
雖然說在一年前也不會有死人可以給帝國戰士丟下地洞去，但他還是真心佩服起
這位奇怪的貴族。
青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這讓她臉上的傷痕顯得更猙獰：「我的意思是，如
果有人自己掉進糞坑裡，那她就應該自己爬出去。懂？」說完後她轉頭向城門絞
盤前的衛兵咆哮：「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要開門？」
所以她已經在這裡待了一段時間了，難怪看熱鬧的人這麼多。
那個衛兵惶恐的說：「女士，絞鏈好像卡住了，我們又沒有足夠的人手，領
主今早徵調了許多人去內城；不如您從東門出去……」
青葉惡狠狠的說：「東門也卡住了，還有南門也是。這些絞鏈還真會挑時間
啊？」
衛兵滿頭大汗的回答：「女士，我只是說實話，而且，領主也要求關閉城門，
直到婚宴結束……」
加爾達插口問：「什麼婚宴？」我錯過了多少事情啊？
那衛兵只稍微把視線移向加爾達，卻沒有回答。青葉冷冷的說：「當然是晨
露．莫恩多特與赤雲．史東桑，這糞坑難道還有第四個高階貴族嗎？」
加爾達驚訝得幾乎合不上嘴巴了：「太陽公主怎麼可能跟一個海港領主結
婚？」
青葉奇怪的望向他：「雖然現任族長是那個樣子，但史東家好歹也當了五百
年的帝國海軍參謀，可不只是『一個海港領主』……」她皺起的眉頭越來越深，
「看來你真的不是貴族……」
喔，難怪這就是一開始太陽公主會在這裡的原因：視察帝國海軍。「我的意
思是，這時間也太不適合了！」加爾達盡可能的把話題扯開來，據說貴族們在心
虛的時候都會裝出生氣的樣子，但他發現他很難想起上一次生氣是什麼時候了。
青葉厭惡的說：「沒有更合適的時間了，太陽王死了、月公主死了、銅爐將
軍八成也死了；法師叛變了、聖戰士死光了、萬神祭司龜縮在千雪峰上……還有
誰會有意見嗎？」聽到這些話，附近圍觀的民眾發出一陣驚呼。
貴族女士還沒說完：「現在，只要誰和太陽公主結婚，誰就是下一任的太陽
王──這麼簡單的心思！只有蠢蛋才會相信。不幸的，我父親就是一個。自從我
母親死後，他就沒做過一件聰明的事。」
加爾達打了一個冷戰，好像一陣寒風突然吹進了他的心裡。他從來沒有想過
這些事情……也許，這些事情他早就該知道了，但他的確從來沒有想過。他不敢
去想。
旁邊的衛兵終於從目瞪口呆中反應過來，大叫：「青、青葉女士！這些可是、
可是大不敬的言論啊！您、您把不能污辱的人物全部污辱過一輪了！」尤其她的
音量絕對不算小，加爾達在心裡補充了一句。
她冷笑著回應：「事實而已。」附近圍觀的民眾又是一陣驚呼
衛兵堅持說：「就算您是史東家的女兒，也有不能說的話！恐怕我必須向領
主報告！」
她只是厭煩的說：「去報告吧。你到底要不要開門？」
衛兵瞪大眼睛說：「我說過這絞鏈……總之您還是回城堡準備和您的父親好
好解釋剛剛的言論吧！」
沒完沒了，加爾達剛剛忽略掉的各種不快感又升了起來。我必須做點事情，
必須要。他走向城門邊（沒有人注意到他），雙手握住那巨大的絞盤，用力一扭。
伴隨著金屬機關的轉動聲以及木石碰撞的轟隆聲，城門緩緩升起。
一直到城門開到了足以供人騎馬通過的高度，加爾達才放開手，絞盤晃了一
下之後，便牢牢的卡住。帝國工匠了不起的設計。
他轉過身，發現青葉女士和衛兵早就停止了爭論。正確來說，附近都是一片
鴉雀無聲。
青葉女士愣愣的說：「這個絞盤應該是設計給三個戰士用的？」
衛兵結巴的說：「私……私開城……城門，是、是、是重罪！」
是這樣嗎？
加爾達說出口的話冷漠到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青葉女士，您可以離開。衛
兵先生，您可以去向領主報告。大家都該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就像我一樣。
騎馬的貴族女士如夢初醒，「駕」的一聲奔出了城門。連個道謝都沒有，貴
族啊。加爾達推開了傻站在原地的衛兵們，快步走向內城。把城門放下來是衛兵
的責任。
他想要趕快回城堡去，和太陽公主確認青葉女士說的是真的是假。可是腳步
卻越來越沉重。青葉說的話不斷壓在他心上。
太陽王，帝國唯一的領導者，自從帝都陷落後就不見蹤影……
月公主，帝國永遠的守護者，如果她當天是去保護太陽王的話……。
銅爐將軍，太陽公主原本的護衛，自願帶著部下前往帝都探查消息……
金袍的普魯克特堤，法師的領導者，在帝都陷落時卻不見人影……
石弓與鐵拳．索里斯，聖戰士的兄弟，奮戰到最後一滴血……
萬神祭司，帝國戰士的後盾，卻遲遲不見萬神殿來的援助……
帝國正在滅亡，這個念頭讓加爾達的頭腦瞬間一片空白。太陽帝國已經屹立
了一千年，征服了大陸上所有可見的土地。她不可能滅亡的。如果是一年以前的
加爾達，就是在最深的夢魘裡，就算天會塌下來，帝國也不會亡。
這一年裡發生了什麼事？
第一個月，所有人都叫我將軍。第二個月，所有人都相信我是將軍。第三個
月，我說服所有人相信我不是將軍。那之後呢？我幹了什麼？難道我只是每天在
城堡內外閑晃嗎？為什麼會這樣？怎麼可能會這樣？
等加爾達走進內城時，他才想起，他本來應該是要去追回青葉女士，卻自己
把她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