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東地緣戰略格局與發展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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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關國政外交學人
2019-08-22 14:28
吳冰冰 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阿拉伯語言文化系副主任、副教授
我演講的題目是「中東地區的戰略格局」，我覺得在中東好像還談不到地區秩序的問題；
一個地區可以沒有秩序，但是肯定是有格局的。
我想講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戰略格局。一般來說，中東地區包括阿拉伯國家、伊朗、土耳其
和以色列，其中阿拉伯國家有22個。現在的總體態勢——可能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也是這
個態勢，就是阿拉伯國家很多，但是非常弱，其內部也在不斷地分化。傳統上，埃及、伊
拉克和敘利亞這三個阿拉伯的共和制國家是強國，但是現在紛紛一蹶不振。伊拉克 2003
年被擊垮，到現在也恢復不了。埃及在「Arab Spring」之後，把它的虛弱暴露出來了，
其實早就很虛弱了，在經濟上非常困難，甚至需要依賴阿聯酋和沙特的援助。敘利亞在
2010年之後也進入了一個非常動蕩的階段。所以，傳統上的阿拉伯強國實際上是高度的弱
化了，凸顯出來的就是海灣這些國家，如沙特阿拉伯和阿聯酋這些傳統的弱國好像顯得很
強。實際上，弱國顯得很強並不是它們真的強，而是因為強國變弱了。所以，沙特和阿聯
酋在阿拉伯國家中發揮主導力本身就是阿拉伯國家高度弱化的一個現像。那麼，這個弱化
的現像導致了非阿拉伯國家可以在阿拉伯國家裡面找到自己的盟友，這就是分化的問題。
可以說，不存在一個統一的阿拉伯世界；以前也不存在，現在更分化了。比如說，伊朗有
自己的諸如伊拉克、敘利亞、黎巴嫩和也門這樣的盟友；土耳其有卡塔爾和穆斯林兄弟會
；以色列有沙特阿拉伯和阿聯酋，還有約旦。實際上，阿拉伯國家越來越難以被別國作為
一個整體來對待，同時與其相對應的非阿拉伯國家的實力正越來越強——以色列、伊朗和
土耳其。
其中，伊朗和土耳其的力量尤其顯得更強，其經濟發展的潛力、國家的實力、地區格局中
的作用以及外交方面的影響力都處於上升的態勢。伊朗在2003年之後有一個明顯的崛起的
過程，而且現在一直在往上走。從土耳其20世紀80年代之後經濟的發展，然後是埃爾多安
上台之後這種政治上的演變來看，也是走強的。以色列一直很強，但是以色列的問題是它
的能力已經接近飽和，所以要更強的話，難度是很大的。它只有不斷地去發掘它的人的潛
力，比起伊朗的160萬平方公裡領土和8000萬人口，土耳其的77萬平方公裡領土和8000萬
人口，以色列只有 800 萬人口和 200多萬平方公裡的領土，它要把自己人的因素發揮到
極致才能保持住自己強的狀態。所以，以色列反復強調創新和創新型國家，也忠於建立創
新型的合作伙伴關系。這就是中東目前的格局：一個分化弱化的阿拉伯世界，越來越強的
伊朗和土耳其，以及一個強的以色列——但是處於飽和狀態上。
第二個問題是中東地區主要的競爭與矛盾。第一個競爭是土耳其、伊朗和沙特阿拉伯圍繞
著伊斯蘭世界領導權的爭奪。伊朗是什葉派的核心國家，全世界16億穆斯林裡10％是什葉
派，共一億六千萬，而伊朗有其中的六千萬，所以它當之無愧地是所有什葉派的核心國家
，它天然地對所有的什葉派國家產生影響力。但是，遜尼派和什葉派不一樣，土耳其是一
個中心，沙特是一個中心，埃及是一個中心；曾經在一段時間內，馬來西亞也是一個中心
，成為很多伊斯蘭國家效仿的榜樣，但現在可能弱一點了。在這種多中心的狀態裡面，埃
及弱化了，沙特的實力有限，土耳其作為遜尼派世界的領導國家的地位就凸顯出來了。所
以，沙特阿拉伯、伊朗和土耳其競爭伊斯蘭世界領袖性大國地位的競爭就演化成土耳其和
伊朗競爭的過程，而沙特阿拉伯既反對伊朗也反對土耳其，反對伊朗是因為它反對什葉派
，反對土耳其是因為在遜尼派的世界裡想要爭當那個真正的主導性的國家。所以從土耳其
的角度來講，它隨時都有意願來壓制伊朗，但是在現實之中又不得不在很多情況下和伊朗
合作。伊朗對這個問題的認識也很清楚，它必須要和土耳其合作，因為作為只占全 世界
穆斯林 10％ 的什 葉 派的領袖國家，和遜尼派對抗是不可能的，在敘利亞處於危機的這
幾年，土耳其和伊朗處於高度競爭的狀態下，伊朗主動選擇了一個把所有的伊土矛盾局限
在敘利亞內部，保持著頻繁的伊土高層互往、經貿往來和外交合作的狀態，所以伊朗是很
冷靜的。但是，這種政策並不能掩蓋伊朗和土耳其之間隨時可能爆發的競爭伊斯蘭世界領
袖性大國地位的這一狀態。2017年，特朗普宣布要把以色列的首都認定為耶路撒冷並且要
遷使館到耶路撒冷，土耳其高調表態並開了很多會，積極表達自身立場，與之相比，伊朗
就比較低調。為什麼呢？因為伊朗要給土耳其這個空間，讓你去表達，我既然跟你合作，
在這裡面我們就不能通過耶路撒冷問題來競爭伊斯蘭領袖性大國地位，是這樣一個狀態。
沙特的地位一下子就下來了，因為在這個問題上它是支持以色列的，是支持特朗普的，所
以我們可以看到在伊斯蘭領袖性大國的競爭裡面，其實沙特已經最早出局了。
第二個競爭是沙特和伊朗的競爭。很多人將這一競爭描述成教派矛盾，沙特阿拉伯作為遜
尼派，其實際的主流也不是普通的遜尼派，是其中的瓦哈比派；那麼，和作為什葉派的伊
朗之間的競爭，在海灣地區，在阿拉伯半島，在大敘利亞地區的競爭便表現為教派矛盾。
實際上，這種理解是有偏頗的，其實它們之間的競爭是一種全方位的戰略性競爭。
其一是國家政治體系的競爭。伊朗是伊斯蘭共和國，實行的是伊斯蘭民主制，例如三權分
立、選舉、總統、議會、最高領袖等，它要建構一種伊斯蘭世界能夠接受的伊斯蘭民主體
制，同時這也是一種伊斯蘭主義和民主主義相糅合的新的意識形態方式。沙特阿拉伯是一
種傳統的伊斯蘭主義，沒有憲法，沒有三權分立，沒有選舉，沒有議會，或者說是沒有那
種選舉的議會，王室起決定性作用。到底哪一種模式占優，這是有競爭的。但是，沙特在
國家政治體制的競爭裡面的空間是相對小一點的，因為沙特的體制在其他國家是沒法復制
的，很多國家認為伊朗的伊斯蘭民主制和民主主義形態的伊斯蘭主義意識形態是有優勢的
。
其二是外交政策競爭。伊朗現在力推一種大國平衡的外交政策，其實沙特也在追隨這一外
交政策，從沙特的角度講，由於其在安全上對美國的依賴，所以推行實質性的大國平衡的
難度是比較高的。伊朗可以和俄羅斯、歐洲和中國有比較好的合作，參加伊核談判，通過
伊核談判突破對美關系，因為它的大國平衡的核心是要提升伊美關系，不提升伊美關系便
不存在平衡外交。沙特的平衡外交正相反，它要實現除美國之外和其他大國之間關系的提
升。雙方都要達到目的，但是，沙特阿拉伯要在美國的絕對安全保障之下來推行這個試圖
，比起伊朗靈活的獨立自主外交，難度還是要大一些的。
其三是地區安全政策競爭。誰在這個地區有更多的盟友，誰在這個地區就可以在更多的問
題上有發言權。伊朗在這一地區建立的盟友體系包括伊拉克、敘利亞、黎巴嫩和也門；而
沙特阿拉伯和阿聯酋緊緊地綁定在一起，謀求和以色列的合作關系。這是兩個對立的盟友
體系，對於最後誰能取得優勢，我們只能拭目以待。
其四是宗教與文化領域競爭。教派矛盾只是全方位的戰略性競爭的一個層面；甚至，在這
個層面裡面也不是完全的層面，因為什葉派和遜尼派的矛盾，從公元632年先知穆罕默德
去世的時候就在伊斯蘭內部存在了。但是，在歷史上，上千年的時間裡面都沒有演化成激
烈的對抗和衝突，只有在近現代或當代才形成這種格局，所以教派矛盾並不必然地導致教
派衝突和對抗。最近四五十年的中東歷史和沙特阿拉伯和伊朗的關系也可以展現，例如20
世紀70年代時，美國實施的是雙支柱戰略，把沙特和伊朗作為它在海灣地區的兩個核心國
家，伊朗是被作為海灣警察來「保衛」沙特阿拉伯的。所以，沙特和伊朗作為教派分歧的
身份並不帶來雙方必然的衝突，恰恰雙方曾經深度地合作過。只不過在現在這種狀態下，
為了孤立伊朗、遏制伊朗，教派矛盾這一話語體系和思維方式作為遏制和孤立伊朗的一個
工具被重提。
其五是科技和經濟領域競爭。沙特阿拉伯可以全方位地參與國際經濟的活動，如金融和能
源各個方面；伊朗長期受到制裁，即便在伊核協議達成之後，伊朗仍然不能夠自由地和國
際金融體系進行對接，所以實質上伊核協議達成後伊朗方面幾乎沒有享受到任何伊核協議
帶來的便利——可能有少許，在這種經濟環境之下，伊朗的經濟當然要比沙特阿拉伯的總
量要少很多。但是，在科技領域，在這種被制裁的狀態下，伊朗獨立地發展了自己的核工
業體系、航天、制藥和納米技術等。實際上，在科技的競爭中，伊朗要遠遠地超過沙特阿
拉伯，在整個中東地區頂級國際期刊發表的核心論文裡，土耳其和伊朗是排在最前面的，
並不是沙特和阿聯酋這樣有豐富資金的國家。
所以從這些角度來說，沙特阿拉伯和伊朗之間實際上在這五個領域中存在一種全方位的戰
略性的競爭關系，爭奪的是海灣地區和周邊地區的主導權。在這一競爭裡，總體而言，伊
朗是占有優勢的。
第三個競爭焦點是穆斯林兄弟會，也就是該會作為遜尼派世界裡面一個主要的伊斯蘭組織
和反對穆斯林兄弟會的國家之間的競爭。如果做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穆斯林兄弟會其實
是遜尼派版的伊朗，它的主張是和伊朗相似的遜尼派內部的主張，就是現代伊斯蘭主義，
即既要堅持伊斯蘭的價值觀在政治社會間的充分表達，又要堅持憲法、共和、選舉和三權
分立這些現代政治理念，所以跟沙特阿拉伯的傳統伊斯蘭主義是完全不同的。恰恰是其這
種宗旨，決定了阿拉伯國家內部對它大多采取一種打壓的態度，因為它的這種狀態決定了
它的競爭力和生命力非常頑強。埃及打壓穆斯林兄弟會，沙特阿拉伯和阿聯酋聯合支持了
埃及推翻穆斯林兄弟會領導人穆爾西的政變。在阿拉伯世界裡面，沙特阿拉伯、阿聯酋以
及埃及政府都是堅決反對穆斯林兄弟會的。有些國家可以准許穆斯林兄弟會通過選舉的方
式在議會裡有一定席位，例如約旦和摩洛哥。但是，總體而言，穆斯林兄弟會在阿拉伯世
界裡面的勢力非常龐大，對政府的威脅也是龐大的，所以才受到打壓。在支持穆斯林兄弟
會的國家裡，土耳其是第一號，因為土耳其的執政黨正義與發展黨與土耳其穆斯林兄弟會
關系密切。卡塔爾也是全力支持穆斯林兄弟會的。所以就形成了兩方對抗的網絡，這種對
抗會影響到未來阿拉伯世界國內的政治走向。在此，穆兄會一邊得到土耳其、卡塔爾、哈
馬斯的支持，包括在蘇丹、敘利亞、約旦和摩洛哥的穆兄會組織，一邊受到埃及、沙特和
阿聯酋的堅決反對。
最後一個競爭是阿拉伯國家內部的圍繞阿拉伯世界領導權的競爭。自2017年5月份開始，
沙特阿拉伯聯合阿聯酋、埃及和巴林，和卡塔爾斷交，它們反對的是卡塔爾利用自己的金
融實力和擁有美國烏代德空中軍事基地的優勢來獲得強大的地區影響力。所以一個擁有
200萬平方公裡領土和2 000萬人口的阿拉伯世界會擔心一個擁有1．1萬平方公裡領土和
30萬人口的卡塔爾在阿拉伯世界發揮領導力，這就是現在阿拉伯世界的現狀——一團亂局
。但是，在阿拉伯世界內部，更隱蔽且更尖銳的衝突實際上是沙特阿拉伯和阿聯酋之間的
競爭。兩個國家現在結成緊密的合作關系，從2017年下半年以來阿聯酋和沙特都在提一個
概念，叫作沙特—阿聯酋軸心，作為阿拉伯世界的領導國家，實際上，阿聯酋和沙特之間
互相緊防對方，因為阿聯酋明顯感覺到現在是沙特阿拉伯最苦難的一個時候，恰恰也是阿
聯酋的一個機會。如果沙特阿拉伯在比較冒險的外交政策和比較激烈的國內改革中間出現
嚴重的失誤，進而引發政權的動蕩或是國家出現問題，阿聯酋對沙特是有領土野心的。所
以，從這一角度講現在的合作可能蘊含著未來尖銳和激烈的對抗。
這四個競爭決定了中東地區實際上現在沒有一個有效的地區合作機制。一個很有意思的現
像就是，中東國家想在中東地區開會卻找不到地方，因為沙特人不敢去黎巴嫩，怕被真主
黨綁架了；伊朗人和巴林人去約旦被拒簽；土耳其人不能去埃及；阿聯酋人不能去阿曼。
各國以前本來可以去土耳其，但是現在因為穆兄會的問題，埃及人不去土耳其，現在卡塔
爾被抵制之後，坐卡塔爾航空想向西飛，現在只能向東經過伊朗。因此，現在在中東地區
找不到一個地方讓所有的中東國家坐在一起開會。現在想在中東地區建立一個有效的安全
合作機制和經濟合作機制是比較難的。比如，原有的海灣合作委員會和阿拉伯國家聯盟本
來就沒有覆蓋非阿拉伯國家，像海合會本來就沒有覆蓋非海灣國家，阿盟已經松散化了，
敘利亞被停止了席位，沙特和阿聯酋在裡面發揮主導作用，引起其他阿拉伯國家不滿。海
合會也因為去年的卡塔爾危機已經終止運作了，所以才出現了阿聯酋—沙特軸心的概念。
原有的非常有限的合作機制都已經停止運轉了，這些中東國家，連坐在一起的機會都沒有
。
現在，美國至少從民間的角度來講提出構建一個中東地區的合作機制的想法，至少提出了
十條原則。俄羅斯兩次在瓦爾代論壇裡面提出應該幫助這一地區建立一個合作機制；歐洲
一些民間組織包括歐洲的外交機構也提出這個機制是必需的；甚至一部分亞洲國家提出我
們能不能幫助中東地區建立一些機制；中東地區國家像伊朗也提出來類似建議。但是，沙
特和阿聯酋的回應是我們是沙特—阿聯酋軸心結構，不需要地區合作機制。所以，現在可
能真的需要外部的國家，甚至不止一個國家，而是一些國家和國際組織來推動這個地區的
區域性的安全合作和經濟合作機制的建構。實際上，中東國家之間的經貿往來是非常少的
，海灣國家大都生產能源產品，所以互相之間基本不交易；比如，沙特把石油賣給阿聯酋
，阿聯酋把石油賣給沙特，這是不可能的；雙方最多的產品就是依托能源產生的金融能力
，所以依托投資也不可能，投資什麼產業，最後投資的還是能源，投資軍火大家也不願意
，替彼此生產武器是不可能的。所以，所有國家之間的貿易額都很小，大家的貿易額都是
對區域外國家的，對歐、對美、對華，或者對其他亞洲國家。因此，如何推動這樣一個地
區增強互信，建立一個合作機制，現在是非常艱巨的一個挑戰。
這一地區的合作可能需要外國國家力量的推動。但是，我們要記住一點就是文化因素。很
多阿拉伯國家認為，地區合作機制無法建立的一個障礙是阿拉伯國家之間的聯系太密切了
，這個聯系不是經貿聯系，而是文化和人的聯系。一個部落分布在四五個國家，一個沙穆
尓部落從伊拉克延綿到蘇丹，大家都講一種語言，信奉一種宗教，沙特人是也門人，也門
人是沙特人，根本分不開的。所以一旦合作機制建立起來，可能國家的邊界就被打破了，
政府也不能存在了，因為深度的民間的文化的交往會使得這種合作機制衝淡中央政府的權
威，所以非常密切的社會和文化往來反倒成為政治互信的障礙，這也是很有意思的現像。
第三個問題是美國和大國在中東地區的角色。這個因素是不可以排斥的，美國畢竟是塑造
這一地區的巨大因素，其他大國也是。總體來講，美國在這一地區的影響力不如以前了，
但是確切無疑的是，美國仍然是這一地區的唯一的具有主導性的大國，包括它的軍事投射
能力，它跟這些國家的經貿往來，它的影響力和軟實力，都是其他大國所無法比擬的。在
奧巴馬時期，他推行了減少對中東地區的軍事投入，減少使用軍事手段，不願意軍事干預
，不願意過度投入中東的策略，他的核心關注是改善和伊朗的關系，途徑是伊朗核協議談
判，通過這個，美國和伊朗的關系達到了歷史上空前的高度，包括總統層次的通話和外長
的定期見面。只有和對手改善關系，才能實質性地在這一地區減少投入，這是美國的思考
，所以美國可以在港口的問題上，在胡塞武裝的問題上，在伊拉克和敘利亞的問題上跟伊
朗談，談問題之後，就不用對抗了，不用對抗了才能減少投入。可以說，美國從中東地區
收縮的一個前提就是要和伊朗這個第一對手在這個地區談起來，奧巴馬做到了。但是，美
國減少投入的同時要加大對中東地區的控制力度，這才是戰略，不能因為投入的減少而導
致影響力的萎縮，所以能和對手談是影響力擴大的表現，而不是衰弱的表現。因為和對手
談了，傳統的盟友別無選擇只能加大對美國的依賴，所以沙特和以色列是非常不滿的。不
過，因為沙特和以色列沒有替代選項，所以奧巴馬的政策成功地達到了減少投入和加大影
響力的效果，這是美國從中東地區整體收縮的最有效的政策設計。
但是，特朗普上台後，他的策略就徹底變了，第一條就是把伊朗作為首要威脅，所以他從
根上改變了奧巴馬的政策，當然這裡面有很多原因。第二條是鞏固和傳統盟友的關系來對
抗伊朗，他提升了對以色列、沙特阿拉伯和阿聯酋的關系。他希望沙特和阿聯酋能結成穩
固的核心，這兩個國家反復講兩國軸心，是因為美國願意它們這樣做，以它們為核心構建
一個「阿拉伯北約」，這個「阿拉伯北約」外圍像一層一層洋蔥一樣，沙特—阿聯酋為核
心，海灣國家是第二層，埃及和約旦是第三層，蘇丹和阿爾及利亞是第四層，一層一層地
形成，所有阿拉伯國家依托「阿拉伯北約」的建構和以色列建成安全聯盟，以這個體系來
對抗伊朗，這個思路是非常清楚的。那麼，在這個架構裡，為什麼「阿拉伯北約」要排斥
土耳其？土耳其已經是北約成員國了，在北約之外，在中東的唯一一個北約成員國之外建
立一個「阿拉伯北約」，就是因為特朗普要將土耳其邊緣化，在這個地區中，土耳其不能
夠發揮作用，例如對庫爾德問題的看法、對敘利亞問題的看法和對伊拉克問題的看法。同
時，在這個建構中，埃及作為阿拉伯世界大國的地位要下降，因為沙特阿拉伯和阿聯酋要
主導。所以特朗普的基本邏輯是，越是大國越要靠邊站，例如伊朗、土耳其和埃及，其所
關注的只是以色列、沙特和阿聯酋。在這種政策設計下，實際上要達到他所說的對抗伊朗
的目的是很難的，因為必須要有美國本身直接的投入，才能在這個天平上使得他支持的一
方真的能夠壓住伊朗。雖然特朗普也是在執行一個美國在中東整體收縮的戰略，但是，他
的政策實際上是在推動美國在中東地區不斷地加大投入，從這個角度而言，這個政策的目
標和手段是不匹配的。這本身也是美國在這一地區能力弱化的表現，因為它越來越難以駕
馭這個地區的大國，所以它才去駕馭這一地區的中等國家和小國家。
所以，在中東地區，單一大國為該地區找到解答方案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必須要有大國的
合作，這是確切無疑的。同時，在美國想要在這一地區收縮的時候，地區本身的發展邏輯
卻要把它拖在這裡。例如，美國始終不願意大規模地深入地介入敘利亞，但是，從2012年
由中情局向反對派提供非致命武器援助到2013年提供致命性武器，到2014年由美軍提供打
擊，2015年美軍派出地面部隊，到2017年建立大規模的軍事基地網絡，顯而易見的是，無
論哪位總統采取何種政策，美國在敘利亞的介入都是越來越深了。
除了政策設計之外，另外一個因素就是形勢推動。這是不以美國意志為轉移的，從這個角
度講美國在中東地區的收縮是比較困難的。但是，美國在中東地區依然是最大的主導國，
與其他大國相比，美國是「面」狀的，它對中東的每一個國家和每一個問題都有影響，這
樣對應的就是對俄羅斯力量的分析。俄羅斯對中東地區國家的影響力是擴大的，但是，俄
羅斯的影響力是「點」狀的，只有三個點，即對伊朗、敘利亞和對真主黨的影響。它想和
所有國家都建立聯系來擴大影響力，但是能發揮作用的點是很少的。所以，俄羅斯是擴大
了影響力，但是在點上；美國是萎縮的影響力，但是鋪在面上。從這個格局上說，中東的
格局依然是美強俄弱。
中國和所有的國家建立了平衡的外交關系，中國在中東是沒有敵人的，我們開玩笑說是「
無敵國」外交，都是朋友。但是，中東國家存在懷疑心態，而且，我們聚焦於發展的問題
，我想每一個國家都有不同的優勢，中國的優勢在於發展，所以為什麼我們不能聚焦於發
展問題呢？至少在這個階段上，我們也提出來一些建構，比如說上海合作組織，其實中東
很多國家都有意願加入上合，比如敘利亞，緊接著卡塔爾也想加入，阿聯酋也想加入，越
來越多的國家想加入。當然，這個組織是不是西方體系的一個替代性的機制呢，也得在實
踐中才能看出來。所以，中國的影響力在中東是擴大的，這是一個大格局。
那麼，在這個格局之下，地區國家的選擇是什麼？地區國家的選擇首先是大國平衡外交，
因為美國的影響在減小，但依然是支配性的，各國對美國的依賴並沒有減少，與此同時，
中國和俄羅斯的影響力在擴大，平衡外交就是有意義的。伊朗、沙特和阿聯酋都是如此，
對中國的外交力度越來越大，埃及也是這樣。同時，由於認識到美國單一國家解決問題的
能力不足，甚至外部大國和組織解決問題能力的不足，中東各國開始推行地區國家內部聯
盟，沙特緊緊地拉著阿聯酋，盡管彼此不信任，但也沒有任何辦法，然後沙特和阿聯酋拉
著以色列，伊朗拉著自己的盟國，土耳其拉著卡塔爾。可以說，大國平衡外交和地區國家
聯盟是這些國家應對當前格局和發揮作用的一個回應。但是，還是沒有很多國家來推動建
立地區安全機制和經濟合作機制，這是現在存在的一個挑戰。
第四個問題是中東地區國家能力建設的問題，就是弱的國家國家能力建設不足，在弱化、
去中心化、分治、分化，甚至分裂。伊拉克的庫爾德地區在2017年進行了公投；敘利亞顯
然已經一分為多了，沿著幼發拉底河，東一半西一半，北邊是土耳其的控制區，南邊是約
旦建立的地區；還有利比亞、也門，阿聯酋在也門建立了穩固的勢力範圍，也門的分治傾
向越來越明顯，所以在這些國家本身的存在成為問題的時候，國家能力建設就出了更大的
問題。有一個很有趣的現像，在中東地區，有關專家認為非國家行為體發揮作用大，我個
人認為是次國家行為體的作用越來越大。第一個例子是伊朗的革命衛隊，它在伊朗的國內
形成一個小小的獨立王國，有自己的體系和幾十萬軍隊，然後在伊朗體制內部它可以運轉
，在地區上它可以代表伊朗的勢力來發揮作用。第二個例子是黎巴嫩的真主黨。為什麼說
它是次國家行為體呢？因為它參與政府，成為政府的一部分，而且得到政府的資助，但又
不是政府。真主黨參與大選，然後領導人成為部長，對黎巴嫩的政治和外交，有極大的影
響力那麼根據黎巴嫩學者的講法，黎巴嫩所有其他各派的武裝加上黎巴嫩國家的軍隊加起
來也打不過真主黨。那麼，稱這個組織是非國家行為體可能就不符合形勢了。第三，在過
去三年間在伊拉克出現的「人民動員力量」。打擊「伊斯蘭國」的過程中，伊拉克政府節
節敗退，什葉派民兵武裝不得不組織起來，聯合部分庫爾德人和部分遜尼派隊伍。今天最
終能夠擊敗「伊斯蘭國」的不是伊拉克政府軍，而是「人民動員力量」，它已經發展到15
萬人的規模，最後由總理辦公室作為它的上級機構，這也是一支在短短三年時間裡成長起
來的龐大的次國家行為體。此外，也門的胡塞武裝，巴勒斯坦的哈馬斯組織，敘利亞存在
的一些極端主義組織，包括「伊斯蘭國」和「基地組織」等，實際上他們都在攻城略地，
「伊斯蘭國」最大的時候曾經有20萬軍隊，控制了十幾萬平方公裡的領土，建立了政府，
它們也謀求建立一種准國家的形態。那麼，在中央政府的體系架構之外，有能力建立一個
次國家行為體的狀態實際上對中東很多國家能力建設而言到底是強化還是弱化？這個問題
就很復雜了。在伊拉克，如果沒有「人民動員力量」就沒有辦法消滅「伊斯蘭國」組織，
但是15萬「人民動員力量」在消滅了「伊斯蘭國」後並不會自動地解散，那麼，他們是強
化還是弱化了伊拉克這個國家？這是一個復雜的問題。
從經濟的角度來講，無論是伊朗、沙特，還是埃及，實際上面臨同樣的問題，就是人口高
速增長的情況相似，25歲以下的年輕人占總人口的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但是，國家工業
化進程緩慢，甚至去工業化和逆工業化的過程導致就業不足，就產生了經濟發展和社會發
展不平衡的問題，這種不平衡最後導致了民生和政治體制問題，產生了很多矛盾，如伊朗
的游行示威、埃及的「Arab Spring」，以及沙特面臨的激烈的國內矛盾等。國家的能力
建設問題就擺在中東國家面前，如果僅靠它們自己去解決也很難，這也是外部大國和中東
國家互動面臨的一個主要問題。例如敘利亞重建，敘利亞就算從今天停止內戰，然後各國
全力幫助它，也需要45年到50年左右的時間，才能達到2011年的水平，這些問題現在看來
都不是一個地區或是一個國家的問題，而是成為全球性的挑戰。
綜上所述，從這一角度講，我覺得這一地區可能確實還談不上秩序，也不能說這個地區就
沒有秩序，所以我們需要梳理它內部的邏輯，然後看到它有亂的一面，有治的一面，有發
展的一面，有落後的一面，這樣比較現實的認知才是符合地區實情的。
（本文根據作者於2018年4月14日在「中國國際關系學會第二屆國際關系研究青年學者論
壇」上的主旨演講整理修訂而成；本屆「青年學者論壇」由中國國際關系學會和南京大學
亞太發展研究中心共同主辦。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巨威莉根據錄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