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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是因為你有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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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爭和激烈場面，是物理的，也是心理的。有朋友在前面被打，身上的瘀青反而說是其次
，最要命是大亂過後，情緒像海水灌入沉船一樣席捲一切。
當中有憤怒、也有悲傷，有惶恐也有疑惑。前線抗爭者的肉體傷口可能會治癒，但內心的
沙痕卻不會被撫平。
輿論世界觀察香港時事，通常只看物理和物質，而忽略心靈的維度。這些年來，香港內部
的鬥爭，誰也不服誰，除了選舉利益之爭 （至2016年為止），有很多都是PTSD，創傷後
壓力症候群。
那些年大大小小的街頭抗爭，都是基於一個死循環：
政府壓迫加大 > 和平遊行 > 政府當你無到 > 議案通過 > 主流社會「收拾心情」轉到下
一個議題繼續爭取 > 政府壓迫加大 > 和平遊行 > 政府當你無到……
這個死循環令人很絕望，於是有人在中間插入，他們要在街頭上阻攔歷史的巨輪。
但抗爭者的行動，遭受很多安坐於後方和安穩的人批評，甚至聯同軍警一齊抓人，製造了
很多人的PTSD。他們感受到的，同樣是悲憤和惶惑。晚至2016年之後，很多人還是要求他
們「道歉」。後來有一些朋友就算有走人機會，都要留下坐牢，我懷疑當中有很多是為了
向這些人證明，他是真心。這真心的代價，可大了。
我又認識另一些已經退出街頭運動的人。這些人是在前線衝過的，他們被大眾出賣和割席
之後，那PTSD就基本上沒停過，他們的病徵是對社會時事的無止境的憤世嫉俗。對他們來
說，所有事情都無用，而且等著被出賣。因為他們的個人經歷就是，一腔熱血跑出來，還
要面對保守派的十面埋伏。街頭抗爭，只會被聰明的政客收割為選舉利益。
但這些人又不會真正離開，他們還是會不斷評論，想證明自己料事如神。也許他們內心覺
得世界欠了他們一個公道。但這些人不會再有作用，或者能做甚麼，因為心理失調會將他
們拖入黑暗。很不幸，這些人的病症有其理由，但事實上他們已經報廢，他們無法再相信
任何正面的事，也無法建立甚麼。一旦變成這樣，就是感染者，要隔開，因為絕望是會傳
染的。
但世界的殘酷，同時也是其希望，就是一代新人換舊人。近日那些都是年輕人，他們是一
片空白的。我們自以為自己已很懂得年輕人的想法，但在街頭人物面前，也是甚麼也不懂
。我們自以為已經很絕望、是時代最大的受害者，但我們也無法想像，那些十幾歲年輕人
的內心是怎樣的沸騰。
不管是晚上還是一整天，他們就是不願走，散了又回來。他們既沒有六四一代的清場情
結 （害怕解放軍鎮壓因而無法踏出安全社運一步，這當然也是1989年種下的古老PTSD）
，也沒有80後社運的嬉皮氣和儀式主義，也沒之後那群人的效率主義。近幾日的那些，是
完全的新物種。
他們在鬧甚麼？似乎是想攻入立法會？但其實立法會甚至政府總部，也是空城，他們不斷
做的，是維持前線壓力，直至無法再守候。在前面的人看來，這些人是自毀的。但他們的
行動邏輯，又是通達過之前的人：他們了解自己的行動不會有立竿見影的效果，但他們無
法遊行完就回家，然後聽到「立法會已通過逃犯條例修訂」，他們不想再遇到這種失敗，
更多於在前線遭遇危險。有人說，出實彈也要留下來；有人說，被射擊也沒辦法吧？有人
說，無論如何抗爭都沒用，不如死了去。
這些既是聽天由命，也是覺悟。
那晚還在街上的人，是拼死的了。你想顧他安全，也是勸不走的。幾年前很多人不了解這
一點。如果一個人的靈魂已經沸騰到超過了肉身呢？那一晚根本很多人都在等，等極可怕
的事降臨在他們身上。
我想提出的觀察是，經驗雖然令人明智，但也會綑綁住人，有時是一世的不見天日。他們
會冷嘲熱諷，心裡甚至希望事情失敗。那樣就證明了失敗確實是必然，他們當初的失敗是
非戰之罪，那內心的沙痕，才能被如此怪誕地撫平。
這些人是沒希望的了，但是後面的人還有。
歷史翻過一頁之後，會留下很多鐵屑，它們有時會變成阻礙世界繼續前進的路障。你和我
有一天都會報廢。我們的經驗、智力，會有一天完全無法理解新形勢，就好像恐龍在牠的
黃金時代再強大，也無法適應氣候完全改變的世界，之後就是小型的哺乳類動物橫行天下
。
而現在可見的情況是，氣候變化，越演越烈，不同時期的物種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巨大。
在某些時候，你智力的最大值，是承認自己無知；你對這世界最大的理解，是承認自己並
不了解；你了解自己的唯一通道，是了解自己的苦難。
最近讀一些關於PTSD的文章，原來其中一個PTSD的病徵是，「經常覺得有可怕的事情即將
發生」。原來那種如臨深淵、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不是真實，而是大腦無法處理某種創
傷的失調反應。但我這幾日覺得解放軍下星期就會出動殺人，不知是也同染病了，還是過
於悲觀。
這些日子，傷及很多人的靈魂，而且更難治療。但回過頭說，「回歸中國」整件事，不就
是為我們留下了集體的PTSD嗎？個別說話老實的中國學者已經說過，國家抹除香港的過程
，必然帶著很大痛苦。
我出去的時候，在火車上聽到一班老人在對話，說的無非就是，香港很太平很幸福，為甚
麼要無風起浪；年輕人示威，只是太沒事做。
其實這類「論述」，我也認同一半。香港是一時殺不死人的。雖然年輕人置業和成家立室
的機會，已經被一連串複雜牽涉中國和世界的經濟社會程序剝奪了 （所以你不知exaclty
找誰算帳），但你還有吃的，還有用的，也許還能去下日本旅行，但你的內心就是有一股
盲目的痛苦。
那感受，就是看見自己的文化、權利、社會環境被暴力入侵和改變，或者看見「本來是這
樣」的東西，變成了別的異型，而這一切你又不得不接受，那自然產生惶恐和痛苦。這無
煙的戰爭，雖然在物理上金錢上未必馬上波及你，但首先會吹襲人的靈魂。
很多人觀看這個問題，不知道要找年輕人問；知道了，還是用物理去想：因為年輕人無法
上流、有土地問題……這些都沒有錯，都是社會現實，但不是這種拼死抗爭行為的終極原
因。終極的原因，是認同、權利和文化之爭，而這些東西，無一是能夠觸摸到的實物。
半年前聽國族主義學者Liah Greenfeld的一個小講座，她講尊嚴，她問，你們感覺到尊嚴
的時候，身體的反應是如何？又問，當你受辱的時候，身體又是甚麼感覺？有尊嚴，你感
覺到欣快，很high；受辱，你感覺到心跳加速、胸悶、頭暈、有脫力感。這種情緒和生理
反應，其實就是個人連結成國族時的自尊感，以及受打擊時的「民族屈辱」。
雖然當日的香港人沒有武器、沒接受過軍訓，但也是以死相搏，為甚麼？最終極的答案，
就是香港人的國族自尊受挫。從民主承諾破滅，到本來的權利即將被剝奪。
國族情緒的反彈力很大。清人的民族屈辱，創造了作為神話的中華民族、作為機構的中華
民國，並且繼續主導後來的中國。但研究香港的人，甚至香港人自己，大部份都不相信香
港人已經形成一個國族。因而，他們對現場發生的事，只能歸於失語。試問如果不是，那
究竟香港人在做甚麼？正是因為內部已經因緣具足，所以激烈抗爭才可能在沒有明顯領袖
、在上一代抗爭者已經報廢的情況下繼續。
現在的心靈雞湯也很佛化、很印度教化，時常教人省察自己的內心。當你省察自己的內心
，你看到甚麼？我看到痛苦。但痛苦是因為你有尊嚴，所以你知道自己為奴為婢、毫無保
障，還有彈指就可被摧毀的事實。你感到痛苦，那證明你是長夜中還醒著的人。
公民社會時常愛說「要覺醒」，覺醒了是甚麼？覺醒了就是由People變成Nation。當你看
見老老嫩嫩人手結成物資傳遞鏈、守望相助、幫人清洗雙眼……一切並不是為了自己，而
是為一個公眾利益而奮鬥，難道那不是一個Nation誕生的現場？
4.附註、心得、想法︰
也許
這就是人生而為人
而不是
生而為支那那個
巨人徘徊的牆內的家畜班安寧
所要付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