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箭』是古龍寫於1963年的作品，距離他開始創作武俠小說，只有短短兩三年的
時間，加上評論家在談他早期作品時，往往不會在這部作品上多費筆墨，看過的幾篇
評論，重點都擺在《孤星傳》上。但《孤星傳》我簡直是硬撐著看完的，其他幾部早
期作品，也是翻個幾頁，便覺無趣而罷讀，因此一直沒有把它列入閱讀的選項。
這回會找這部作品來看，一方面是心血來潮，一方面則是古龍名作，我幾乎本本都看
過了，剩下的渣滓（？）只當一種收集的心態，有時間就慢慢啃，拿來當消遣。
當然，翻開第一頁之前，心裡不會抱著太大的期待。
出乎我意料的，這本書竟是出奇地好讀，也出奇地好看，雖然查了一下網路上的書評，
跟我有同感的似乎不多，不是說它不脫傳武路線，就是說角色設計還是太單一，但在
我心目中，這部已可名登早期的代表作之一。
首先令我眼前一亮的是筆法。
讀早期古龍，有人會笑說：「想不到他也曾經如此多話。」但我的感覺卻像得知畢卡索
原來也精於工筆白描一樣，驚豔大於一切，很想對那些笑他沒有文字素養的人說：「你
們看看，只要願意，古龍也寫得出這種細膩的描述。」
有些寫手或作家，在描寫時僅將華麗的詞藻堆砌在一起，表面上精美，細看卻覺得空泛
，但古龍這時雖然相較後期，較為精心推敲文字，卻不流於刻意雕琢，無論寫景寫情寫
人，都是幾筆勾勒，便生動飽滿。
這時他還會用一些傳武的「四字真言」來書寫，卻已帶有現代白話小說的影子，不像《
孤星傳》那麼生澀，顯得自然流暢，已然自成一格，有他獨特的抑揚頓挫。讀罷，也給
人一種說不出的餘韻。這和其他傳武作家是非常不同的，帶有一種吟詩誦詞般的優美。
而我，就迷戀他小說筆法給人的這種感覺。
許多文學作品之所以富含魅力，靠的往往不是故事本身，而是作家獨特的敘述手法。有
些作品照情節改編成影視，卻吸引不了觀眾，就是因為那種文字的美感已經無法從影像
上看見。導演必須設法捕捉文字的意境，設法用影像來呈現，才能達到同樣的效果。
古龍的作品也一樣。這些年重看他的作品，我發現真正令我著迷的，既不是奇詭懸疑的
劇情（看第二遍後就不再奇詭懸疑了），也不是穿插其間的人生哲理，而是他行文的這
種「古式韻律」。
後期他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作品，整體氣氛雖然扣人心弦，描述上卻有過度貧乏，以致形
象模糊的毛病，這也是為什麼我還是偏愛他中期的《武林外史》、《絕代雙驕》、《楚
留香傳奇》、《多情劍客無情劍》。
※ ※ ※
其二吸引我的，是故事。
這部作品情節緊湊，曲折離奇，發展上常有推陳出新之處，讓人欲罷不能，不由自主地
一頁頁翻下去。雖說是古龍起飛期未成熟的作品，對照近年所看的一些武俠新秀小說，
後者卻完全無法望其項背，光是文字敘述魅力，就已經差了一大截。
故事主軸說穿了，就是傳統武俠的固定公式──復仇與陰謀。一張畫有骷髏頭的「死神
帖」與一黑一紅兩把穿心的「情人箭」，每到月圓之夜，就會襲捲武林，讓許多名人高
手紛紛命喪其下。男主角展夢白的父親展化雨就是遇害的其中之一。展夢白這個涉世
未深的富家公子，要如何在險阻重重的情況下，設法為父親報仇？
神秘可怖的情人箭，背後又藏著什麼秘密？
像這樣震動武林的大陰謀，古龍自初期就很愛寫，中後期的懸疑偵探路線，也隱隱包含
其中。縱觀全書，有不少設計和人物是他往後作品裡的雛型，比如方辛和方逸父子之於
《絕代雙驕》裡的江別鶴和江玉郎父子、聽起來非常耳熟的「藍大先生」和隨處可見的
「紅衣女子」（藍、白與紅真是古龍最偏愛的顏色）、在《名劍風流》裡發揚光大的絕
世易容術，在此書有過短暫插花...等。
一路這樣對照著看下來，倒也有種尋根溯源的樂趣。
【誤會安怎來？】
復仇和解謎是這故事的主線，但我心目中最有意思的，是書中出現頗多的「誤會」。
一般來說，我不愛看誤會的戲碼，特別是主角沉冤未雪、百口莫辯、人人喊打的情節，
實在太令人氣悶，我不忍也不願多看。但這本書中的安排，大概是因為冤屈總能很快洗
清，又能帶給我或大或小的啟發，不但不會看到吐血，反而感覺很是「清新」。
以前我總想不通，怎麼皇帝總會聽信奸臣挑撥，錯殺忠臣；怎麼女主角愛男主角，也會
聽別人一面之詞，把男主角誤認為萬惡不赦的大壞蛋，傷心地離他而去；怎麼助人為家
常便飯的武林名俠，只要有人冒充他的名字做幾件壞事，他就突然成了人人喊打的武林
公敵。
長大後看多了社會百態，通曉一些人情世故，才開始明白，誤會的源頭，都是因為人性
脆弱呀！
無論是以訛傳訛也罷，有心人造謠也罷，一句話給一千個、一萬個人說上一遍，就會聽
起來像真的。古人有云：三人成虎，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若這話是由自己信任的人所說的，可信度又會往上翻倍。
於是人往往被輿論或媒體操控而不自知，一個偏見在腦中存放久了，就會變成信奉不疑
的真理。能夠獨立思考、不隨波逐流的人，畢竟太少。
畢竟，勇於指出眾人思考的盲點，不畏隨之而來的訕笑或指責，需要很大很大的勇氣。
而人非聖賢，就是聖賢也會出錯，又有誰敢說自己的判斷一定正確，並能堅持到底？
人也是會改變的。
曾經胸懷大志、善良正直的人，在時間與環境的洗禮下，可能會逐漸扭曲成一個媚俗勢
利、自大妄為的人。世上沒有絕對的好與壞，善惡僅在一線兩端，很難去主張某某人一
定就是怎樣的人，無論物換星移，絕對不會改變。
誰知道，這人會不會突然就變質了呢？
人心難測，又有誰能肯定，這人目前表現出來的好，不是刻意營造出的形象呢？
有了這些不確定性，大大小小的誤會，也就容易產生了。
有意思的是，書中那些隨便就被惡人挑撥，錯怪好人的，往往沒多久自己也以同樣方式
遭人誤會；那些上一秒才被人誤會而憤懣不平的，下一秒也上了當，轉而去誤會別人。
這樣的循環點出了「誤會」並不是有意為之，因此即便被人誤會，也無需太過憤慨。這
樣的錯，任誰都有可能犯下。
因此當展夢白在男扮女裝的淫賊柳淡煙挑撥下，被蕭飛雨誤會為色狼，憤而離去，之後
三鶯為了替師妹討公道，把女扮男裝的蕭飛雨誤認為柳淡煙，和她糾纏不清，兩人都同
時了解到誤會人與被誤會的滋味，之後重逢，目光交流間，便已多了理解，因而能互相
原諒，這樣的感覺很好。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若非展夢白、蕭飛雨、藍大先生等都武功不弱，或者總有高人相助
，依武林中人不分青紅皂白就喊打喊殺的習性，早就一個個含冤九泉了。這樣的冤魂
在武林中，也不知有多少。
所謂正道之士，一不小心，往往也成了邪惡的幫兇。
善與惡，在江湖上確實難以分清。好人所做的事，未必全是好的，往往意氣所至，便不
顧別人。
比如展夢白急著救他的結義兄弟，路上看到個人就推他下來，奪他的馬，跟強盜其實沒
兩樣；冒充「蜻蜓」，獨闖製造情人箭的秘窟時，對手無寸鐵的裸女痛下殺手，也有失
大丈夫的風範，畢竟人家是被抓來的，再淫蕩潑辣，你點個睡穴總行吧。
※ ※ ※
不過，整體而言，我還是喜歡展夢白的個性。他和蕭飛雨的閃光雖少，也總能讓我看得
津津有味。
這是我喜歡這本書的原因之三。
展夢白這種人，在小說戲劇的世界裡可能還不算太稀有，在現實生活中可就是瀕臨絕種
的動物了。當然啦，畢竟像他性子這麼拗、這麼剛直激烈的人，大概不到二十歲就橫死
街頭了吧（笑）。
直腸子、百折不撓、寧折不彎的男主角，因為日漫電玩裡出現過不少，看到有點麻痺的
人，可能不認為這是多值得讚賞的特質。但要記得，這是武俠的世界，所謂武俠，不就
是奇遇不斷、小蝦米變成大鯨魚的成長故事嗎？
但我們這位展先生，打從開頭就不斷遇到世外高人，世外高人出現的頻率之高，都已
經讓人懷疑「他們真的是世外高人、真的那麼難遇見嗎？」展先生卻因為他的堅持，始
終不肯拜師，拿到絕世的武林秘笈或掌門令旗，也硬是不肯使用，而要埋在荒山野嶺。
就連最後拜了名師，動機都是出於救人。
因此，他的武功硬是平庸了大半部。
這樣的鋪陳頗有新意，也讓人看到他不憑武功，只憑性格特質服人的一面。
展夢白不但不怕死，打死不屈，被打成豬頭不屈，就連跟強過自己數倍的人對打，明知
會死得很難看，也不肯合眾人之力，圍而攻之。
一般武俠小說或武俠劇，圍勦魔頭已成套路了，大家都覺得對手若是大奸大惡之人，就
不必講究江湖道義，但展夢白偏偏死活不肯。
他不像西門吹雪，是因為自視甚高而堅持單打獨鬥。
他是無論如何都不願佔人便宜、趁人之危，一定要光明正大地和對方過招。
這樣硬底氣的傻孩子，千萬個人裡，也不一定能找出一個來。也難怪那些閱人無數的江
湖老前輩，會在短短的時間內對他抱有好感，產生相惜之意。就連一些亦正亦邪，過去
惡名昭彰的人，不少也曾在一瞬間被他打動過（胭脂毒蛇、金非、楊璿等）。
老人最喜歡的，就是這種純純呆呆、很趣味的年輕人啦（個人經驗）ＸＤ
但也因為他太剛太直，脾氣又衝，容易魯莽壞事，也常受人冤枉，因此雖然奇遇不斷，
卻也波折連連。書中有一句話說：「大凡剛烈之人，心腸必定極軟」，又說：「像你這
樣的脾氣，活在世上是要吃虧的」，在在說到我心裡去，大概因為我也是這種難搞的脾
氣吧。
所以對展夢白，我也就多了幾分理解與共鳴。
【多元紛呈的角色】
這部作品的另一個優點是，人物刻劃有始有終，以一貫之，並不會有性格突然大變，好
人變臉成壞人，看似正常的情景原來是陷阱與奸計，那種古龍後期已經用到老，讓人食
多則無味的套路。
更難得的是，這是古龍作品中，少數前後兼顧，兼且不忘細節的一部。
出場人物無論多小，幾乎都有作用，不會憑空而來，又人間蒸發，性格塑造也各有獨到
之處，即使出場不多，也令人印象深刻。比如妓女萍兒和老車伕、帝王谷中的婢女小蘭
等。
而古龍中後期為人詬病的「女角形象扁平」問題，這部作品也沒有。
書中的出場女子雖多，關於外貌與性格，都各有描寫，不致混淆。
──蕭三夫人性情剛烈，喜怒無常，出場也短，不知怎的卻很讓我難忘，而且很喜歡。
她的身份揭曉時，著實讓我吃了一驚（本以為她是展爸爸的外遇）。
──杜鵑甜美嬌憨，溫柔善良，讓我起先對她很有好感，很看好她與展夢白的互動，只
可惜她不久就變得痴傻，再也無發揮餘地。
──宮怜怜這個小蘿莉，和展夢白的互動很不錯，大哥哥和小蘿莉的梗，我真是百看不
厭。只是展夢白再怎麼樣都只能算展大哥，不能稱叔叔吧...（連蕭飛雨都變阿姨了）
──蕭飛雨的姐姐蕭曼風，曾經色誘展夢白，卻不是古龍後期小說常見的淫婦，展夢白
一佯裝色狼，就嚇壞她了，兩人「互嚇」的橋段很有趣。
──唐鳳是少見的長相平庸，卻自戀高傲的女角。她開頭很討人厭，後來遭遇悽慘，下
場頗令人欷歔。其實她也是個不失善良的好女孩。
至於咱們的女主角──狂放公子蕭飛雨，剛出場時真連我都騙過了，完全看不出她是女
的。即使後來知道了，也常為她的豪氣＼帥氣折服。有一度以為她要變成不服輸而硬要
處處找心上人麻煩的小公主（請參照《浣花洗劍錄》），擔心了一下，好在她雖然練成
舅舅金非的絕世武功，也沒主動去找展夢白的麻煩。
最可惜的女角莫過於秦琪，出場時頗值得期待，後期卻證實純出來跑龍套，完全沒有描
寫，連死都只用一句對白帶過。
男角方面，本書的年輕男人真的少得可憐，眾多大叔或老伯除了藍天槌和蕭王孫外，都
沒給我留下多深刻的印象，因此只說說兩個人。
一是唐無影，他是唐家的「老祖宗」，現任當家唐迪的父親、唐鳳的阿公，特色是愛吃
糖，出場都坐輪椅。會想提他是因為，即便知道兒子會殺他，他還是選擇回家；即便知
道兒子在糖裡下了毒，他還是選擇吃下去，甚至到死都沒戳破這件事。
方辛其實也是這樣一個「孝父」，對照他們的兒子，要不恨父親入骨，要不不把父親當
一回事，不禁感慨萬千。現代對兒女百依百順的父母，實在該引以為鑑。
唐迪道：「沒有什麼，只是……」聲音突也嘶裂：「只是我已受夠了，受夠了你的壓制，
你名雖已將掌門之位傳給了我，但什麼事都要你來做主，從小到大，我又幾曾自己做主
過一件事？」
他嘶聲一笑，接道：「但此刻我卻要自己做主了，我要令本門成為天下武林的盟主，要
比你強上十倍。」
老人黯然呆了半晌，神色已變得十分慘淡，慘笑道：「我倒不知你有這麼大的野心，但
……但你錯了。」
唐迪大笑道：「我什麼錯了？你本已活夠！」
老人道：「不錯，我已活夠，世上什麼事，我都已見過。」突又忍不住怒喝道：「但卻
從未見過你這樣狠毒不孝的畜生。」
唐迪道：「你只要少作些權威，我也不會如此。」
老人面上已起痙攣，更是汗落如雨，慘然道：「你只記得這些，難道就不記得我對你的
好……」
唐迪在門外默然不語。
老人顫聲道： 「你小時候最是頑皮，在外無論闖下什麼禍，我都維護著你，有一次你
被毒蛇咬了，我……我幾乎急得發瘋，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守在床邊，為你療毒，
這……這些事你難道全不記得？……好容易等你長大，見你變得規規矩矩，我好生歡喜
，哪知……哪知你……」
倏然頓住語聲，眼淚隨汗珠俱下。
唐迪也聽得滿頭大汗，身子顫抖，突又咬牙道：「我小時你既是那般寵著我，長大為何
又對我那般壓制？」
老人道：「你既身為掌門，我怕你舊態複發，才壓制著你，但……但我是錯了，你小時
我本不該那般寵你。」
另一個想提的是展夢白那個武功絕世的師傅。有人可能會覺得一代武神，落得這種下場
很瞎，我卻覺得這種極端的諷刺性，最能道出人生無常。因此就連百般陷害他的徒弟風
入松，談及此事，反應都微妙得很。又有誰能想到，這武林高人在痛苦中忍受了39年，
卻在擺脫苦難後，這麼輕易地死在一個匪夷所思的理由下。
早期古龍寫武打，一招一式都會描述，讓人驚訝他也有這麼認真的時候。但有時打鬥場
面過多，人物情感的交流互動反而被壓縮，看著看著會失去耐心。身為一個女生，還是
想多看一些男女主角放閃的戲啊（爆）。
至於結局，還是難逃草率的命運，大魔頭自己一口氣把所有詭計合盤托出，而且說法牽
強，收得頗拙劣。但不管怎麼說，相較於其他作品，《情人箭》已可算是有頭有尾、描
寫完整的作品，不致於看到最後一章時，錯愕到想摔書，因此以古龍作品來看，還是挺
值得推薦的！
（哥哥張國榮也演過《情人箭》電視劇，早期叛逆不羈的形象，正吻合書中執拗率直的
展公子。有機會真想看看這個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