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靈信
「爺爺，」午後，小春在房內低聲問，「姐姐已睡了半日，要叫醒她嗎？」
站在床前的青木搖了搖頭。
他注視著洛海，瘦削蒼老的肩膀在灰白舊袍之下更顯突兀，如同覆蓋了積雪的片狀岩石。
小春只看見他的後腦勺，支楞的銀髮，隨著搖頭的動作像蒲公英似的抖動。
「她昨天幾時就寢？」老人問道。
「天沒黑就睡了。」小春記得很清楚，自己替她掩上門窗，在院子裡練習製做水幕，玩了
許久，才看到日落。
「那就是睡了快一整天。這般睏倦難支，近來吃得也少吧？」青木抬起眼，望著帳頂，又
問。
「是，昨日午餐只喝了半碗粥就說吃不下了。」
「舊疾是因，數年來憂禍頻煩是引，再加上……她沒有痊癒的意願啊。孩子，妳可知道她
最想要什麼？有沒有什麼一定想要見到的人、或者未完成的心事？」
小春想了想：「她說身邊有個東西，需要交出去，但還沒到時候。」
「是那個盒子吧？」青木了然，又說，「她的枯元症必須以精純元功解開鬱結氣脈才有望
根除。當今天下，能夠做到的也只有和族聖者。」他凌空朝洛海的頭部點去，牽出一條無
形的魂線，繫在指頭上，然後朝外走去。在門闔上前，小春聽見他說：「見了此靈信，聖
者便會找到她的下落，妳且安心等兩天罷。」
青木的身形隱沒。小春望向窗外，正好瞧見庭院中的小水池上波光潾潾，一片安寂。兩天
？洛海的身體這麼虛弱，再睡兩天，會變成什麼樣？她安安靜靜的收回目光，走到床邊，
用毛巾沾了溫水輕輕按摩洛海冰涼青紫的手腳。她心裡覺得難受，卻寧願椎心刺骨也不想
哀嘆出聲，這種倔強自小養成，她從來也沒當過孩子。
隔了兩日後的清晨，洛海終於醒來，她只覺心口怦怦直跳、陣陣悸痛，一呼一息都很艱難
。她聽到外屋隱約有人聲動靜，好容易開了口，微弱的喚道：「小春？」
「我在，」小春立刻答應，掀起門簾急步進入，「姐姐，妳還好嗎？」
她撐起身子，小春溫柔細緻的扶她坐起。她望著小孩那神清氣爽、雙目明亮的模樣，十分
喜愛，抬手撫摸她的短髮，笑了：「還早吧，妳怎麼不多睡些？我還好，只是有些氣悶，
想喝水。」
小春嗯一聲，轉身去倒水。
洛海這時瞧見淺白的門帘上印著外面一人的影子，那人靜靜站立，身形清瘦，不似青木，
順口問：「小春，外屋有客人？」
小春把水杯遞給她，說：「姐姐，那人說自己是醫生，能幫妳診病。我不信，但爺爺說能
找來就沒錯。妳想見嗎？」
洛海心想自己病的不輕，就算再高明的醫生來診治怕也束手，但她不忍拂了青木的好意：
「不該如此麻煩。有妳陪伴，在這裡安定度過剩下的日子，我已心滿意足。病慢慢醫治不
妨。」
小春問：「但爺爺說，妳心上的牽掛對病情有礙，或許這醫生能幫忙解決。」
洛海聽她話音，更是搖頭：「不用勞煩名醫，世上還有許多比我更需要幫忙的人。我沒有
旁的牽掛，只是放心不下阿愷。這麼下去，她將來必會與阿迦敵對。但我想來想去，還是
沒有合適的法子解決。」
這時她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一聲略為沉重的呼吸。
小春也聞聲轉頭朝那邊問：「妳也聽見她說的了，可願意答應嗎？」
略等片刻，外屋那人答道：「是，若見了莫循迦，我答應不傷他的性命。」
「那好，」小春道，「妳進來吧。」
洛海無比困惑，如墜迷霧，正要出聲詢問，卻見門帘掀起，一個人緩步走進來。這人穿著
布衣，但布衣再簡單樸素也掩蓋不住她身上利刃冰燄般的灼灼之華。她目似點漆，修長的
眉宇直掃入垂落的髮絲深處，臉色平正，正是狄愷本人。
洛海震驚過度，正不知如何反應，狄愷就已經走到床前。她並未直接朝她盯著看，而是半
垂著頭，視線落在被褥上。但這熟悉的氣息已使洛海的身體化石，四肢無法移動分毫，呼
吸更顯急迫。
狄愷在床前站立一會兒，開口說：「我先看看妳的脈息。」言畢伸手搭住她右腕，手指一
開始穩定，隨即卻顫了一下，壓重了幾分，停留許久。她終於把手挪開，語氣帶上了幾分
苦澀，「若不是那靈信上沾染了子魂氣息，我要許久之後才能找到此處，那時妳還會在嗎
？那信甚至不是寫給我，和族那虛偽之人將靈信毀掉，這才給了子魂逸散的機會。妳不想
見我？」
請什麼醫生，竟然需要尋到和族去？洛海已有所悟，青木老人運籌帷幄，卻還是沒料中全
部的人心。但她搖了搖頭，說，「不是他毀去的，但本也不該寫給他，我早已與他無關。
阿愷，我自然是想見妳的。」她說到此處，目光不自覺的掃到了小春，心潮起伏：現在告
訴她麼？
「妳體內子魂已成，等我收割；但這血枯之症需起死返生之能方可治癒，卻非循迦莫屬。
妳想要我來，還是他？」愷森然問，不等她回答，卻又立刻往下說，「跟我走吧，我用功
法護住妳的心脈，妳會有一段時候失去知覺，醒來就沒事了。」
洛海呆呆的望著她：「妳要帶我去哪裡？」
小春聞言皺眉，插進話來：「妳治病就治病，要帶姐姐去哪裡？」
狄愷朝她掃去一眼，卻不回答。
小春兩手握拳，警惕提防的眼神就像長槍一般瞄準了她，洛海簡直已可感到她身後冰藍光
暈升騰，呲呲即將凝成無數利刃。
她在這剎那間做出了決定，這兩人還是暫且不要對上的好，她輕聲要求：「小春，等等。
我們的確有話單獨說。」
小春道：「姐姐，治病要緊，話可以慢慢再講。」
少見的，洛海十分堅持：「我要先講，妳迴避片刻，好麼？」
小春滿臉擔憂，本能的對著愷上下打量，似乎瞧得不怎麼順眼。然而她不願洛海耗費精神
與自己爭執，只得在她的示意之下接過東西出去了。
洛海收回目光，望著眼前之人。
這若是夢，就是她這些日子以來一直盼望的美夢：自己三個若能團聚該有多好。但如果只
是個夢，醒來之後又該如何？愷，跟過去一樣的、平易近人的愷，還未曾為王的愷。身形
精瘦剽悍，如同在沉思著什麼，小春ㄧ離開，她的表情就柔和了許多。
洛海伸手觸碰她，發現這皮膚溫暖切實，這才相信眼前是真人，不禁輕喚道：「阿愷……
」
狄愷的目光微顫，嘴角輕輕下壓，低聲說：「妳想說什麼？先讓我替妳醫治可好？」
「阿愷，我拿到了聖盒，卻沒及時送回給妳，妳可生我的氣？」洛海溫言問。
「我怎會生妳的氣，我擔心妳。這些日子妳受苦了。我沒盡到照顧妳的責任，現在看見妳
平安無事……」愷向來清冷的語調卻不由自主的頓止，平復語速，「我十分歡喜。妳會否
覺得失望……來的是我？」
洛海搖搖頭：「我沒想過找誰來。這裡有青木老伯跟小春照顧我已足夠。」
「我知道。」愷就這麼半抬著眼跟她說話，「妳也不必憂心，答應了的事，我自會為妳做
到。」
「我沒要妳答應什麼，小孩子的話，不用當真。」她輕輕說。
愷眼瞳中燃燒的深紅光暈縮為一小點，轉開了話題：「洛海，我在來此地之前，已攻下了
典城。」
「啊？」她吃了一驚。這麼說來，兩族之戰已經開始了。
「瓦族的士兵們正等著我回去，因此也不能耽擱太久。我說過，我唯一擅長也應該做的事
只有領兵殺敵。沒得選擇，生而如此。妳不要憎惡我，可好？」
洛海看看她，「嗯」了一聲。她忽而感到，體內的子魂似乎也並非壞事。如今小春找回了
，剩下的心願就是好好陪伴愷。感受她所感受的，好壞共同承擔。
她手背上微微一熱，卻是被愷伸過來的手握起。
「我會讓妳痊癒，」她堅定的說，「不論需要什麼我都去找來。子魂雖是邪術，端看如何
使用。妳與我同看天下平復，一起回到丹城，將那些鬼鬼祟祟、居心叵測的東西掃地出門
；再到和族門口，莫循迦不治好妳，就讓他眼睜睜看著畢生心血付之一炬，到那時，他也
沒有旁的選擇。妳便可康健如初。」
洛海聽到此處，忽而微微一笑：「阿愷，等等，我一直想和妳一起回瀾思湖看看，既然妳
已經來了，可願幫我完成這個心願？」
狄愷不忍讓她失望，答道：「好。但……」
「現在……可以嗎？」
她猶豫一瞬，又道：「好。」
「謝謝妳。」洛海朝她柔聲說，把床邊的一本舊書拿過來輕輕打開，自顧凝視片刻，然後
把書維持著翻開的樣子放回床頭，「我們走吧。待會小春進來，可能又會拖延許多時間。
」
紅光一閃，兩人從房內消失，閃現幾次，在洛海的指引下，順利出現在瀾思湖畔。
曙光初露，朝陽映照著洛海的臉，卻是如此的不相稱。她的肌膚白得透明，毫無生氣，幾
乎可以看見血管。她坐在湖邊大石上，伸長雙腿，肩膀倚靠著狄愷的手譬，迎著風瞇著眼
，似在享受這片刻溫馨。
「這就是妳童年成長所在？」狄愷是第一次親眼看見這湖，對這山景湖光端詳一遍，評論
，「很小，卻十分隱密。」她回頭望向洛海，重複一次，「妳氣息紊亂，讓我先為妳治病
可好？我實在擔心。」
洛海回眸望著她，輕輕說：「阿愷，妳為了給我治病，可是要耗費許多心血？」
拾魂補血，养氣護元，非尋常治療。愷點了點頭。
「嗯。」她停了下，又輕聲說，「那妳四處征戰、身心俱疲，如何兼顧？我的身體還會是
妳的累贅。」
「將妳留在哪裡我都不放心，不用想這麼多，我總會應付得了。這天地要我奔忙，總不會
如此吝嗇小小一個妳。」
洛海心想：對這天地來說，自己確然是微不足道。但若什麼也不做，這許多天中，僅僅為
了保護她這具殘軀，會有多少物族人、瓦族人死於非命，又有多少人會失去伴侶子嗣……
無論狄愷與循迦皆身懷大神通，各有各的天命，耽誤在自己這微不足道的小小女子身上，
這一切值得嗎？
她回頭凝視愷的面孔，細看之下，與小春卻像姐妹，只是鋒芒更露，黑印檀木一般的長髮
尾端閃爍微光，相比之下小春顯得野趣十足。她掬起一把這長髮，只覺沉甸甸的壓在心上
，連手都抬不起來，自己淒然一笑：「雪籽花都謝了。順應自然天時，這是萬物的宿命。
」她的聲音低下去，「阿愷，自與妳相遇，得妳照顧，我捨不得妳，這也是自然。我只是
個普通女子，順應自己的命運，是我唯一可做之事。我並無怨尤，也不後悔。」
「洛海，」愷眉心微蹙，握住了她的雙手，「我不愛聽這種話，甚是頹喪。妳要知道，妳
身上的水族之力，融合子魂的暗能，可助我的功體完全。到了那時，我便是命運，也是神
明，我們可以做到任何事。可以重來一次。」
洛海聽到她將這話明明白白的說出，這才有些茫然：墮入殺道的愷，升入神道的阿迦，沒
有人會聽她一言，不論往哪裡去，她爭不贏。既是如此，眼前這孤寂湖水無比靜謐，自她
離去後鮮有人跡，是否這荒水遠山才是最適合她的歸屬？
她低聲說：「阿愷，何必那麼麻煩，很簡單，妳要功體大增，就不要替我醫治，讓我休息
吧……」
狄愷頓時發怒：「妳怎麼說這樣的傻話！我千辛萬苦才將妳找回，若沒有妳，我要功體大
增又有何用？」
「妳既已為王，整個夜暄國的瓦族人都等著妳……我族人終有一日都可安居樂業，世上不
再有像妳我一樣連家都找不到的可憐人，這難道不是用處？」洛海問，她波光淼淼的目光
落在狄愷身上，水波忽然盪起了漣漪，動亂仿佛人的心潮。
狄愷冷笑道：「那的確也是我的心願，此話稍後再論。洛海，妳一再拖延醫治時間，是否
另有打算？」
洛海剛才每說兩句便要停下喘息，嘴唇面頰血色全無，卻勉強笑道：「妳多心了，我很久
沒與妳說話，捨不得停下而已。」
愷兩眼眨也不眨的注視著她，深吸一口氣：「等妳康復，我再陪妳說話。多久都好。」
她輕嗯了一聲。
「我們走吧。」
這時洛海把手慢慢的從她手中抽出去，狄愷正要皺眉，突然一聲巨響，身旁有個黑影遽然
升起。
她訝異之下舉手揮出黑色霧氣，擋住了由上而下的襲擊。嘩啦之後，碎玉四漸，化作萬千
水花，打溼了她的半身衣衫。
原來是水浪。這小小湖邊怎麼會有浪花？洛海的手卻也同時已離開了。她伸手一撈，卻撈
了個空，身邊空無一人。
與此同時，她感應到一股氣息在前方往下逐漸遠離，竟是沒入了湖水之中。
「洛海！」狄愷喚道，已顧不得聲音驚到沙啞，她胸口突突而跳，雙目燦然放光，待要有
所動作，異變又起！
一片冰冷寒氣從湖底猛然爆發，如同雪峰崩塌，冰塵夾雜刺骨寒氣，撲面而來。她應變極
快又有元功護體，卻也被硬生生逼退數步。這旋風凜冽，就像億萬把利刃在湖面上呼嘯舞
動，咻咻之聲不絕與耳。
這是……玄冰結界！
饒是她定力深厚也全身冰冷、如墜深淵。聽族人提過，水族有種以萬載玄冰為引的結界，
若遇上難以抵禦的強敵，不願落入對方手中，便會啟動，為的是瞬間身化冰塵，與敵人同
歸於盡。這結界中水化為冰，肉身凝石，再加上刀風萬剮，連碎片也找不到半塊。
此地怎會有此結界？莫非是……洛海的母親是水族祭司，通曉高深法術，布下此結界做為
最後防護。
洛海，妳為何要用到此決絕手段？我寧願孤身前來敵方，踏入險地，也不願放任妳有半分
危險，妳到底還是不信？
狄愷胸口氣血翻湧，兩手捏出元咒，一層暗紅光幕渾然生出，團團護住她周身。她大步走
入冰風範圍，踏足湖面上已全無水的蹤跡，腳底只覺冰冷刺骨，是堅硬冰層。整個瀾思湖
已水凝冰，冰化石。
洛海在何處？
她感應不到她的氣息，兩眼看不見她的蹤影，若用元功破開冰層，又恐會傷到她的身體。
她這時喉頭腥甜，痛急攻心，竟忽然噴出一口鮮血。急亂下護體暗火縫隙乍生，數根冰刃
瞬間透入，劃過她的臉頰、手臂、小腿。處處衣片碎裂，皮開肉綻濺出斑斑血跡，如數朵
紅蓮落在冰面之上，緩緩化開。
她只顧低頭注視，似乎感覺不到冰刀破體的疼痛。只見剛剛落在冰面上的那口鮮血已然暈
開，就如開了扇明窗，透出牙白寒冰之下的景象。與湖面世界的肅殺冷酷不同，冰底有鮮
活水蓮，翠綠圓葉，美麗寧靜，彷彿隨時還會隨波浪輕輕搖動。
在蓮葉深處，有個身影靠坐在石壁之旁，朦朧不清的蒙上了一層白霜。這張面孔依然如此
柔美，可以看到她嘴角輕含笑容，眼皮微開，深紫的眼瞳還依依不捨的凝望前方某處。
但寒冰之下的景象卻只有這麼曇花一現，就再次熄滅了。
她再也看不見什麼。
她在湖邊守候了兩日兩夜。正如蠟燭燃成灰燼，秋葉退去嫣紅，她的烏黑長髮先是一層層
失掉色澤，轉為銀白，彷如霜雪般閃射光芒，將身邊草木盡數映得透明；接著，功體吸取
結界的水能，失去的元功不但補足，且更勝已往，她的髮色重又轉回如夜般純黑。
再次站起身來，她對著冰湖孑然而立，默默把那子魂原封不動的收存，在魂體內特意隔離
開來，不讓它被狄寒的黑暗元能侵染。她低聲說：「妳說的對，這是妳我之宿命。」
星光再度升起時，狄愷把瀾思湖用另一層結界遮蔽，隻身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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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好友幫忙畫冰封插圖～過程中溝通好幾次也很有耐心

緋頁很漂亮~ 洛海會待何時讓阿愷得知小春露呢

推 插圖漂亮養眼有夢幻朦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