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 華人按摩女之死(中):「我怎麼這麼不走運呀」

作者: falomu (法蘿暮)   2018-10-15 13:24:53
華人按摩女之死(中):「我怎麼這麼不走運呀」
DAN BARRY, JEFFREY E. SINGER, TODD HEISLER
2018年10月12日
本文是《紐約時報》長篇特寫《華人按摩女之死》中文版的第二部分,點擊閱讀:華人
按摩女之死(上):她們的美國夢。
一名男子一天晚上在街上注意到了她,他剛光顧過40路上一家有名的飯菜便宜量又足的
飯館。她漂亮,比街頭別的女人年輕而且英語說得熟練,所以他掏錢買了一次服務。她
說她的名字叫西西。
他叫保羅·海耶斯(Paul Hayes)。單身,四十齣頭,住在皇后區,他擺出一副見多識廣
的架勢,但她還是讓他著了魔。他們慢慢成了情侶,後來又回做朋友,並隱約打算著哪
天重溫鴛鴦夢。可是她和丈夫就住在一個街區之外。事情有點難辦。
她很有幽默感,有事常常徵求他的意見——雖然他建議加強那幢樓的安全措施時她沒理
會。她也向他吐露過自己工作當中的危險和變化無常。
「她真的厭惡幹這個,」海耶斯說。
即便如此,宋揚還是成了40路這個圈子不大的世界裡一個兇猛的競爭者。靠咖啡和紅牛
支撐,她幾乎一刻不停地苦幹,就像是面臨某種自設的時間期限。有人說她是想攢錢開
自己的越南餐館,或是給年邁的父母在紐約買個房子,或者想賺夠了就不幹了。
她的爭強好勝和無窮幹勁惹惱了一些其他的女人,發生過爭吵、推搡和偶爾的撕扯頭髮
。一名同行回憶說,要是有男人挑了別的按摩女,宋揚會嘲笑他喜歡老女人。
但另一個女人記憶裡的宋揚更溫柔、也更慷慨。她說,她剛到40路的時候,宋揚非要送
她幾條禦寒的褲子。
宋揚的地盤是40路135-32號樓四層的一套公寓,就在另一家按摩店樓上。房間正對著鍋
爐房和一扇臨時門,那門是為了防止流浪者在樓頂上過夜的,也是為了保護年老的清潔
工在樓頂種的辣椒的。
與40路上的大多事物一樣,她的租房安排錯綜複雜。
這幢公寓樓是蔡仁泰在1992年建的,85歲的蔡仁泰是法拉盛著名的、甚至備受尊敬的銀
行家,物業持有人是他兒子尤金·森本·蔡(Eugene Morimoto Tsai)管理的一家房地產
公司。在上個月的一次簡短交談中,42歲的小蔡說,他不知道去年有個女子從他的公寓
樓上掉下來過,也不知道他的公寓樓成為非法按摩業的窩點已有很長時間了。
他們都說,市政記錄也顯示,那幢樓負責收房租的管理人是另一位當地顯要:62歲的杜
彼得(Peter Tu),他多年擔任法拉盛華人工商促進會總幹事,是皇后區第七社區委員會
委員,也是選區的一名民主黨領袖。
在不遠處的辦公室門外,杜彼得先是否認他跟40路上的那幢樓有關係,但隨後又說他只
是曾經幫蔡家向主要的底層租戶「新十裡香海鮮城」收取18500美元的月租。他說他已
不負責此事,也從沒有「從街上」收過錢,他也不清楚那家餐廳跟樓上的租客和轉租客
之間有什麼安排。
「我一直都是中間人,」杜彼得說。
自稱是底層餐廳老闆的男人在被問起樓上租客時嚷了起來。「我怎麼會知道租客的名字
?」他用普通話問道。「你要我上去問每一個人他們是誰?」
餐廳樓上,在這幢由法拉盛頭面人物擁有和管理的公寓樓裡,宋揚為她的房間支付一筆
固定的房費——同行說高達400美元一晚。錢交給了一個四方頭型、神出鬼沒的「老闆
」,她們叫他「老李」,這種稱呼表明他與給他幹活的這些女人很熟。但是,他轉租這
些房間的具體安排,就像他的行蹤一樣難以確定。
今年春天的一個午夜,老李罕見地出現在40路,他是來調停女人們因為搶客爆發的一場
糾紛的。當一名記者走過去叫了他的名字後,老李抬頭看了看,拔腿就跑。他在40路的
路中間朝東飛奔,躲避著過往的車輛,然後消失在法拉盛的夜幕中。
雖然宋揚和其他女人常常吵架,她們偶爾也在樓下餐廳或附近的一家卡拉OK與老李聚會
。她們看他吹滅生日蛋糕上的蠟燭,或和他一起唱他東北老家流行的一首歌。在中國陰
曆新年,他會給她們發裝了小額鈔票的紅包。
在手機拍攝的這些聚會的影片和照片裡,她們很容易被人誤以為是某家會計師事務所的
同事,通快地玩上一夜。她們看上去一點也不為她們從事的職業中的諸多危險,包括被
搶、肉體傷害,尤其是被抓所煩惱。
被抓引來不必要的注意,會危及當事人的永久居留申請。被抓也加重了羞辱感,通常意
味著要在皇后區人口走私法院(Human Trafficking Intervention Court)出庭,這個法
庭每週五在位於秋園的皇后區刑事法院的地下室開庭。在法拉盛的秋園,普通話似乎同
英語一樣普遍。
人口販賣干預法庭是差不多15年前成立的,法庭想達到的目的是,把性交易當中的女子
當作販賣與剝削的受害者來對待,而不是被指控的罪犯。這些女子被告知,只要完成若
干個性化的諮詢輔導班——比如以就業培訓或職業教育為主的——就可以撤銷對她們指
控,並封存記錄。這些輔導班由紐約勵馨婦幼關懷中心(Garden of Hope)、紐約市恢復
中心(Restore NYC)、紐約亞裔婦女中心(Womankind)等服務機構提供。一家名為「家庭
庇護所」(Sanctuary for Families)的組織也可提供移民服務。
宋揚不止一次走過這個過程。上法庭不僅讓她記錄中的這些逮捕被抹去,還給了她喘息
的時間,迫使她面對她職業生活的後果。
2016年夏天,宋揚與法拉盛律師陳明利開始進行頻繁的微信對話,最初主要是關於獲得
永久居留權的——他反覆告訴她,這個過程可能要好幾個月的時間。不過,她還是擔心
被捕的歷史會妨礙她的綠卡申請。
「我心裡壓力很大很急,」她用中文寫道。
漸漸地,他們的對話開始反映出她身處40路境地的更為陰暗的現實,她的微信裡加了許
多哭泣表情符。
「陳律師早上好,」她在2016年10月中旬寫道。「我今天被警察用槍指著我的頭強迫我
為他口交。」
在一個朋友的堅持下,她向紐約市警局109分局投訴。調查員在她「店」裡花了一整天
的時間尋找證據,並查看了公寓樓的監控錄像,錄像拍到一名身穿西裝的敦實、禿頂男
子走上樓梯。
陳律師向她保證,被捕的事不會影響她移民案件的狀況,並懇請她與警方合作。但她不
想吸引注意力的強烈渴望,加上害怕受到加害人的報復,給所有的事情蒙上了陰影。
「警察說過不會對我有任何影響,但我還是害怕會受到影響……陳律師我該怎麼辦現在
?(流淚)(流淚)(流淚)」
警方用監控錄像中截取的一張模糊的男子照片發了一份通緝海報。一名美國退休法警在
有人提到他可能有嫌疑後自首,他被安排參加了一次指認。
可是宋揚錯誤地指認為了另一名男子。此外,退休法警的DNA樣本也與宋揚衣物上提取
的樣本不符。這個案件最終不了了之。
幾個月後,也就是2017年9月末,她因賣淫指控第三次被逮捕,戴著手銬被從40路帶走
關了一宿。
過了幾天,陳律師問,「你又被捕了?」
宋揚回答:
「恩。(流淚)(流淚)(流淚)」
她解釋說,她已被迫要做出艱難的選擇,還說嫁給一個比自己大得多的男人,而他離她
的日常生活越來越遠,讓她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她覺得自己「自甘墮落」,有時候想
過放棄這種生活回家算了,也有過更壞的念頭。
「想跳樓的心情都有了,可是我該怎麼辦呢?」一天大清早她寫道。
陳律師從未受到宋揚的正式聘請,可這時候他的核心任務似乎是提升她的情緒。
「不要怕,」幾小時後他寫道。「不要這麼想。」
宋揚卻更低落了。
「我覺得我墮落的無法救要了。」
她又接著說:
「沒有了目標沒有了方向人活的還有什麼意義?」
「我曾經是一個對生活很上進很要強的女人,做什麼事情都追求完美,我沒有想到我的
人生讓我變成這個樣子,我好失敗。」
2017年10月底,宋揚最後一次來到陳律師的辦公室。她傾吐說,幾週前又有個客人打她
打得很重——這次侵害她沒報警,她讓給律師看了自己臉上青腫的照片。
「我怎麼這麼不走運呀?」他記得她問道。
這次的案子始於一個匿名投訴:據投訴,有數名女子在40路135-32號樓內「賣性交」。
這個投訴根本算不上什麼曝光,多年來這個地址發生的不三不四的勾當已產生過大量的
911電話報警。在有些人眼裡,這幢樓甚至有一種被詛咒的氣氛,因為2010年那裡發生
過一件駭人的罪案。一個精神錯亂的尾隨者在二樓走廊裡捅死了一名女子,還把她的心
和肺挖了出來。
在過去十年間,這幢樓裡發生過43起逮捕,其中不少是涉性案件,最近的一次就是宋揚
。去年9月底她落進了一次卧底行動的陷阱,她想躲進房間對面狹小的鍋爐房但未能逃
身,對她的指控是以70美元的價格提供性服務。
2017年,109分局共有91起與按摩店有關的逮捕,其中40路上的有6起,她的案子是其中
之一。那次逮捕導致了那些發給陳律師的絕望短訊。
收到匿名投訴的幾個晚上之後,一名警長和一名探員在對這幢臭名昭著的公寓樓進行了
簡短監視後,進到樓裡。他們找到的唯一可疑物品是二樓的一個手寫的中文標記,他們
原以為上面寫的東西大意是「本層沒有小姐,請上三樓。」
警方後來確認了標記上寫的是「注意……駕校在隔壁三樓。」
一名卧底警員隨後給一個與這棟公寓樓有關係的、名叫西西的女人打了電話。兩人把約
會定在次日,11月25日,週六。她的價格:120美元。
在約會的這天,皇后區北區掃黃行動組的警員在他們位於大學點(College Point)的據
點集合,討論當晚將要打擊的七個地點。最近的目標成了頭一個:40路135-32號的那幢
破舊公寓樓。
掃黃行動組警員們溫習了安全方案。他們選定了當天的識別色,商定了這次任務的各種
呼救信號和暗語,包括主卧底警員會用什麼詞來暗示已發生了出價提供性服務的情況。
現在他們一切就緒。
10個人的行動組在夜色中出發,這天的氣溫暖和得不像11月底。他們把車停在王子街,
白熊水餃店對面,再往前不遠這條單行道向東一拐就是40路。組長和兩名執行逮捕的警
員坐第一輛車,另兩名執行逮捕的警員坐在第二輛車裡。第三輛車是押送囚犯的。
行動組測試了錄音設備,這個設備通過藍牙單向傳輸聲音。沒有問題。綠燈信號發出:
行動。
幾分鐘後,卧底警員接近了目標宋揚,她就在公寓樓門的裡邊。他穿著橄欖綠上衣和牛
仔褲,戴著帽子。她穿著一件短冬衣,紅黑兩色圍巾,緊身褲,還戴著一個標誌性的髮
帶——上面有個小小的蝴蝶結。
警員不會知道這個女人剛剛試著跟她弟弟影片聊天,可他還在中國睡覺。他也不會知道
她打算12月飛回國。他不會知道她一直按照法庭的強制要求,定期去紐約市恢復中心,
一家援助外國出生的性交易受害者的非營利組織。他不會知道她在恢復中心要上的第五
次、也是最後一次諮詢輔導班的日子是四天之後。
他只知道那天晚上行動中她的警方代號:「JD Ponytail」。
馬尾辮無名女。
她領他走上破舊的樓梯。在走廊裡她親了他一口,打開了自己房間的門。另一個新來法
拉盛的、名叫沫沫的女人,已經在公寓的另一間卧室裡接待客人了。
宋揚帶著自己的客人走進她的卧室,據警方披露,她在卧室提出以80美元的打折價提供
性交。他同意了這個價錢,然後走進浴室,設法向他的發送器報出暗語,表明「陽性」
——也就是非法的——協定已經達成。他還想發信號告訴同伴是行動的時候了,但警覺
的宋揚不讓他有私密,叫他別關浴室門。
「你這服務很差啊,」警員說。
警員進到卧室裡後,宋揚的疑心更重了。「你怎麼不脫衣服呀?」她問。「你是警察吧
?」
不是,他回答說。但他再次抱怨她的服務,抓起帽子要走人。她把他推了出去,關上了
門。
收到卧底警員的信號,空轉著發動機待命的三輛警車拐上40路,扎進這條街上永遠的壅
堵。四名警員下車沖向公寓樓。爬上陰暗的樓梯時,他們與卧底警員擦身而過,他一邊
下樓一邊指了指宋揚的房門——這時她正在房間裡看著監視器。
就在警察要她開門,並準備破門而入的時候,驚慌失措的宋揚快步來到公寓的北陽台。
那個叫沫沫的女子光著身子從她那件卧室出來,看外面在吵什麼,明白了是警察後趕忙
躲進屋裡。
陽台沒有裝監控攝像頭,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只能靠想像。宋揚可能想逃走,也許伸手去
夠了一根從陽台邊豎著經過的電纜線。她也可能想跳到樓下餐廳伸到街上的金屬招牌上
。也可能她就是想自殺。
事實是,她掉在了街上,就在那名卧底警員的眼前,僅僅五分鐘前她還親過他一口。他
的上司說,這名警員至今驚魂未定。
那夜稍晚的時候,當面部、頭部及身體多處骨折的宋揚躺在醫院病床上時,警方宣布將
她逮捕。她在清晨死去——對她的逮捕,用警方的話說,也就「失效了」。
https://cn.nytimes.com/usa/20181012/sex-workers-massage-parlor-part2/zh-ha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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