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月明如洗，長空一碧，月光將山壁映得一片光亮。那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猶似鏡
子一般，將苗人鳳背心反照出來。 胡斐看得明白，登時想起平阿四所說自己父親當年與
他比武的情狀，那時母親在他背後咳嗽示意，此刻他身後放了一面明鏡，不須旁人相助，
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當下一招「八方藏刀式」，搶了先著。苗人鳳這一招「提撩
劍白鶴舒翅」只出得半招，全身已被胡斐樹刀罩住。
那時胡斐萬分為難，實不知這一刀該當劈是不劈。他不願傷了對方，卻又不願賠上自己性
命。他若不是俠烈重意之士，這一刀自然劈了下去，更無躊躇。但一個人再慷慨豪邁，卻
也不能輕易把自己性命送了。當此之際，要下這決斷實是千難萬難……苗若蘭站在雪地之
中，良久良久，不見二人歸來，當下緩緩打開胡斐交給她的包裹。只見包裹是幾件嬰兒衣
衫，一雙嬰兒鞋子，還有一塊黃布包袱，月光下看得明白，包上繡著「打遍天下無敵手」
七個黑字，正是她父親當年給胡斐裹在身上的。她站在雪地之中，月光之下，望著那嬰兒
的小衣小鞋，心中柔情萬種，不禁癡了。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歸來和她相會，他這一刀到
底劈下去還是不劈？
胡斐略一猶豫，雖以「八方藏刀式」搶了先著，想苗人鳳十餘年來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
」，在他手下豈能容得想上一想，一時間劍氣大盛，「提撩劍白鶴舒翅」下半招已使將出
來，胡斐大駭，急忙還了四刀，噹噹噹噹四響，刀劍撞擊四下，兩人一齊落下地來，苗人
鳳靠近山壁，隨即站穩，胡斐卻腳底一空，身不由主的從懸崖上直墮下去，霎時間自恨不
已，放聲尖叫，夾著驚惶恐怖的呼聲從地底傳上，這聲音好一陣不絕，驀地裡一片寂靜，
無聲無息。
不料下墜良久，突然撲通一響，竟是摔下了一個水潭之中。他從數百丈高處躍將下來，衝
力何等猛烈，筆直的墜將下去，也不知沉入水中多深，水深處浮力奇強，立時又身不由主
的被浮力托了上來。
他閉著眼定一定神，再睜開眼來，面前竟是個花團錦簇的翠谷，紅花綠樹、交相掩映，花
香撲鼻，竟是別有天地，他不即爬起，遊目四顧，只見繁花青草，便如同一個極大的花園
，然花影不動，幽谷無人。
他又驚又喜，縱身出水，輕輕一躍便已著地，腳下踏著的是柔軟細草，鼻中聞到的是清幽
花香，鳴禽間關，鮮果懸枝，他顧不到傷處疼痛，放開腳步向前疾奔，直奔了兩里有餘，
才遇一座高峰阻路。放眼四望，但見翠谷四周高山環繞，似乎亙古以來從未有人跡到過。
胡斐滿心喜歡，見草地上有七八頭野山羊低頭吃草，見了他也不驚避，樹上十餘隻猴兒跳
躍相嬉，看來虎豹之類猛獸身子苯重，不能逾險峰而至。
他向西去了二里多，只見峭壁上有一道大瀑布衝擊而下，料想是雪融而成，陽光照射下猶
如一條大玉龍，極是壯麗。瀑布瀉在一座清澈碧綠的深潭之中，潭水卻也不見滿，當是另
有洩水的去路。觀賞了半晌，一低頭，見手足上染滿了青苔污泥，另有無數給荊棘硬草割
破的血痕，於是走近潭邊，除下鞋襪，伸足到潭水中去洗滌。
突然之間，鼻中忽然聞到一陣淡淡清香，精神為之一振，頭腦本來昏昏沉沉，一聞到這香
氣，立時清明。只見離大路數十丈處有個大花圃，這時夕陽已落到山坳，金光反照，射在
一大片花之上，花朵色作深藍，形狀奇特，每朵花便像是一隻鞋子，幽香淡淡，不知其名
，輝煌燦爛，甚是華美，顯是經過辛勤鋤花拔草，將這片藍花培植得大是可觀。胡斐心中
砰砰亂跳：「遮莫不是二妹培養的藍花麼？」提氣疾奔，但只奔出三四步，立時收住腳步
，一步步慢慢挨去，走得越近，腳步越慢。
最後走到離花圃丈許之地，香氣愈濃。待了一會，終於鼓起勇氣，顫聲道：「胡某...我.
..」想起程靈素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當時漫不在意，多年後追憶起來，其中所含的柔
情蜜意，不禁癡了，隻字不成聲，淚珠盈眶，眼淚撲簌簌的滾下衣衫。
一個身穿青布衫子的村女，原本彎著腰在整理花草，聽到他的聲音站直身子。只聽得一清
亮柔婉的聲音說道：「大哥，什麼事不痛快了？」這聲調語氣，加上一雙明亮之極、黑得
像漆的眼珠子，正是十多年來他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的程靈素。
兩人呆立半晌，「啊」的一聲輕呼，摟抱在一起。燕燕輕盈，鶯鶯嬌軟，是耶非耶？是真
是幻？
過了良久，胡斐才道：「二妹，你容貌...變得更好看了，我卻老了。」程靈素端目凝視，
柔聲說道：「大哥，你當真留上這麼一部絡腮大鬍子。」
胡斐胡斐和程靈素多年不見，偶爾想到她時，總記得當年那個肌膚枯黃，臉有菜色，似乎
終年吃不飽飯似的，頭髮也是又黃又稀，雙肩如削，身材瘦小，看似自幼少了滋養的窮村
貧女。那知此時已長成一個身材豐腴、顏若春花的美貌少婦。她鋤草農作，額頭微微見汗
，雙頰被夕陽一映，更增嬌艷。
胡斐說道：「二妹，你到底......到底是怎樣的？」
程靈素拉著他手臂，將他臉孔轉到月光下，凝視半晌，突然轉過頭去，「嘿」的一聲，並
不回答。過了半晌，胡斐又問一句，程靈素又是「哼」的一下。胡斐低聲道：「怎麼？你
心裡不痛快麼？」程靈素幽幽地道：「你……你將我活埋在土中，教我吃了多少苦頭。」
胡斐驚奇萬分，說道 ：「我的的確確以為你已經……已經死了，十多年來，我無日不深
自悔恨，想我胡斐一屆武夫，怎值得你對我如此。想到你生前我卻是如此薄倖的待你！我
實在想跟你一齊死了！」
只見她眉間眼角，笑意盈盈，說不盡的嬌媚可愛，胡斐又道：「但你什麼事情都想到了，
你把七心海棠蠟燭換了一枝細身、毒藥份量較輕的，不讓石萬嗔當場便死，要我慢慢地去
找他報仇，要我記著父母之仇，不致於一時衝動，自殺殉情。」
程靈素道：「我知你性烈如火，至情至性，短短幾年時光，決計沖淡不了你那烈火一般
的性子。但你為報父母大仇，或能挨得過去。」胡斐道：「但我明明將你親手埋葬，你...
怎能得不死？」
程靈素嘆道：「我說的話，你沒一句放在心上？那日石萬嗔使碧蟬蠱毒，毒性雖然無藥可
治，但與鶴頂紅、孔雀膽混用，發作較緩，我身上有先師三粒以數年心血製煉而成的「生
生造化丹」，每一粒可延三年壽命，怎能便死？」胡斐搖頭道：「當時我真糊塗，見你滿
臉鮮血，沒了呼吸，心又不跳了，只道已是無救...」程靈素透出一絲頑皮的眼神，道：
「我給你服下藥性極強的麻藥，憑你的體質內力，全身肌肉僵硬，非一日一夜，不能動彈
。又何況我以口相就，吸出毒血？麻藥藥效自然又高上數倍」
胡斐道：「那時你中了三大劇毒，侵入經脈，世上無藥可治，卻如何居然好了？」
程靈素道：「那日我麻藥消退醒了過來，上下四周冷冰冰的，都是石塊。你雖活埋我，卻
又在我身上堆了些樹枝石頭？為什麼不在我身上堆滿泥土，我透不過氣來，不就真的死了
？」
胡斐道：「謝天謝地，當時我想你跟馬姑娘身上都沾著劇毒，須得小心別沾上了，幸好我
才在你身上只堆了些樹枝石頭。」頓了頓又道：「那你又怎麼來到這裡的？」
程靈素道：「我當時不願見你。想我才剛死，你卻和袁姑娘這般卿卿我我，聽得我好不生
氣。哼！『袁姑娘，我對你的一片真心，你也決非不知。你又何必枉然自苦？我跟你一
同去稟告尊師，還俗回家，不做這尼姑了。你我天長地久，永相廝守，豈不是好？』」她
學著胡斐的口氣說了這幾句話後，又學著圓性的口氣道：「『我……我是出家人，別叫我
袁姑娘。我也不是姓袁。』」她咳嗽一聲，又學著男子的嗓子說道：「『怎地受了風寒？
要保重才好。』」又學著女子口氣道：「『你……你這輕薄小子，怎地……怎地躲在這裡
，鬼鬼祟祟的偷聽人家說話？』」
原來當晚胡斐與圓性在胡一刀墳前所說的言語，都讓程靈素聽在耳中。這時她一一複述出
來，只聽得胡斐滿臉通紅、忸怩不安。程靈素恨恨的道：「我從墓中爬了出來，見你心神
不寧，還道對我略有歉意，但聽到你跟袁姑娘的說話，當時便糊塗了，怎麼？我捨命救你
，你馬上找相好妹子親熱！」
胡斐道：「後來呢？」程靈素道：「後來我毒氣發作，全身火燒，頭痛欲裂，當真支持不
住，摔下這山谷水潭，恰好潭底結著萬年玄冰，亦有透骨之寒，我在在那邊呆了一會，竟
然頗有效驗。我服食谷中蟠桃，再加上潭中的白魚，覺得痛楚稍減，後來在土中掘山藥，
無意中掘出一部以油布包的經書，似乎正是驅毒的良劑，體內毒發的次數也漸漸加長。初
時每日發作一兩次，到後來數日一次，進而數月一發，最近五六年來居然一次也沒再發，
想是已經好了」
胡斐大喜，道：「想來這山谷必是有前人武學高手來過，埋經於此。」程靈素又道：「我
身子大好後，開始想念起你的好處，只是這山谷四面雪峰插雲，險峻陡峭，決計無法攀援
出入。哪知今日...竟然可在此處見著你。可等了好久啦」
胡斐見她眼中神色極是異樣，暈生雙頰，嬌羞無限，眼中微露責備之意。他心中火熱，說
道：「二妹，可不許你再離開我了。」程靈素低下頭來，輕輕說道：「這句話，你這次可
要記著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