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應該不算虐文（我覺得不算啦），
但這也不是個快樂的故事。XD
一枕黃粱桃源夢。
為君沈醉，又何妨？
※
下過雨後，空氣裡總有一股子揮之不去的泥巴味，隨著每一次的呼吸吐納，
緊緊緊緊的攀附在口鼻之中。
假如不是喉頭的一陣癢意，假如不是還能醒來，他幾乎要相信自己已經被埋
進了土裡。
幾乎。
或許是應了那句眼睛看不到，其餘感官便會相對靈敏的話吧。他並未細心去
聽，卻聽見了在細微的柴火劈啪聲中，有人將疑似刀劍械具的東西拋在地上，站
起身朝他走了過來。
沙沙。沙沙。
下一刻，他的下巴被人往上抬了抬，光滑冰冷的金屬鉗住他的下頷微微施力
，在被迫張嘴後，他感覺嘴裡似乎被人丟了什麼進去，混著滿口將吐未吐的血，
一個咕嚕就全嚥了下去。
他下意識想將入腹的異物嘔出，卻在牽動腹間傷口時，在猛然爆開的新一波
疼痛中反應過來：即使是毒藥又如何？大驚小怪什麼，好像他還有得救似的。
這麼想著，他突然就有了想笑的心情。
他原本也是個愛笑的人。
往他嘴裡隨意塞了東西進去的人並未離開，而是直接衣袍一掀在他身旁坐了
下來。
溢滿泥土與血腥味的鼻間嗅到了烈酒的清香，耳邊傳來以布擦拭、摩挲著什
麼的聲音，隨著清脆的彈響，上好的鐵器發出清越的嗡嗡劍鳴，一波接過一波。
他聞到了酒被煮沸的香氣，聽見煮好的酒被酹了一地，聽見那個人用極低極
低的聲音說了句「忍著」，然後傷口被什麼東西貼了上去，一割一鋸的拉扯著，
在已然痛到麻木的痛處上多加折騰，不時在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能忍時戳到新的
痛處，疼的他臉上不由得一抽一抽的。
人真的疼起來時，那痛就像浪潮一樣。抽疼著，抽疼著，在前面的疼痛逐漸
消失時，新的疼痛又覆蓋了上來，當新的疼痛漸漸被習慣時，下一波的疼又捲了
過來。
但會疼，也就說明著人還沒死。
他哈哈笑了起來，從喉中嗆出了些許血沫。
他聽見那個人不斷對他說著「別亂動」、「別這麼笑」、「只要熬過今晚就
好了」之類的話。
他想，這人還真是好啊。
即使面對將死的人也這麼有耐心……明知道沒用，還是想將他這條命吊上一
吊。不會是萬花谷出來的弟子吧？啊，這種多管閒事的行為，還滿符合的嘛……
刺有豔麗青紋的身軀不自覺的微微抽搐起來，嚇的那人連著點了他幾個穴位
，又從懷裡掏出了不少的瓶瓶罐罐，稍看一眼便將他的嘴撬開，眼也不眨的將沒
毒的那些全往他嘴裡、傷口裡倒，在遏止不住的血液每一次從他口中湧出時將它
們小心擦掉。
已經失去焦距的眼張大，將裡頭慢慢放大渙散的瞳仁露了出來。
不行啊。
他模糊的想。
不行啊。他還有好多的話想說呢……平時都不覺得自己原來是喜歡說話的人
，可到了這個時候，總覺得有說不完的話啊——
他勾了勾手指，將大字攤開的手一頓一頓的收回，朝腰間掛著的小包摸去，
摸了幾次都撲不到，最後還是看不下去的好心人一把抓過他的手直接放在包上才
讓他終於摸著了那個小包。
難以忍受的癢意帶著一股腥甜哽在喉間，讓他硬是吞了回去。
還不行，現在還不是時候啊。他還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說，再給他一點時間
啊——
眼前的黑暗在模糊中化為白光，在白光流轉消退中，他的記憶如走馬般，倒
轉著一幕一幕掠過眼前，最後定格在君山島的十里桃林。
桃林下，他的姑娘還在等著他回去。
觸著腰間小包，正往裡頭鑽拿著東西的手停了下來。
他還有很多的話想說啊。
他還沒告訴分舵主那個叛徒是誰，沒替師兄傳話給小師妹，沒交代好要是他
不在他房裡那些雜耍物什怎麼處理，沒告訴雷老六他釀的那不叫酒叫馬尿，沒向
幫主坦承他從蒼山洱海帶回來寄放在總管那的梅酒全讓他偷了，沒——
外頭似乎又開始下雨了。滴滴答答，透過破漏的屋簷，一滴一滴滴落在他的
臉上。
他還沒有告訴他的姑娘。
「……我是……丐、丐幫，成都分舵的，弟、咳咳，弟子……」
「……還、還望俠士相助……替我、咳咳，將這塊木、木牌，送至成都，交
給……咳……交給成都的分舵主，就……就說老乞兒的猴兒酒釀的可、可好……
咳咳咳……」
他從腰包裡掏出了一塊綁著紅繩的烏木令牌，以及一隻簪頭做成了翠羽狀的
髮簪。
「……然後，跑一趟唐門，找一個名叫『逐星』的引羽弟子……」
「……告訴她……」
他還來不及告訴他的姑娘，師兄們說，身為丐幫弟子，要有了喜歡的姑娘，
就要親自搖著櫓，帶她去看春天的桃花和秋天的蘆葦，讓姑娘愛上君山的風景，
捨不得離開。可他的心願卻不僅是那樣。他夢想划著一條小舟，載著她盪遍五湖
四海，看盡雲捲雲舒，只要她願意，天下有多大，他便帶她走多遠。
還沒告訴她，他說她兇她醜都是唬她的，其實他可喜歡她了。
或許這輩子，再沒有誰能像她這麼讓他喜歡了。
回憶裡的姑娘站在桃樹下，回過頭來對著他笑。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
「——今朝，我丐幫幫眾遍佈大江南北，入幫不論出身、不分貴賤，多是三
教九流，出身、家門皆無依憑者。然而凡我丐幫弟子，需心存俠義，江湖行駛，
不問富貴榮華，為的只是一念兄弟，一句俠義，你可願意？」
入幫的那天，他站在底下，看著幫主坐在一疊疊的酒罈子上，一面仰頭喝著
酒，一面對他們說著什麼是「俠」。
一句未完，幫主接著又道：
「若要入幫，須知雖各分舵根據情況各有自己規矩，但有三條最為重要，你
且仔細聽好。」
「第一，丐幫弟子，義字當先，除惡扶弱，當仁不讓；第二，丐幫弟子，情
同手足，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第三，丐幫弟子，尊師重道，誠實守信，有恩必
報。若要入我丐幫，此三條幫規必牢記在心，終生遵從，不得違背。」
「今朝，我來問你，你是否願恪守三大幫規，成為我丐幫正式弟子？」
「——我願加入丐幫，與幫中兄弟生死相依，福禍與共！從此除惡扶弱，俠
義當先，恪守規矩，生死不悔！望幫主成全！」
從那天起，他成了丐幫五十萬幫眾一員。學著新認的郭老大，嘴裡總唸唸叨
叨著「勿忘『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一句。唸的久了，就覺得那是一種理所當
然的想法，不論看誰都認為不把義字當前、貫徹俠義的人反而是異類。
就像後來的許多個日子裡，念的久了，就覺得君山的桃花開的特別好。
比別處都好。
「其實你念的不是君山那片桃花，而是君山裡的哪個人吧？」每當他嚷嚷起
那片桃林時，舵裡的兄弟總這麼調侃，你一言我一語，將君山上下老老小小全猜
過了一遍，猜著誰才是那個讓他心心念念老想著調回君山總舵的人。
每當被那麼問起，他總是笑的直不起腰，說著萬年不變的回答。
「郭老大咯！老想他了，你們誰的隼借我傳個訊息，就傳這麼一句：郭老大
少喝點酒，我怕以後回到君山看不到你的八塊腹肌！」
所有人都大笑，他也笑。
誰也不曉得他到底為了什麼，但現在他是真有點想念郭老大。有點想念那片
再也回不去的十里桃林。
他又記起來第一次看到他的姑娘時的情境。
那時他還沒被派去成都分舵，她也還只是個剛入藥堂，隨著門裡長輩前來拜
訪的新弟子，在大人們商討要事時，一個人在市集上走著晃著，不曉得怎麼的就
晃到了杏子林去。
他從軒轅台走出時，看見的就是那麼一副場景。
她就那麼站在那，仰頭看著枝葉間，手裡拿著一串糖，似乎正在逗弄著躲藏
在樹上想卻不敢出來的猴子。在被激怒的猴子隨手折下枝桃枝朝她臉扔去時，微
微側過頭，一步沒挪，以唇齒啣住了那桃枝，挑釁似的對著樹上猴子露出了笑。
漆黑的髮，蒼白的膚，豔紅的唇，粉嫩的花。
面具半掩的臉上，那嘴角微微的一勾，十里桃林瞬間都失了顏色。人比花嬌
，不若如是。
他想，他或許從第一眼就喜歡著那個唐門來的姑娘了吧。
所以才總是想著各種方法鬧她、惹她生氣，再笑嘻嘻的拿著酒端著雞，揣上
禮物帶上桃枝，裝出一副可憐求饒的模樣逗她轉怒為笑。
守在渡口處的船夫難得破例走到了林邊，朝著初來乍到的陌生客喊了幾句，
穿著深色勁裝的唐門姑娘取下了口中桃枝，跟著船夫往回走，搭上了回往總舵的
渡船。
他跟著他的回憶後頭走著。
看著她在唐懷禮的引導和介紹下，隨著她的師兄姊後頭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她說自己是唐門藥堂長老唐懷禮門下，引羽弟子逐星。逐星追月的那個逐星
。
冷冷的語氣配上清冷乾淨的嗓音，玲玲玎玎，如冰玉相擊般，是此後數餘年
間，他唯一放進了心裡惦記著的聲音。
他一路跟在她的身後，看她被自己一再惹火，看她總是學不會教訓，和他切
磋時起手來去永遠是那麼幾招，看她為了不影響他，明明受了傷卻咬牙不吭聲，
看她一點一點學會該怎麼在人前露出笑容……看記憶裡的她，從最初猶帶稚氣的
少女逐漸變得成熟，像被細心呵護的稚嫩花苞終於綻放，恣意的張揚著美麗。
他在夢中細數著過往回憶，意外的發現，其中絕大部分都有她的存在，美好
的不可思議，像夢一樣。
可夢終究會醒。
他一直自豪是個灑脫的人，可現在，突然有點捨不得了。
在桃花不開的季節，遍地金黃的秋季中，他告別了他的姑娘。
那抹窈窕的身影隨著小舟輕盪，漸漸的漸漸的化為了渡口旁一朵青色的漣漪
。蒹葭蒼蒼中，他聽見自己說，當桃花開時，他就回來了。
對自己，也對遠方等待的她說：再等等，再等等。等到桃花開時，他就回來
了。
「叩」的一聲，搖櫓的小舟靠了岸。
夢也該醒了。
※
那是他最後一個夢境。
夢裡什麼也沒有，沒有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郭老大，沒有會擠眉弄眼替他出
著主意的師兄弟，沒有君山島上的桃花。
可是有她。
溫熱的雨滴滴答滴答的落到他的臉上，該生氣的，可他偏偏笑了出來。
那麼多那麼多想講的，說不完的話，留到黃粱夢醒後，也不過只剩下一句。
他用最後的力氣抬起手，輕輕的將從來不哭的她眼睛不斷落下的眼淚抹去。
勾勾嘴角，他又露出了每一次惹惱她後賠罪用的討好笑容。
「對不起，別哭啊。」
君山的桃花，這時候應該開得正好，像那書中桃花源所述一般，夾岸數百步
，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吧。
可惜來不及回去了。
對不起，沒有辦法實現和妳的約定。
別哭啊，我的姑娘。
別哭啊。
※
為君沈醉又何妨。
只怕酒醒時候，斷人腸。
逐星追月，盡訴離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