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小青 （下）
洛海在她放下手之後，一時沒答話，垂目整理著自己的腰帶，雖然剛才幫忙處理獵物不免
濺上些許點狀血跡，好在她的長袍下擺本就是漸層漸染的青綠，倒也不很明顯。她捋好衣
帶才抬起頭，一邊將散亂的髮絲別去耳後，一邊朝女孩微笑：「妳要給我看什麼？」
她沒半點害怕或是疑惑的樣子，女孩有些怔怔的望著她，說：「妳真是好看。」
洛海有些害羞，卻因這孩子說話態度真誠直接，稱讚也是隨口從心而發，倒不覺得窘迫，
頗有些歡喜，又朝她一笑。
女孩拉起她的手，彎腰撿起那本書，帶她到石壁邊坐下，兩人坐的很靠近，肩膀相抵。女
孩把那本書放在自己腿上，一圈圈的繞開繩子，這時候書名上的漆脫落以後的痕跡才顯露
出來：但露出來也沒用，那種文字洛海她根本不認識。
她以為女孩會讀給她聽，卻見她往前趴下手臂一伸，把書頁打開，豎立著放到了離兩人足
有兩三步遠的地方。毫無燈火的深夜，黑糊糊一團的書本上什麼也看不見。
兩人就這麼並肩坐著凝視一本黑漆漆的書。個性向來隨遇而安如她不免有些詫異，這時，
只見那本書忽然亮起，就好像有盞燭火藏在篇幅背後，通體映得半透明。一開始洛海以為
它燒起來了，後來才發現書的輪廓沒有變，那光也很穩定，側耳傾聽，沒有劈裡啪啦的燃
燒聲。一本會發光的書。
她正想著這有什麼用處，手背卻被女孩輕輕的拍了一下，對著她朝左面示意。
她順著女孩的手指看去，見到在半空中掛著一幅畫，畫面恰好被那些從那本書上射出來的
細長光線照著，看得清清楚楚。
畫上是青青草甸、如水珠般灑落在原野上的大小湖泊和柔潤起伏的山丘。她還沒反應過來
為什麼畫可以懸空掛著，卻見那景色換了，忽地變成了半浸在水中的深青草葉、雪白成片
的珍珠般的蘑菇還有指甲蓋大小的叢叢簇簇的淡紫小花。
青山綠水，在荒蕪廢棄的周遭的襯托下，就像夢境開了一扇窗，從中窺見的除了空中樓閣
的美好，更多的是現實的慘澹。
然而接下來的變化卻更是出乎預料之外，直接把她從悠然神往中拽了出來。畫上出現了半
張臉，因著那眉眼舒展，唇角上翹，沒有半絲陰影，又距離極近，她一開始還沒認出是誰
。等到那人坐直了身，露出短至耳際的黑髮、平直肩膀跟整張臉孔，她才忽然驚覺，頓時
如同被重重ㄧ擊，身體往後靠，抓住了女孩的手臂。
那是愷。
心中的驚訝還在翻滾，畫中的景象也繼續變化下去，引著兩人的視線緩緩移到旁邊。她瞧
見了自己的面孔。她也在笑著，眼裡溫柔安寧，臉上也只有單純的幸福，那鬆挽在肩頭的
紫髮閃著光亮垂下，在畫面的近處晃來晃去。她身上穿著件淺鵝黃布衫，衣衫的兩邊腰側
分別繡了朵粉色跟白色的細蕊花，正是這花讓她記起了，這是她親手縫製成的衣服，一針
一線慢慢繡上去的花朵。有了這衣服，大概的時期也就知道了。這幕情景顯然是在春霖林
的時候，小春露出生了，一家三口在村外的湖邊遊玩。
她記得這件事，卻想不起當時是什麼讓兩人笑得這麼開心。但是那又有什麼要緊，她手心
跟背上都冷汗涔涔，心裡又是驚駭，又是害怕，第一個念頭是自己莫非已經死了，死後的
世界是這樣的？第二個念頭是她死了那愷怎麼辦？還等著她完成使命回轉的青木老人又怎
麼辦？
她望著那女孩，想問問題，卻又開不了口，只感到自己連喉頭的肌肉都在顫抖，發不出聲
音。
或許是她的眼色已經說明了一切，女孩指著那本書解釋：「看到了吧，妳是那本書裡的人
。所以我知道妳的名字，那個人叫妳小青。」
她的確是曾經叫這名字，愷給她的名字。「我……真名叫做洛海，阿愷她曾經叫我小青。
但是，我為甚麼會在這裡。」她問，「為什麼會有我跟阿愷過去的樣子？書裡的人又是什
麼意思？」
「過去？妳們後來怎麼了？這書上就只有這麼一段。」女孩爬過去把書頁合起來，空中的
畫立刻消失，連書頁中的光華也不見了，「我想知道後面的事，不過別的書裡都沒有，這
一本原本什麼都沒有，在我拿來當枕頭睡之後才有了這些，多半是壞掉了，內容很少。我
不知道該稱呼妳們什麼，那就只好叫書裡的人。妳的名字很好聽，阿愷這名字也不錯，也
可以給我一個名字嗎？」
女孩不等她回答，絮絮叨叨的又講了些自己的事：「我一直想有個人說說話，除了這些書
之外。」她朝那本書看了眼，「那是我在下面撿的。我在橋下面撿到過很多東西，以前這
裡是有人的，後來不知道都去哪了。期間有遇見別的人，都離開了；還養過一條狗，後來
死了。我們這些人不習慣跟別人住太近，每個人有自己的地盤。剛開始我還等著有人來找
我，但是過了很久，我自己找到地方住、找到衣服穿、活得好好的，於是我明白了，書裡
的人只在書裡，不會來找我。現在妳來了，應該是作夢吧。但我還是很開心，妳想要叫我
什麼？等我醒了，我會記得。」
洛海被她握住了右手，瞧著她殷切盼望的眼睛，有個名字呼之欲出，但她覺得這太瘋狂，
不敢說出來。女孩跪著，所以身體微微前傾，上衣前襟有一條縫，裡面忽然有個東西滑落
出來。洛海低頭看去，發現那是一條很粗糙的皮繩，末端繫著一顆珠子。那顆珠子閃亮亮
的，好像露珠一般晶瑩，反映著五彩的星光。
她屏住了呼吸，就著微弱的亮光仔仔細細的端詳女孩的臉龐。雖說人長大以後模樣會改變
，但變化最少的其實是額頭跟嘴唇下巴的形狀。愷的額頭略有稜角，嘴唇很薄，小春露的
前額比較飽滿，嘴角微翹的形狀跟這小女孩幾乎是一個樣子。她慢慢的抬手撫了撫女孩額
側的頭髮，靠近望著她的眼眸，問：「妳把那本書借給我當枕頭好不好？等明天早上醒來
，我再替妳想名字。」
女孩點點頭：「這是夢裡，妳想要什麼都可以拿去。」
洛海淺淺一笑，她雖然在笑，眼角卻濕潤。她把手緩緩放到女孩肩膀，然後把她擁入了懷
中。女孩身體的觸感比看起來還要瘦削得多，這些時日也不知吃了多少苦頭。然而緊抱著
她的時候，洛海感到自己有勇氣從死地走出來，面對全世界。
那個晚上女孩在她身邊睡得十分香甜，她枕著那本書卻只沉睡了片刻，就在天矇矇亮時被
一陣心悸疼醒。
她坐起身，感到兩隻腳也像結了冰似的，沉重而刺痛。她知道時間剩的不多了，推醒了女
孩。
「小春，」她吐露出這幾句，「跟我來，我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