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原則、負責任、做事認真、服從上級，這是衛斯理家的老三派西，是個超級模
範生。按照衛斯理雙胞胎兄弟的說法，則是個無趣死板、不知變通的乖乖牌。
其實派西也不是從小就想當乖乖牌。但他沒有大哥比爾的聰敏，沒有二哥查理的
運動神經，想要出頭天，只有靠認真念書、服從規矩了。幸好前面兩個哥哥都坐不住
也不那麼聽話，不願追隨父親的腳步成為魔法部員工。如果他認真念書，沉穩聽話，
將來進魔法部工作，一定能達成母親的願望，也能讓父親開心。
五年級的時候，派西當上了級長。那時的他和小時候已經不一樣了。他扛起了母
親的期望，成為母親最信任的兒子。那一年比爾正替巫師銀行古靈閣從事一些危險的
工作，查理則在遠方研究龍，這兩個哥哥都令母親操心，但他不一樣。他配戴著熱騰
騰的級長徽章，承諾在學校幫母親照顧弟弟們，也已經準備好成為師長的左右手，接
下管理照顧葛來分多學院學生們的職責。他知道他不夠聰明，可是他真的很努力。儘
管難纏又愛鬧的雙胞胎弟弟總是取笑他的一板一眼，但他知道努力會帶來回報。他有
信心可以做好這一切。
派西第一年的級長生涯平安順利，但是第二年明顯狀況連連。這一年小妹金妮也
入學了，卻發現了他的秘密：他交了個女朋友。才剛開學的第一天，弟弟榮恩和哈利
就因為駕駛飛車嚴重違反巫師法規差點被開除，此後的一整個學年，學校都籠罩在攻
擊事件和密室傳聞的恐懼之下。許多學生先後被攻擊，包含他的女友，而妹妹金妮則
常常魂不守舍，最後竟然捲入密室事件中，差點從此長眠。如果不是哈利救了妹妹，
可憐的派西還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對父母交代。
衛斯理雙胞胎弗雷和喬治或許會認為乖乖牌就是那樣，沒有野心和慾望。然而無
趣死板的乖乖牌，其實也有想要的東西，比如幸福快樂的愛情，以及成功。派西有對
幸福快樂愛情的渴求，也有對成功的渴求。他的年紀已足夠讓他看懂更多事，其中一
件就是書店裡魯休思馬份的挑釁。父親亞瑟雖然是個認真盡責的魔法部員工，卻因著
迷於麻瓜相關事物，長年窩在不受重視的相關部門，不在乎升遷，也不熱中於和有權
勢的巫師家族往來，這影響了衛斯理家的經濟，也影響著衛斯理家在巫師社群中的地
位。如果父親多努力一些，是不是能獲得更多尊敬，至少不會被當眾羞辱？如果父親
安於現狀不想改變，靠他自己能成功嗎？要怎麼樣才能成功？
派西明白，世界就和學校一樣，有自己的一套規矩，服從的人就能得到獎勵，不
服從的人則得到蔑視。對派西來說，先前是這樣，現在和以後應該也會是這樣。首先
是好成績，接著是好的職涯規劃，以及有效可用的人際網路。他也得看好弟妹們，別
讓他們幹蠢事、出亂子。他是當哥哥的，為了自己的前途，也為了家族地位的提升，
必須用適合自己的方式取得成功，做弟妹們的榜樣。
成功的道路似乎逐漸向前展開。派西在校成績優異，顯然不曾被兄弟們的不良行
為拖累。在霍格華茲的最後一年，派西當上了男學生會主席，畢業後便進入魔法部，
在國際魔法交流合作部工作。該部門的主管巴堤柯羅奇是個行事一絲不苟的工作狂，
獲得派西發自內心的崇敬，派西出眾的辦事能力與效率也使他頗得柯羅奇的倚重。
無奈世事難料。派西本來看漲的職涯，幾乎要因為後續的事件一團混亂。柯羅奇
被突襲並控制心智，最終被「那個人」的忠僕、自己的兒子小巴堤柯羅奇所殺。派西
因為工作的緣故，與柯羅奇先生書信往來頻繁，卻對整件事一無所知，從未發現主管
有任何異樣。衛斯理一家都認為這恐怕會嚴重影響派西的前程，然而出乎大家意料的
是，隔年派西在魔法部的第二份工作，竟是一躍直升魔法部部長初級助理。
衛斯理家實在無法將這解釋為魔法部的褒揚，畢竟派西算是搞砸了，而且衛斯理
太太在學校醫院廂房陪伴哈利時，親眼目睹了部長康尼留斯夫子和鄧不利多爭執的經
過。不論鄧不利多怎麼說，夫子始終不願意相信「那個人」已經重生的事實，反而指
控鄧不利多意圖奪權，為了破壞人們對魔法部的信賴與安全感謊話連篇、危言聳聽。
派西是個才搞砸過的新進員工，之所以能得到部長初級助理之位，其中必定含有政治
的因素，這或許是與鄧不利多分道揚鑣的夫子與魔法部監控衛斯理家，甚至是監控鄧
不利多的手段。派西的父母，尤其是父親亞瑟，打從心裡不能理解兒子的選擇。
其實派西也不懂，為什麼自己不能接下這份新工作。想起去年在魁地奇世界盃看
臺上夫子部長對馬份家禮遇備至，父親亞瑟只得到膚淺的應酬語，自己甚至直接被無
視，乖乖牌派西明白了世界的規矩。只要有機會就得往上爬，才能擺脫經濟上的捉襟
見肘，擺脫人們的嘲弄與蔑視。在成長的路上，自己和手足們沒有一個不是用著舊東
西。二手的書、二手的大釜、二手的長袍和禮袍，讓他們在校內校外都遇到異樣的眼
光。弟弟榮恩魔杖壞了無法趕快換一支新的，雙胞胎也為此整天妄想賺大錢而不斷胡
鬧惡搞。過去在魔法部的這一年，父親友好麻瓜、缺乏身為巫師驕傲的過往言行更是
困擾著派西，讓他百口莫辯，必須比別人花更多力氣證明自己。孩子們被迫忍耐、承
擔著資源的匱乏與隨之而來的他人的眼光，父親想必不知道吧？父親是否只要擁有一
個塞滿了麻瓜玩具的庫房就滿足了？他到底懂不懂世界的規矩？
派西的體悟引發有史以來衛斯理家最激烈的一場大吵。父親亞瑟一意孤行，堅持
要當少數派捍衛鄧不利多，全然不顧自己的前途，忘了兒女們將來需要家族名聲的庇
蔭；母親茉莉則只會哭哭啼啼，幻想立場相左的他和父親可以達成共識。現在只有離
開家才是對的。想要功成名就，本來就必須有所犧牲，這是這個世界的規矩。以前他
努力扛起一部分父母的期待，現在他將繼續努力，放下對親情的眷念渴望，追求更長
遠的衛斯理家的名聲。他和父親不一樣，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這個家族。當魔法部的
權力核心向他招手，放過這個機會實在太傻。
派西搬到倫敦，不再回家了，也把上門的母親拒於門外。他在哈利的聽審會上擔
任紀錄，見到了哈利。這個曾經打敗「那個人」的男孩是弟弟榮恩的摯友，和衛斯理
家非常相熟，但派西相信這一切已與他無關。散布謠言的鄧不利多是魔法部的敵人，
謠言則都源自哈利。哈利愛出風頭且情緒極不穩定，在校的這幾年經常惹禍上身，還
屢屢違反巫師法規，這回鬧到要被開除學籍，派西完全不意外，只氣自己為什麼沒有
早點看清、阻止哈利和衛斯理家的互動，任由一年又一年加深的關係把衛斯理家弄得
不能翻身。但想想父親一向缺乏識人之明和向上爬的野心，事情弄成這樣亦屬必然。
和父親相比，派西真慶幸自己及早選擇了正確的道路。他是昂首闊步離開聽審會
的，完全無視父親的存在。是的，世界是有規矩的，而規矩是可依從的。魔法部有魔
法部的規矩，上流有上流的規矩，任何違抗規矩的人終將敗北。父親無疑就是個失敗
者。派西要成功，他要循著世界的規矩向上爬，而小小的燭火般的親情，是成功和向
上爬必須付出的代價。總有一天父母和手足們會明白，只有他的選擇才能讓他得到想
要的地位，讓他愛著的衛斯理家獲得應得的尊重。
待在魔法部並得到上級的重視，使派西覺得陶陶然。現在他能掌握到更高層級的
重要訊息，運用這些訊息趨吉避凶。他寫了信給小弟榮恩，要榮恩和問題人物切斷關
係，也透露鄧不利多即將失勢。派西相信，只要按部就班的努力、確實服從上級，沒
有天賦和才能的乖乖牌也會有出頭的一天。衛斯理家和哈利的關係始於弟弟榮恩和哈
利的交情，只要弟弟切斷友情，向魔法部派任霍格華茲的新老師輸誠，衛斯理家便有
機會改頭換面，投向正確的一方，彌補父親從前因為愚蠢無知所犯下的種種錯誤。
派西穩定前進。他退回了母親的聖誕節毛衣，父親重傷他也不曾聞問。離家那一
刻他就已下定決心，現在是追逐閃耀前途的時刻，不能像個孩子般糾結於親情裹足不
前。他詳盡寫下鄧不利多的招供筆錄，隔天這份筆錄將刊載在預言家日報上，宣布鄧
不利多的犯刑。原政務次長桃樂絲珍恩不里居先是化身為黑魔法防禦術老師，再躋身
霍格華茲總督察，現在順利成為校長，魔法部也終於正式掌握了霍格華茲的管理權，
解除了鄧不利多挾學生以令魔法部的危機。
能夠蒙著頭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的時間並不長。在神秘部門入侵事件發生時趕到
的魔法部員工甚至夫子本人，都親眼看到了「那個人」現身。現在魔法部再也不能像
從前那樣，藉著媒體輿論一手遮天了，必須拿出各種防堵計畫和因應措施，換取人們
的信賴。派西從不畏懼責任，他一向能做得又快又好，因此並不擔心工作繁重，只擔
心事情太少、沒有自己表現的機會，現在的他擔心的卻是家庭關係。那一次和父親亞
瑟的爭吵，撕裂的範圍之大，遠超過了他能夠修復的範圍。既然事實證明了鄧不利多
和哈利是對的，回頭修補關係顯然是必須的。
這時派西才發現，原來他不擅長修補關係。他擅長的一直都是念書、考高分、奉
行規矩、服從上級。規矩構成了這個世界，是他的生命依歸，沒有任何東西的地位能
夠高過規矩。他捨棄了情緒，捨棄了和人互動的彈性，這一切全是為了規矩。現在他
到底該拿破碎的關係怎麼辦？要道歉嗎？可是他也不覺得自己為了前程、為了家族名
聲向上追求有什麼問題。但如果不道歉，他又要如何讓父母明白他想回去但同時他也
並不覺得自己有錯？
這年的聖誕節，派西踏著雪，帶領著新任魔法部長盧夫昆爵走向他曾經如此熟悉
的洞穴屋。然而只有母親茉莉以淚水和擁抱歡迎他的到訪，父親亞瑟、兄弟們甚至小
妹金妮，都沒有要給他好臉色看的意思。這次的見面以修補關係的觀點來說，就和昆
爵試圖招攬哈利背書那樣失敗。
笨拙的低了頭，卻得不到家人的諒解，一切真是無法可想。服從世界的規矩，換
來的只是這樣。或許到頭來也只有規矩可以依從了，怪不得SOP這麼重要。派西再度
埋首工作中，嘗試淡忘已經失去的天倫之樂。但他開始漸漸發現，世界的規矩其實不
如想像中容易服從。他所熟悉的魔法部變了。許多早已明訂的規矩，比如誰只能監督
誰之類的，卻因為高層不能說的諸多考量變了樣，導致事情反而以完全不合乎規矩的
方式走下去。魔法部長看似想要和哈利並肩作戰，其實只是想利用哈利取得大眾的信
任，製造魔法部可信的表相。自己要嘛變成其中一顆棋子，乖乖配合順便從中獲益，
不然只能失望，失望到最後獨自轉身離開，什麼都得不到。
鄧不利多過世後，魔法部內部的情勢越來越詭譎。好像有什麼和從前不一樣，又
好像沒有什麼和從前不同。信仰並奉行著規矩的派西可以感覺得到，難以依循的規矩
越來越多了。本來合作愉快的同僚們開始暗中檢舉彼此，正在進行的公部門業務半途
而廢，許久以前就廢除了的條例則死灰復燃，而社會輿論似乎也支持這樣的改變，歧
視與區隔佔據了人們的內心。世界好像忽然分成了兩塊，比如可說的與不可說的，站
著的和跪著的，還有女人和女人。
當世界變形扭曲，派西在失去了規矩的邊緣掙扎，每天都比前一天更身不由己。
他依然在魔法部裡工作——不知道為什麼，現在要上班得先把自己沖進馬桶，連麻瓜
政府都不會這樣運作——依然時不時見到父親，也依然與父親沒有任何互動。現在派
西懂了，父親亞瑟並不是不知道世界的規矩，不是不知道怎樣才可以向上爬升，擺脫
窘困的經濟與人們的忽視，而是選擇不要。和自己相比，父親想必有更多不想犧牲的
事物，那些事物很可能並不僅是派西以前認為的那堆麻瓜垃圾，而是整個衛斯理家。
他們其實同樣愛著這個家，只是派西選擇去做，而父親亞瑟選擇不做。
有的人選擇去做，有的人選擇不做，這本來沒有誰對誰錯，只是人們不知道，是
你願意為愛犧牲，而不是愛要求你犧牲。愛從不要求你犧牲，但是慾望會。而且慾望
會不斷的要，直到你再也沒有東西可以給它。乖乖牌派西做著許多他越來越不想做的
事，才明白了這個道理：你的敵人不能夠傷害你與你愛的人，除非你把自己的力量給
了他。
於是覺悟的乖乖牌派西衝進豬頭酒吧，再踏出萬應室。當他大喊：「我來得太遲
了嗎？已經開始了嗎？」我希望你會同意，因為他來了，所以還不遲；因為你來了，
所以還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