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東西，是在故事講完之後才真正開始的。而那通常才是真的會跟著你的人生，
在心裡久久停留的故事（或者畫面），你閉上眼睛不須思索，腦海就會自動浮現的
那種。
前兩天去看了楊德昌的《一一》，電影最後一幕一結束，整個人被定格在椅子上無
法動彈，只能傻傻盯著螢幕想著「天啊天啊這到底是什麼！？」然後意識到腦袋裡
有個非常重要的一扇窗被打開，像吞下了紅色藥丸進入真實世界的Neo一樣，在此
之前與之後，有某些價值觀或對於某個重要命題的認識，已經有了明確的不同。
人生雖然截至目前為止已經看過不少電影（當然沒看過得更多），但再上一次這樣
到最後被超越類型的故事給「定格」，感到被撼動的，是李滄東的《生命之詩》
（Poetry）。那已經是2010年的事情了。
又跑題了，但想要說的是，戲劇也是這樣的，雖然看過的不少，但是會被自己排在
超越top類的（我不習慣用神劇稱之就是了），其實非常稀少，也很少變動。在所
謂的型偵類型戲劇中，《Signal》可以算是一個，然後直到《秘密森林》，的確最
後兩集收尾的處理實在很令人驚奇，讓我必須讓它稍微超越《Signal》，但是關鍵
的原因，不是李彰俊。
（以下依舊有雷）
（我不會寫無雷的心得，但是好怕再寫下去把大家給嚇跑了啊T.T，推薦大家先去
看前面SpoilerHater的心得！）（安利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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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個願望，我希望我的孩子，可以那當下，就當場死亡，在發生意外的當下，
在巴士翻覆的當下，在起火之前就死亡，我希望他可以不要體會到任何痛苦，如果
他可以直接在當下...就立即身亡的話。
他的身軀，被大火燒得焦黑，我很希望那是在他死後才發生的，每天都這樣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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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在好像誤會了什麼，不管是當中間人或是出賣自己身體，你覺得你有懲罰他
們的權利嗎？」
「那麼，那些有權利的人究竟都做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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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特別小組的期間，肯定覺得我們是一群笨蛋吧？」「成天忙著追捕犯人，還
對你禮遇有加，你肯定覺得我們很可悲吧？」「特別是我和張刑警。」
「在特別小組的那段時間，我第一次有那種感覺，是我這兩年來第一次，覺得自己
得以喘息。」
「亂刀刺傷別人孩子的傢伙，竟然說自己得以喘息，要我幫你轉告朴武成的母親
嗎？還是金佳英的媽媽？」
「在我們國家，那些無辜失去自己孩子的父母親，實在是多不勝數，難道那些人都
舉刀動槍了嗎？你的行為也同時捅了他們一刀，那些費盡心思想要克服傷痛的人，
他們的努力被你害得一文不值．你這樣還能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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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我還是能理解尹科長的作法。」
「理解什麼啊？殺了人的就是殺人犯。」
「他的兒子都還不到十歲就死了，但那些壞蛋們卻還活得好好的。」
「就算是這樣，那就能靠自己了斷嗎？那為什麼要有法律的存在？就算檢警體系再
怎麼腐敗，還是有像黃檢跟韓警官這種（會堅守岡位）人啊，還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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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尹科的部分本來是先寫的，但總覺得先把檯面上最顯眼的李彰俊談一談，才能
來好好理一理那些交織並進，因此讓人感覺得充滿各種複雜餘韻的其他。
一直覺得《秘密森林》最精彩也困難的地方，就在於結構和人物彼此之間的張力平
衡，每個人物都是完整獨立的個體，但每個角色也都必須要與其他角色相互對照，
才能避免太過快速簡單的好壞善惡劃分。那麼，相對於心懷改造大業的怪物李彰
俊，必然得要來面對為兒復仇的殺人犯尹世元。
雖然在寫完ep14的傷口之時，原本便猜想15-16的主軸，應該會是真相，但沒有想
到與轟然墜樓那聲巨響相對的，展現在眼前的卻是比真相再更一步追問。就像雖然
之前提到過尹科之殺的必然矛盾，但沒有想到編劇居然真的在最後記得，轉頭回來
面對自己提出的傷口之問。
尹世元的整個犯案動機與過程，在EP15一開始就透過他的自白全部說完了（順帶離
題一提，這兩集裡一共有四段自白與四幕道歉，去辯證了正義與正路，同時呈現贖
罪與希望，前後呼應與張力驚人），黃檢冷靜的在跟韓警通話時，將之濃縮成兩句
話：
「他為什麼動手殺他？」「我們地檢的前檢察長中，有個人叫做裴相旭。」
「然後呢？」「他跟朴武成聯手，扭曲了尹科長兒子死亡車禍的真相。」
從尹科的平靜陳述和與之相對的顫抖、眼淚，可以想見這兩年來他早已在心裡將這
些話反覆訴說、吶喊過多少次，「那不是事故」「這是殺人罪」，「為什麼我的孩
子，偏偏得死於那麼連施工紀錄都不見了，甚至不知道是誰蓋的護欄？」那是一個
知道了真相，反而陷入更大絕望中的父親。
當尹世元決定讓自己成為那把刀的時候，他就已經自我放棄了。或者說，他選擇了
另外一種同歸於盡。「以後會怎樣我已經都無所謂了。因為早在一開始的時候，我
就已經放棄了自己的未來」。
辭職信、最後在機場的放棄抵抗、被妥妥收好跟兩案相關的各種作案工具／證據，
隨時等著被抓等著結束的住家與生活。就像李彰俊在一開始就已經訂好自己的終局
一樣。
但尹世元面對的困局，比李彰俊更艱難。因為，他既是實際動手了的那個人，也是
還活著的那個人。
殺人哪裡是那麼簡單的事情？一個每天都想起兒子之死的人，怎麼會不懂別人失去
家人可能會是什麼樣的感覺？又將之完全摒棄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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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失去兒子而空蕩的心／感知，被恐懼、朴武成死去前的眼神，瀕死掙扎的樣
子還有鮮血給填滿。不管是動手前還動手後，他都被困在地獄。他一心想著如何讓
朴武成感受兒子死前所感受到的痛苦，但實際看到的那個痛苦卻也反過來吞噬他。
動手殺人的是人，被殺的也是人。
所以始木在依舊維持冷靜的聽完尹科自白，準備離開之際，忍不住回頭問了他一
個跟案情始末無關的問題：「殺了他之後，有讓你比較好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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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汝珍在聽完始木的簡短說明立刻明白後，又氣又傷心的說：
「即便如此．．。」
「即使他因為自己孩子的遭遇而心懷怨恨，那就更該考慮到別人的子女啊」
「就算是他自己選擇了這種（自我放棄／離婚）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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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殺的是人，動手殺人的也是人。
「像你這個樣子，抓到犯人要做什麼？」
「犯人是用來抓的，而不是抓來要做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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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這問題繞了一圈，隨著尹世元重新回到了每個人身上。至少，回到了特調小組
每個人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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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人抓到了，然後呢？大家的心情其實都跟正本問的一樣，明白只是抓到兇手，知
道真相，傷口還是不會好。有些事情，超過法律能夠處理的範圍。
這也是為什麼，當正本帶著慶完來到尹世元面前時，會讓人感到如此震撼。
「尹科長的官司會交由我們事務所來負責。」
「他（慶完）說，一定得跟你見個面。」
「殺了我爸之後，有讓你感覺比較爽快嗎？」
「我聽說你是因為意外而失去了兒子，但我卻是因為你而失去了父親。」
「你這樣心滿意足了嗎？你期望的事情都實現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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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
「對不起」
「非常抱歉」
從尹世元低下頭落淚，慶完看著他的眼淚沉默不語內心也充滿複雜的情緒，到慶元
轉身離開，尹世元終於說出的對不起，慶完背對聽見忍不住傷痛，又忍住，聽完最
後一句道歉，才開門離開的身影，這場因為受害而成為加害者，與因此跟他一樣成
為受害者家屬之間的交錯畫面，一如尹世元在機場被捕時，他跟汝珍對峙的那一
幕，讓人久久無法忘懷（這幕幾乎讓我流掉了所有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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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那時汝珍的眼神讓他放棄反抗，那慶完的問句，就是敲碎他只剩復仇與自我放
棄的最後一擊。彼時放下拳頭的時候，他已經預期放棄了自己被視為是一個人的那
部分，但此刻，原本只被絕望和鮮血填滿的心，似乎又可以一次又一次的，因為這
些來到他面前真心正視他的人，重新打開了面向世界的一道門，就像汝珍一次一次
的，替黃始木敲開感知的那一塊。
雖然對於傷口無能為力，但至少可以不要任憑潰爛。
「為什麼沒告訴我你動過大腦手術？」「那又沒什麼」
「現在不會痛了嗎」「對，不痛了」
「這樣就夠了」「如果痛症又發作的話再告訴我」
「也是，就算你告訴我，我也無能為力」
「但你還是告訴我吧，我起碼可以送你去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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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令人感到萬幸，他放棄了自己和未來，然而有人在乎。這些人明白什麼是不
要輕忽罪，但也絕不放棄人。
動手殺人的是人，被殺的也是人。
被殺的是人，動手殺人的也是人。
這兩句看起來是一樣的話，但事實上也可能截然不同。
如果我們真心認可始木所說的「這個世界上，所謂的人命並沒有分貴賤」，那麼這
可能這齣戲提出來，最讓人不能迴避的價值挑戰。
而我將難以忘記，在隔著探視窗的尹世元的對面，那些應該是對他的作為與背叛最
深惡痛絕，難以原諒的人，他們沒有將他丟進被隔絕的罪人世界，而是來到他的面
前，有人流淚斥責提醒，有人願意替他辯護，有人雖然痛苦，但鼓起勇氣面對他，
選擇不再複製仇恨，讓他能夠說聲對不起。在真相的後面，還有在乎、理解與饒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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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不會知道，在與世界漸行漸遠的時候，需要有人把自己向世界的方向推一把。」
—〈鬼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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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要在這齣戲的結尾中選一個會讓我想要珍藏許久，記得《秘密森林》這齣戲為
何如此不同的畫面，我會選擇下面這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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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兩個曾經做為受害者的背影，他們不是主角，因為不太重要，還曾經多少被懷
疑，所以也許不會被記得太清楚。這兩個人其中一個選擇了把童年曾經遇過的創傷
轉換為同理弱者的力量，另一個選擇勇敢凝視殺了自己父親的人。
他們走在陽光底下，一個拍著另一個的肩往說，
「真是太好了，大家都一帆風順。」
帶著傷痛，然後繼續往前走去。
I Believe We will be reborn，
隨著光的方向
I Believe We will be reborn，
必須找到那條道路
I Believe We will be reborn，
只要我們不因疲倦而放棄
我們將能走到最終，並且重新開始。
—ost6.〈秘密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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