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翠山微笑不答，轉頭向張無忌道：「無忌，適才你腦袋鑽出了狗洞之外，是
嗎？」
張無忌道：「是啊，孩兒學過『九陽神功』上的縮骨之術。」見他神情鎮定，
笑容可掬，似乎已有了脫身之計，說道：「爹爹，請您吩咐。」
張翠山道：「腦袋是硬的，無法縮小，肩膀與身子卻是軟的。」
張無忌立時領悟，叫道：「是了，腦袋既鑽得出，身子便也鑽得出。」當即脫
下棉襖，裹成一團，頂在頭上，一來是易於鑽出，二來是抵擋商老太的餵毒金鏢。
張三丰道：「你且退後，老道給你開路。」
宋青書叫道：「不行，祖師爺爺這麼高大，怎鑽得出去？」
張三丰哈哈一笑，不去理他，俯下身子，右手一揚，一枚袖箭從狗洞中激射而
出，只聽外面一名莊丁大聲呼痛，叫道：「腳，腳，我的腳！」顯是他的腳給袖
箭打中了。
張三丰左手微動，又將商老太的金鏢發了出去。這一次外面卻無動靜，想是各
人均已避開。
有人叫道：「快，快把狗洞堵死。」
商老太喝道：「不許動，我要聽他們燙死時的呼叫。大家避在一旁便是，暗器
能拐彎麼？」
張三丰雙手連揚，十餘枚暗器接連射出，去勢勁急異常，都射出十丈以外。發
到將近二十枚，他左手在張無忌背後輕輕一推。張無忌向前一撲，先將棉襖送了
出去。
商老太早已防到這著，火光下見黑黝黝的一團從狗洞中鑽出，紫金八卦刀呼的
一刀砍將下來，正中棉襖，但覺著刀之處軟綿綿地，心知不對，急忙提刀。張無
忌右手先出，手掌一翻，已抓住她手腕，跟著腦袋從狗洞中鑽了出去。
商老太大叫一聲。商寶震縱了過來，一刀向著張無忌頭頂砍落。此時張無忌的
肩頭也已脫出狗洞，只是那狗洞極為狹小，挾住他胸口與左手，一時竄不出來，
只得借勁將商老太的手腕揮去，噹的一響，母子倆雙刀相交。這一下手法，正是
張三丰適才所授的太極拳功夫，也是他聰明過人，一學即能使用，否則非喪命於
商寶震刀下不可。
張三丰聽到雙刀相交之聲，卻見張無忌身子尚未鑽出，運起太極柔勁，在他大
腿上一推。張無忌身不由主，騰空而起。正好商寶震第二刀復又砍下，這一刀勁
力好大，正砍在牆基的花崗石上，火星四濺，刃口也捲了起來。
張無忌在空中打了個旋子，火光中見商老太橫刀向自己足上削來，急使個「千
斤墜」，身子驟落，只聽得呼的一聲，八卦刀從頭頂掠過。他足未落地，左掌翻
起，以空手入白刃功夫去奪商老太手中金刀。
商老太見仇人居然死裏逃生，眼都紅了，八卦刀直上直下，狂斫猛劈。張無忌
空手搶攻數招，竟是絲毫佔不到便宜，但聽得眾莊丁大聲吶喊，煙火裏商寶震提
刀又上。張無忌心想此時廳上已燒得熾熱異常，時候稍長，張三丰等性命難保，
廳上十餘條人命，全憑自己能否於極短時刻之內擊敗商氏母子、殺散莊丁而打開
廳門。他心中焦急，一雙肉掌在兩柄大刀之間穿來插去，狠命相撲。
商氏母子也知這一戰乃是生死存亡之所繫，雙刀呼呼，就如兩頭大蟲般繞著張
無忌圍攻。大廳中張三丰、武當七俠等十餘人一齊俯耳狗洞之旁，傾聽張無忌與
商氏母子相鬥的勝敗。宋青書雖對張無忌頗為憎恨，但此時卻與張三丰的心思並
無二致，只盼張無忌快些殺敗商氏母子。廳上熱氣越來越是難熬，桌椅嗶啵作響，
蠟燭遇熱熔盡，登時黑漆一團。突然火光一旺，卻是牆壁上掛著的屏條字畫遇熱
燃燒，但片刻燒盡，又是伸手不見五指，再過不久，只怕桌椅也要燒著了。眾人
心中急得也如烈火焚燒，卻是誰也不出聲，凝神傾聽外面三人相鬥的聲音。
俞蓮舟突然在洞口叫道：「無忌，廳中情況緊急，別再使太極拳啦！快使虎爪
絕戶手！」他在太極功夫浸淫數十年，深知這套武功不利速戰，便出聲提醒張無
忌。
張無忌提聲叫道：「俞二伯，你待我恩重如山，難道小侄會存心相害嗎？但這
虎爪絕戶手，二伯您……實不曾傳授給小侄啊！」俞蓮舟見他不知變通，當此危
急之際，兀自在那攬雀尾、單鞭、提手上式、白鶴亮翅，摟膝拗步、進步搬攔錘、
如封似閉、十字手、抱虎歸山……一招一招慢慢使出，氣得臉都紅了，狗洞之外
戰鬥激烈，張無忌以一敵二，漸漸佔到上風，但那太極拳是以慢打快、以靜制動
的上乘武學，張無忌心急之下，拳法中的威力又只發揮得五六成，若要取勝，只
怕還在百餘回合之後。
商老太瞧出情勢不利，她狂怒之下，心想：「這小雜種武藝高強，既然逃了出
來，只怕難以殺他。那麼燒死了廳中這批奸人，也稍出我心中惡氣。」於是大聲
呼喝莊丁，急速多加柴炭焚燒。莫聲谷不住跌腳，埋怨張無忌無用。
張松溪道：「師父，快發暗器相助。」
張三丰手中早扣了十餘枚暗器，但商老太等三人在狗洞之旁惡鬥，暗器無法拐
彎。他雖能以太極勁使暗器繞成弧形傷人，但張無忌與商氏母子短兵相接，貼身
而戰，瞧不見準頭而憑虛發射出去，怎能保得定不會打中張無忌？
這時廳上焦臭漸濃，先是各人的頭髮鬍子鬈曲燒焦，接著衣服邊緣都捲了起來。
各人呼吸也漸感艱難。殷素素抵受不住炙熱，人已半暈。殷梨亭情急之下，伸頭
拚命向狗洞硬擠，但洞小頭大，如何鑽得出去？那狗洞四角均是極厚極重的花崗
石，他雙手扳住用力搖撼，竟是動不了半分。
張翠山猛地想起：「無忌若有兵刃，商老太豈是他的敵手？我如何不早想到？」
當即伸手去拾師父拋在地下的真武劍。
哪知這柄劍的劍柄與地下鐵板踫到，早已烤得炙熱無比，他一抓之下，登時疼
得大叫一聲。這時在鐵廳上片刻也延挨不得，他忍著手上燙傷，撕下一塊衣襟，
裹在劍柄之上，左手將殷梨亭拉開，叫道：「無忌，兵刃來了，快接著。」手一
揮，將長劍從狗洞中拋了出去。
張無忌回身來接，商寶震也聽到了叫聲，同時過來搶奪。只聽得兩人同時驚呼
一聲，嗆啷一響，刀劍都跌在地下。原來張無忌搶先抓到真武劍，但劍柄奇熱，
一抓立即撒手。商寶震躍到狗洞之前，卻給張三丰一枝金錢鏢打中手腕，手中鋼
刀也拋了下來。
張無忌一抓不中，商老太的八卦刀已襲到後心，他身子一側，搶到商寶震身旁，
猛地使一招「白鶴亮翅」，舉掌掀住他後頸，一運勁，商寶震給他直掀下去，面
頰俯地，正好碰到那柄燒得半紅的真武劍，嗤的一聲，跟著一聲慘呼，半邊俊俏
的臉龐上已燙出一條長長的焦痕。
這一聲慘叫，廳上各人都是一喜，只道商寶震已被張無忌打傷。商老太復仇之
心與母子之情在胸中略一交戰，竟爾不顧兒子，舉刀急往張無忌肩頭劈下。噹的
一聲，張無忌卻不閃避，翻腕橫劍一封，原來他已乘隙將真武劍搶在手中。廳上
眾人身處黑暗與奇熱之中，但聽得刀劍相交，叮叮噹噹亂響，知道張無忌已搶得
兵刃，正在猛力急攻，心中各自多了一絲指望。
俞蓮舟大叫：「刺她右肩，刺她右肩。」
宋遠橋叫道：「先殺散加添柴火的莊丁。」
俞岱巖叫道：「別跟老太婆糾纏，設法打開廳門要緊。」
宋青書放聲大嗥：「熱死啦，熱死啦！」眾人亂成一片。
張無忌何嘗不知設法打開廳門乃是第一要務，但商老太拚死糾纏，始終緩不出
手腳。他武功高出商老太甚多，只是此時局勢特異，他年紀幼小，難以鎮定應付，
數次得到可乘之機，卻都給商老太用拚命的狠招解救開去。
二人狠鬥七八回合，商老太不住後退。商寶震從家丁手中接過一柄單刀，再行
上前夾攻。眾莊丁初見主母與小主人手有兵刃，對付一個空手的少年，只道穩可
得勝，此刻見主母頭髮散亂，不住後退，顯是不敵，各人持刀挺槍，紛紛加入戰
團。商老太叫道：「眾家丁，此人武功了得，結金剛陣擋住了。」那一眾家丁適
才吃過張無忌苦頭，不須主母言語點明，早知他的厲害，眾家丁來回游走，擋在
商老太和商寶震的身前，將張無忌隔開了。
張無忌一瞥之下，見眾家丁盤旋游走，步法詭異，十八人組成一道人牆，看來
其中還蘊藏著不少變化。他忍不住便想衝一衝這座金剛陣，但就在此時，砰的一
聲大響，大廳中倒了一條大柱下來。
大廳上各人聽得外面愈打愈亂，心想張無忌臨敵經驗不足，以一人對敵商家堡
全堡上下，如何能勝？於是有的咒罵，有的長嘆，有的悲號，嘈雜之中又加上嘈
雜。突然火中傳出殷梨亭淒厲的歌聲：「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以身相許？天
南地北……」唱到這裏，一口氣換不過來，聲若游絲，悄然而絕。
忽聽得一個聲音叫道：「無忌聽著，太極拳劍擅於守禦、不利速戰，不可再使，
以龍爪手先取主腦，以七傷拳散其附從。」這聲音中氣充沛，蓋過了一切雜聲，
一個字一個字說得清清楚楚，正是張三丰的話聲。
張無忌見敵人越戰越多，本已心神煩躁，不知如何是好，忽聽得張三丰這幾句
話，心想太師父英雄蓋世，所說必定不錯，不由得精神為之一振，踏上幾步，右
手向商老太頭頂抓將下來，這一抓自腕至指，伸得筆直，勁道凌厲已極，正是少
林絕技「龍爪手」。商老太見他來勢猛惡，橫刀急架，張無忌一抓不中，次抓隨
至，這一招來勢更加迅捷剛猛。商老太再次橫刀一封，勉強擋下此招。張無忌第
三抓，第四抓，第五抓呼呼發出，瞬息之間，一個少年便似變成了一條白龍，龍
影飛空，龍爪急舞，將商老太壓制得無處躲閃。猛聽的嗤的一聲響，商老太右手
衣袖已被張無忌抓在手中，右臂裸露，現出長長五條血痕，鮮血淋漓而下。張無
忌「龍爪手」建功，跟著一記「七傷拳」往她胸口直擊下去。拳頭距她心口約有
半尺，只見她白髮披肩，半邊臉上滿染血污，一個念頭在心中一閃：「這老婆子
委實可憐，怎能一拳將她打死？」疾忙變拳為掌，想用掌緣拍她肩膀，使她無力
再鬥，便即趕去開門救人。
不料商老太金刀脫手，心中立時便存了與仇人同歸於盡的念頭，明見張無忌一
拳擊來，毫不閃避，反而搶上一步滾入他的懷裏，右手扣住他前胸「神封穴」，
左手扣住他小腹「中注穴」牢牢抓定。
張無忌大驚，一掌用力擊下。商老太「嘿」的一聲，肩骨碎裂，但她不顧一切，
抓住了張無忌穴道死也不放，同時右足力勾，二人一齊倒地。
張無忌直至此日方有臨敵對戰的經驗，絕不知敵人拚命之時竟有如此的狠法，
被她抓住之後只得出力掙扎。商老太一張口，又咬住了他前胸衣服，幾個打滾，
二人竟齊往大火堆中滾去。
張無忌大叫：「快放開，你不怕燒死麼？」他心神一亂，竟忘了該使「乾坤大
挪移」卸脫這樣貼身的糾纏，只是猛力回奪。二人又滾兩下，終於滾進了火堆。
商寶震大叫：「媽！」飛身來救，提起單刀的刀柄，對準張無忌天靈蓋鑿了下
去。張無忌偏頭一避，這一刀柄還是打中了額角，疼得險些兒暈去。商寶震生怕
母親受傷，急忙伸手將二人從火堆中提了出來，看準張無忌背心，一刀疾砍而下。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當口，張無忌神智倏地清明，反踢一腳，正中商寶震手腕，
正是「聖火令」上所載武功，第二腿跟著踢出，這一腿出盡全力，竟踢得他跌出
五六丈外，一時爬不起來。
張無忌衣服著火，額角又是疼痛欲裂，大喝一聲，雙臂疾振，格格兩響，已擺
脫了商老太的糾纏，在地上一個打滾，滾熄衣上火焰。商老太年老，給煙火一薰，
已暈了過去。幾名莊丁忙給她打撲身上火頭。
張無忌奔到廳門之前，用真武劍將堆在門前的柴炭一陣亂挑亂撥，只見鐵門已
燒得通紅，不禁大驚：「若是門鈕與鐵門燒得焊成一片，這門就打不開了。」危
急中不及多想，提起長劍，將全身功勁運於右臂，奮力直砍下去，噹的一聲，長
劍斷成兩截，原來正如張無忌所料，由於他與商家堡上下苦戰太久，鐵門已燒鎔
為一片再難打開，兼之這一砍用力過巨，竟讓真武劍這樣的利器斷為兩截。
張無忌眼看廳門再也無法打開，太師父、父母和幾位師伯叔不免葬身火窟，不
禁悲從中來，雙膝一軟，跪倒在地，便在膝蓋與地面將觸未觸之際，忽聽得噹的
一聲響，傳來重物撞地的聲音，原來張無忌平素臨敵不使兵刃，和商家堡眾人相
鬥時也只使借來的長劍，是以屠龍刀雖然掛在腰間，卻一直沒想到拔出御敵，他
心下難過：「適才若早一點想到屠龍刀掛在腰間，或許便能早一刻殺散莊丁了……
唉唷！屠龍刀無堅不摧，我怎麼不直接用刀劈開大門？」
他正欲起身，猛聽得砰碰一聲震天價大響，大廳鐵門被震開，數十塊鐵板崩在
一旁，一名道人從洞中緩步而出，但見他身穿一襲污穢的灰布道袍，鬚眉如銀，
身材十分高大，正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張三丰以百年純陽無極功修為，使出武當
絕技「震山掌」，硬是震開鐵門。只見煙霧漫之中，一人當先搶出，正是俞蓮舟，
接著宋遠橋、俞岱巖、張松溪、殷梨亭、莫聲谷、宋青書等先後奔出，最後才是
張翠山抱著殷素素出來。各人衣衫焦爛，狼狽不堪，滿臉怒容。
張三丰撿起地上斷了的真武劍凝望片刻，突然一聲大吼，衝進商家堡眾家丁中，
拳打足踢，劍刺肘撞，猶如虎入羊群，跟著嗆啷、嗆啷響聲不絕，那是兵刃落地
之聲。這聲音從商家堡外直響進來，便如一條極長的長蛇，飛快的游來，夾雜著
砰彭、喀喇、啊喲，「犯規，犯規！」撲通，「哇哇！」諸般怪聲不絕。方才神
勇無比的商家堡眾人，竟無人是張三丰一合之敵，片刻間被殺得乾乾淨淨。
張三丰緩步走到張無忌面前，長嘆道：「我武當門下出此不肖子弟，翠山，那
也不是你一人的不幸，這等逆子，有不如無！」右手揮出，啪的一聲響，擊在張
無忌胸口。張無忌臟腑震裂，立時氣絕。
張翠山跪下哭道：「師父，弟子疏於教導，累得師父險些葬身火窟，又擅自將
師門寶劍交予這小畜生使用，被他一出手便給毀了。弟子如何對得起你老人家和
六位師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