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ECTRE M4
「您覺得人形會做夢嗎？」
才剛要啜口的咖啡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而遲疑，而在杯口劃了一圈。
「那妳是怎麼看的？」
「呀，問問題的是我吧？」
「我想知道妳能不能自己辨識這個問題。」
「聽起來好複雜。但如果我會問這個問題，不就代表我能辨認？」
「那可說不定。如果妳只是利用這個問題來引起我的注意，就不能當作能否辨識的證明了
。」
幽靈小姐環抱手臂，歪著頭想了頗久，久到我還得配合她歪頭。
「我想知道人形會不會作夢。」
「Okay，不管妳回答什麼，或是不回答，我都相信妳能辨認。」苦澀入口，精神都來了。
但我不認為那是咖啡因的功勞。我在咖啡因還沒起作用前，就因為咖啡的香氣、燙口的溫
度、入喉的苦味，記憶中的咖啡經驗，以及期待喝到咖啡的想法，而有了精神「我們就從
這個角度切入吧？我先說說人類的夢。人會做夢，幾乎所有人都有做過夢的經驗。作夢的
概念遠從幾千年前就有紀載，對於夢的概念也已經有了某些共識。而在近代，人類從睡眠
觀察中得知在快速眼動睡眠期的大腦活動近似清醒，也能從事後的對談知道夢的內容，對
於夢，對於夢的影響，夢的意義又有進一步的認知。不過，我們從來沒有真正看見夢。」
「看見夢？」
「沒有任何東西能讓我指著它說『那就是夢』，我們只能說『那就是夢存在的證據』。我
們沒辦法把直接夢數據化或實境化，讓其他人也直接身歷其境。我不是夢的專家，但我想
那是十分微觀的世界，微小得我們看不見那些細微的變化，但那個變化又如此深刻影響我
們。」
「哦……」
這聲哦有一半是屏氣後的舒展，一半則是突然聽到關鍵字不自覺的反射。我知道幽靈小姐
平常就很異想天開，但沒想到她喜歡聽這個。
「人類雖然無法直接看到夢，但藉由觀察，卻也能得到很多訊息：不只人類，許多動物的
睡眠也有眼動期，所以我們能從共同現象得到動物也會做夢的推論，即便我們無法真的證
明。」
「人形會不會作夢也能從這裡推論？」
「還沒說到，正要開始。我們一直在思考為什麼做夢，誰會做夢，或者把問題問得更精準
些，怎樣才算做夢？那麼，因為夢又是睡眠的一部分，所以要問作夢之前，我們還得想清
楚睡眠這回事。」
「哇…….」
「一個問題的背後總有更多問題，是吧？我從很久以前就認為這個世界可以用很簡單的幾
個原則去解釋，而當接受了這個想法，就會變得忙於整理所有的問題，盡可能地找出符合
邏輯的解釋，這樣才會舒坦一點。」我覺得自己是那一種…….會一邊喃喃自語一邊釐清
問題的類型，有利有弊啦。有些人喜歡，有些人就不喜歡。大部分的人形都比人類耐斯，
很能接受我這種自言自語的毛病「嗯，睡眠。睡眠佔了人類一天三分之一的時間，很長，
非常長，長得簡直不可思議。如果可以不用睡覺，把那些時間都拿來利用該有多好？」
「但我從沒看過哪個人類不用睡覺。」
「沒錯正是如此。我們想，但做不到，因為睡眠是人極為重要的生理機制。從能量消耗來
看，大腦只佔人體重量百分之二到三，但耗氧卻是全身的百分之二十，十分耗能。耗能也
代表垃圾量大，大腦需要利用睡眠，透過腦脊髓液排除平日累積的垃圾。整個流程就像人
形用的潤滑油在機械裡提供潤滑，也要承受機械運作時的加溫，日子久了就會變質酸化。
如果不趁早更換，酸油就會反過來傷害機械。總之就是定期更換，而大腦需要排放毒素的
時間大約就是一天的三分之一。嘛，睡眠的原因還有很多，不過這一個就夠有說服力了。
睡眠時大腦會關閉部分身體機能，但作夢時，大腦又變得活躍起來，進入剛才說的快速眼
動期睡眠。有一種說法是，作夢可以避免大腦陷入停滯起不來。這有點像很久很久以前有
一種ON/OFF溫控器，電路板設計成溫度到達設定值就會斷電停止加熱，而降溫到一定程度
它又會重新啟動加溫，周而復始直到下一個信號……啊哈哈，很奇怪的比喻。說到哪了？
喔對，快速眼動期，在這個情況下，如果在這個時候把人叫醒，他就有可能還記得夢的內
容。」
「記得內容嗎？」
「所以到這裡我們了解人類作夢的前提是大腦需要休息進入睡眠，而睡眠到一定程度會進
入快速眼動期。好，同樣的概念推到其他的動物，哺乳類動物、鳥類都有同樣的現象，所
以我們可以說牠們也會做夢。魚類也會休息，在休息期間他們的腦部活動和身體機能都會
降低，換句話說就是睡眠，但魚類沒有快速眼動期，所以我們無法得知魚類會不會作夢。
」
「所以，人形雖然會休息，但不會像人類那樣睡眠，所以由此推論人形沒有作夢的證據…
…？是嗎？」
「嗯，從推論來講是這樣沒錯。」
「原來如此……」
這口氣聽起來不太妙──應該說，打從幽靈小姐進來開始就表現得一點也不像我熟悉的模
樣：大咧咧的，樂天，開朗，包容力強，有點小迷糊，自我意識強烈，反應迅速，身材火
辣……除了最後一項外全都不見了。
我知道她在這邊的人緣不算好，常常被忽略，不然就是被調侃當壁花，平時她倒也能泰然
處之，但偶爾也有失落的時候。
……
不，不是偶爾。
有些東西是會累積的。
不能因為是人形就以為心也是鐵打的。
何況人形懂得學習，又能跟人溝通。格里芬的人形在設定上又普遍親近人類。這代表她們
與人的每一次連結都十分重要。
我又喝了一口咖啡。發現已經涼了，就一口氣乾了。
總之先順著方才的話題繼續下去。
「其實呢……會不會作夢還可以從別的角度探討。畢竟數據運算和我們血肉之軀的機制還
是差很多啦。或許……我們可以換個角度，比如學習。」
「學習？」
幽靈小姐皺了皺眉。
顯然她的思路真的被什麼東西占去了。
「生物的本能有兩種，一種是先天的，基因性的的本能，另一種則是後天的，透過學習而
有的本能。先天的本能刻在基因裡，後天的本能則在這裡」敲敲自己的頭，也指向幽靈小
姐的身後──就是她的心智雲圖啦！「毫無疑問的，所有的人形都有學習的機能，符合生
命的其中一項條件，所以我傾向認同妳們有生命。人形也是有人權的，怎麼越過人權就強
取核心呢？對吧？」但我又聳了聳肩「不過另一邊也有人雞雞歪歪的抗議說這樣的生命根
本就不完整──算了離題了。總之，能夠學習，就代表能夠將周遭的訊息內化成為可用的
知識。那麼訊息，身邊所有事物都能當成訊息：聲音、溫度、眼前的景色、風吹過、日曬
、有人摸了妳的肩膀、扳機的觸感，煙硝的味道，所有的事物都能是訊息，數量大得無可
計量，我們只能透過篩選訊息，注意到有用的資訊，並且記錄下來，看狀況成為短期記憶
，或是長期記憶。」
「對於人形來說，只要有許可，所有事物都能存為永久資料。」
「對於人類，只有很少的人擁有過目不忘的能力，相對應的他們也多半有某些行為不如常
人。妳們人形這樣能一邊完全記憶，一邊又能跟我們好好對應的機能，當真令我羨煞。好
想要喔，這種能力。如果可以我倒想跟惡魔交易……啊，又走遠了。回來回來，人沒辦法
記下這麼多東西，只能找出自己認為重要的，然後記憶。人形呢，雖然擁有超強的記憶能
力，但是妳們的運算能力還是有限制的。沒有辦法無止境地提高運算能力以處理所有的資
訊，那是耗能、容易故障、費時費工又不切實際的作法。如果我記的沒錯，人形的運算架
構主要以大量資料為中心：一邊紀錄，一邊篩選有用的，沒那麼有用的資訊，然後判斷可
以刪除，放入心智雲圖深處以備不時之需，或者大量利用，作為知識經驗，甚至分享給所
有格里芬人形。所以即使妳們再厲害，也需要一直判斷資訊的可用性。而那是相當耗能的
工作──沒錯，人形或許不像人類一定得休息睡覺，但人形需要時間整理資料，特別是待
機的狀態下，會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資料處理重整重置，而那樣的情況很有可能就是能營
造夢的環境。」
「好像有點明白，但又不是很懂。」
「這很正常。」因為我也不是很懂「我們一直找不到人類做夢最決定性的原因，只知道做
夢對人類的影響和幫助。但是，作夢和學習有正面的關聯。人在現實上有所壓抑，有想法
卻實現不了，或許在夢中就能解放，就能實現；人在面對難解的問題，有時候去睡一覺，
反而會可以夢見解套；人在創傷時作夢，夢境會幫助人用另一種方法面對，從而走出傷痛
。甚至是噩夢，也能對人體提出某種程度的警訊。所以我想，正因為夢沒有邏輯，天馬行
空，反而能幫助人從邏輯的死路解套，找到新的方向。我自己也是，就算睡覺之前心情很
差，但是一覺醒來又是新的開始，一切又變得不一樣，即使我完全記不起做了什麼夢。妳
們應該也有類似的感覺吧？當資訊量大，渾沌不清時，妳們也很難做下判斷。但是整理之
後，那些煩躁的感覺就消失了。」
「您的意思是，這是夢存在的證據嗎？」
「我也說沒個準。不過人形比人腦，很多方面要出色太多是真的，人腦得靠睡眠或作夢紓
壓，但是妳們根本不用面對這些問題。我覺得啦，人啊做夢很浪漫，但也很浪費；人形呢
剛好相反，總是能做到最快最好，但是揮霍的空間就小了。」
「輔導官這麼說是不否認人形也會做夢？」
「我怎麼覺得不重要啊，重要的是妳怎麼看？」
「……噗哈！」
看到我兩手攤攤，幽靈小姐反而笑了出來，算是解套了──呀，多多少少啦，這個方法有
一點點賊。不過我已經很努力唬得合理了。
「輔導官您這是老王賣瓜嗎？」
「看妳吃得挺開心的，妳說老王有吹牛嗎？」
「沒吹破。」
「那不就對了嗎～」
彼此莞爾。
能反開玩笑，表示狀況有改善，可以進行下一步，於是我又幫自己沖了一泡咖啡，想了想
，決定也給幽靈小姐一杯。再想了想，又從冰箱拿了牛奶加到兩杯滿滿，遞給幽靈小姐，
要她也喝一點。就看她小心翼翼接過去，吸了幾口，露出奇怪難以形容的表情──哈哈！
看幾次都不會厭倦，讓人形喝人類的飲料。
雖然人形已經普及，但終歸是有錢人才請得起的昂貴開銷，能搭載電子官能系統的人形更
是少之又少，所以整個格里芬上上下下只有少數特殊人形搭載這種玩具，好讓她們更加理
解、更接近、或許也就更親近人類（其實我很懷疑，這樣就能做到同理的自信是哪來的？
）。大部分的人形只能模擬行為和體驗，但要她們講出心裡話，就會像眼前的幽靈小姐一
樣。
呀，不會有事的。這只是一點小玩笑。無傷大雅的玩笑。
惡作劇和玩笑的差別就在於兩方的距離。很顯然的幽靈小姐並不在意。
至少對我是如此。
「所以，我其實該早一點問的，如果要按照標準程序。嘛，偶爾離經背道也不是壞事，而
且道可道非常道對吧？啊，妳不懂也沒關係。」我喝光自己的，也喝光她剩下的，收回杯
子，拿去沖水──咖啡因過量啦「幽靈小姐，為什麼妳想知道人形能不能作夢？」
「啊，我還想輔導官或許不需要知道……只是無用的訊息。」
選擇隱瞞嗎？即便都來這裡了。
「但妳不選擇刪除而懷在心裡，然後大老遠來到16LAB找上我，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這
只能證明妳十分在意。那我雖然是LAB裡面名不見經傳的小小輔導官，但為了避免妳把奇
怪的東西沾上心智雲圖影響其他的幽靈小姐，也只能慎重對待啦。為了妳好，我得命令妳
說實話或者是給我那時的紀錄。」
耿直的人形如果支支吾吾，就代表她在做決定上有所衝突，如果這個衝突嚴重得讓她既不
刪除又不上傳尋求解方，就代表這個她在保護什麼，而經驗告訴我這個什麼，十有七八是
人。而格里芬的幽靈小姐最重視的人類是……
「我無意間聽到指揮官們聊天。他們在聊前不久的鐵血大規模入侵，聊到如何孤軍深入，
揪出狡猾的敵人。所有人都在談他們梯隊的菁英人形有多優秀。其中一名指揮官看到我，
突然問道『如果帶SPECTRE M4呢？』」
果然。
「全部的人都笑了。他們互相開玩笑說『你作夢吧？』『不要增加任務難度。』『還沒
Engage前排就會倒光光。』等言論，我完全可以理解，那是玩笑。」
幽靈小姐敘述時表現十分平靜。
後面怎麼樣我大概心裡有底了。
人形服務人類，從軍的人形更是絕對的服從人類。擁有學習能力的人形想要在人類社會生
存，就必須面對接踵而來的矛盾。面對矛盾，人形的處理能力不如人類，造成反應速度減
慢。而這名幽靈小姐身處精英部隊，承受巨大壓力，即便只是指揮官帶有歧視的玩笑，仍
造成巨大的心理壓力。很不幸的幽靈小姐把自己帶入情境之中，思路拖慢了，運作也不正
常。邏輯死路的結果便是曲解故事，化為人形會不會作夢的問題。
少女情懷的問題。
不嚴重，也不難解決。
直接Shut down，Reboot，Default，或是乾脆Delete就好，簡單方便又迅速。
我一直都很反對這麼做。
因為我認為人形也有生命，有基本的人權，不應該被當作機械對待。
因為人形們遲早會意識到不公平，而去爭取應有的權利。
因為人類無法限制人形成長，只能築起一道一道的牆，用權限堵死人形。
因為人和人形的合作越來越密切，密切地只剩合作這一條路。
只是說歸說，面對工作我還是得昧著良心，一次又一次地安撫人形，然後做同樣的事。
不知不覺我又嘆了口氣。
雖然咖啡因已經超量，但我實在忍不住又沖了一杯。
「好吧，這樣我懂了。妳無法無視自己的心情，而不願刪掉這段記憶。妳也不願殃及指揮
官，把來龍去脈上傳。妳彷徨失措，於是求助於我。這樣沒錯吧？」
「是的。」
「所以身為妳的輔導官兼技術人員，我現在告訴妳我會怎麼做：我會請妳坐上那邊的維修
台，形式上徵求妳刪除相關紀錄，然後進行程序。」
幽靈小姐一句話也沒說。我分不出來她是因為已經接受命運，因為受到命令而沉默，還是
再次進入邏輯死路而變成這副模樣──
「Okay，大致上就這樣了。」我拿起操作面板給幽靈小姐看：「前置作業已經完成了，現
在我只要按下ENTER鍵，妳就會強制進入休眠，刪除相關的記憶，並且重置成出廠設定，
與其他幽靈小姐共享心智雲圖。換言之，妳將失去私人的記憶。這樣妳能理解嗎？」
「可是按照規定，人形重整時必須固定在維修台上。」
「那是因為我咖啡喝太多，得去上廁所五分鐘，但我又希望回來的時候，妳已經不再受問
題困擾。」
這時我看見幽靈小姐困惑的臉上有了一絲閃光。
是的，她正在高速運作，思考我的話，並發現矛盾。
「人形要為人類謀福祉，滿足這個條件的情況下，人形也要為自己謀福祉。」我轉身走向
房門「而現在，這裏沒有人。」
然後順手帶上門，留給幽靈小姐自己的空間。
管他的，這次我就要這麼做。
而且我真的快尿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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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違反規定做事。
可能人矛盾久了，也會做出什麼反常的事吧？
人形如果面對太多矛盾，也會自己找出路的。
前陣子讀了文章，關於奇異點的。詳細內容什麼的我記不太清楚了，大致上是說從過去的
經驗看來，人類為了改善生活而做出各式各的研究發明，這些研究這些發明會經過一段時
間的醞釀，從一步一步慢慢累積影響，到後來會出現爆炸性的發展，很快地改變人類的生
活，一去不返。比如幾百年前的蒸汽機，比如上個世紀的電腦網路，這個世紀初的智慧型
手機。很多撰文者都指出人類最後一個奇異點很有可能是人工智慧。
可能嗎？
或許吧？如果故事就照這個劇本，照這個模型演算下去，人工智慧搞不好就真的取代人類
了吧？畢竟，眼前就有鐵血這個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
我常在想，如果人形也該被當作生命看待，那麼鐵血的出現能否代表人形已經進化完成了
？畢竟她們擁有自我意識，能夠學習成長，甚至她們能夠自我複製，擺脫人類的控制。
或許從演化的角度來看，鐵血的人形比格里芬還優秀。
如此說來，格里芬的高層這麼在乎那些擁有複雜思考能力的特殊人形，背後也有這一層盤
算吧？嘛，反正我是參不透的，畢竟我位階太低，很多事情參與不到，就算參與了也只是
當個勞工聽命行事。
我只是……碎碎念，看到的一些徵兆而已。
當我回去的時候，幽靈小姐已經不在了。
面板顯示還停留在「是否進行重置」的訊息，顯然她還是不願意刪除資料。但她也沒上傳
到心智雲圖。所以這代表她決定保留秘密了吧？
最後碰到幽靈小姐時已經是幾個禮拜後的事了，她又回到那個聒噪、自我感覺良好，但是
善良又有包容心的模樣了。雖然我注意到她某些情況下還是有反應變慢的跡象，特別是提
到指揮官的時候。
不過以此為代價，她成為獨一無二的幽靈小姐。
她做了自己的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