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珍珠
試穿到賞青親手做的第四件長袍時,愷覺得她終於找到了適合自己的尺碼。她一向都穿二
十四號,但腰太肥領子鬆,往往需要再送去給掌針線的女官修改一遍。離開丹城後,她竟
又長高了半吋,更奇怪而又令人無言的是胸部的尺寸也似乎增大了。再這樣下去,她懷疑
布條束胸會變得不足以掩飾。
其實解放鬆懈的時間越多,她也越感覺到用布條纏住身體的沉悶不適,不知從哪時候起,
養成了回家休息時解開束縛的習慣。若真的有訪客來(其實並不多見),往往也會有足夠
的時間留給她反應,或趁來人在前院敲門時溜到後面假裝正要去騎馬,套上輕質皮護胸。
這件新袍子,賞青特意將胸口處留出餘地,多用了兩層襯裡,使這件袍子特別襯她的身形
。愷的膚色偏白,一把黑色長髮掃過微開衣領,領口內可以看見她胸部微隆。
賞青說:「妳這樣很美。」
反正是在屋內,她直接坐在床頭,支起一條腿,把賞青的手拿過來握在自己手中,順勢將
她擁入懷裡。賞青身型偏嬌小輕盈,深紫髮絲留長後又開始微捲,抹開豐美的卷髮,露出
那秀麗昭致到幾乎令人鼻中聞到一陣花朵芬芳的雪白額際與粉茸眉睫。她輕輕吻下去,心
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要是有天兩人可以就這樣簡單大方的手牽著手,什麼也不用掩飾,
讓人看,隨意看,那該有多好。
她知道那天下午賞青去村裡女人們彙集做針線活的地方跟人學做條扣,摸著形狀規整,針
腳細密,順口問了句:「學的不錯,跟她們聊得如何?」
賞青點點頭,稍稍停頓了下,說:「我今天聽瓊玉說,瓊枝一個早上都在床上躺著,起不
來,說是肚子疼。」
愷見她並沒什麼憂心神色,想來不是生病,就猜測道:「肚子疼,是葵水?」
「嗯。她們都說每個月血會流上好幾天,身體虛弱,有的人還疼到起不來床。物族女人為
了生孩子,從小就得受罪。」
「所以呢?」
「她們說瓦族女人不用這樣,十月懷胎,物族女性在肚內呵護自己的孩子,瓦族人的孩子
卻要獨自在山林中長大,跟野獸林禽沒兩樣。她們說……有多少付出,就有多少收穫,天
下沒有不用耕作就能長好的菜苗。」
「說的也有些道理,」愷想到自己曾經聽說的,有幾分贊同,「瓦族人用樹心、草桶、天
水天土來滋養孩子,夭折不少,就是無意間被外敵搶去的也少不了,確實不如收在肚中安
全。」
賞青瞟了眼自己的肚子,默不作聲。愷以為她因此又多心,把她的臉捧起,帶著笑意對她
說:「可是妳也不用擔心,這個湖被村人忌憚非常,卻有利於我們。我會在湖底找個安全
穩妥的所在,沒人能靠近,妳能控水,我守衛湖岸,短短十個月會很快就過去。到那時我
們再把孩子抱上來,神不知鬼不覺,不會出事。」
「嗯。」
天漸漸黑下來,兩人等到炊煙四起,村中居民都回屋用晚食,這才溜到水邊。愷揹了把短
劍,只穿單衣,腳上綁了草鞋。賞青的草鞋還太大,她抽了幾根柔韌草莖當綁帶重新加固
。賞青盯著她的手勢瞧了又瞧,終於開口:「阿愷……我仔細想過,或許這是不應該的。
」
「什麼是不應該的?」愷聽出她話音裡的猶豫,只得抬頭這麼問。
「不會這麼輕易,什麼代價也沒付出,就可以擁有孩子,我總覺得沒這麼簡單。不是應該
的願望,就不要隨便提出,或許是這樣。」她的腳尖垂下時,已經觸到了涼涼的湖面。暮
色壟罩下的湖水暗沉無邊,「誰知道下面會發生些什麼。」
一輪明月破雲而出,清輝灑滿,湖波跟著輕晃。一水千里,在岸邊的兩人顯得如此渺小,
愷從以前就是個無所畏懼之人,若只有她一個,哪裡也能去,沒什麼不可做。但如今既然
帶著賞青,她不能不顧她的安危。
她應允了:「嗯,我只要妳好好的就好。」
賞青朝她微笑,事隔多日,她終於能夠笑得像兩人初次見面時那樣無憂無慮,就像一切的
災厄都是夢。愷站在石頭上,水沒過了膝蓋。既然不用再下去,她伸手輕輕一撐,已離開
水面。
回頭想拉賞青的手,她臉上神色卻是一滯。就這麼短短一瞬間,賞青竟然不見了。
「小青?」她朝小樹林中喚了聲,全無應答,遠遠看去,屋子門前的台階上也沒有人。就
算先行一步,也不可能忽然消失。她把視線移向另一邊。
水面上些微的漣漪未散。
那不是她爬上岸的地方,而是剛好在賞青的腳下。月光雖然明亮圓滿,水面以下卻是一團
漆黑。
她毫不遲疑的從那處跳入了水中。
從水下看,湖比想像的更深、更廣,懸浮在高處,愷所見的腳底景像浩瀚如夜空,使她有
上下顛倒之感。人飄浮在高處,有立即墜落的危險,而湖水只是緩慢吸入,一個輕盈迅捷
、粉身碎骨,一個沉重難抗、隨波逐流。
但是隨著她往下潛游,四處尋找,越來越深潛,耳中漸漸感到刺痛,胸口也越來越滯悶,
勉強睜著雙眼卻只見到濃厚無邊的黑暗。很明顯,身為半個水族,她雖不至於在水下窒息
,但越往下,身體越難行動。完全找不到賞青的蹤影,不論往前游多遠也徒勞無功,她心
中恐慌,猛然回身,想看看自己是否遺漏了什麼地方。
這一眼,瞧見來處的遠方並非漆黑一團,湖水層次漸染,被中央一點白光照亮。那光暈僅
限於很遠很遠處,也只能暈亮那個方向的水波,因此形成千層萬層深淺不同的碧色,最外
圍是很深很深的墨綠,內裡整圈卻是淺白,中央螢亮如月。光圈的形狀兩頭尖,因此恰似
一隻巨大無比的蒼白色眼睛。
那一處極深又極遠,竟然就在她們住處的下方,並非岩壁,也不是實土,而是被湖水侵蝕
出的巨大空穴。
前方尋覓不到的,往往一開始就找錯了方向。剛才那濃厚深刻的黑,似乎也是被她背離的
光亮映襯。
她更看到,那隻巨大的「眼睛」中央,橫躺著的那一抹瞳仁,其實是一個人影。
失而復得的邊際,她心跳如擂鼓,不顧一切的趕去。越潛越深之時,眼前陡然炸出一團鮮
紅色,這鮮紅絲絲縷縷的渲染過她眼角,也從鼻尖掠過,傳來她曾經在武場上、刑室中無
比孰悉的血腥味。她依然睜著眼,這樣才能找見前方的路,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在哪裡。
等終於到了近前,她已經什麼也聽不見了,水底歸於一片靜寂。好在視力還在,發現那個
人影就是亮光的源頭。週圍沒有岩石、看不到湖底,只有水,她就飄浮在水中,紫髮散開
,螢白的臉龐跟細長手腕都在發光,她閉著眼,一動不動,身上並沒有傷痕,但在這當下
,也來不及注意她的胸口是否有起伏。
愷直接伸手去摸她的臉頰,一面竭力發出聲音,喚她:「小青?」聲音與動作同時,話音
剛落,她也碰到了那人影,手指一顫,竟然落空。
什麼也沒觸碰到,那裡依然是水波,眼中的影像卻在所剩無幾的視力中逐漸消散。說是消
散,正因這人影仿似鹽花溶解於水中,一點一點浸潤開,往四周散去。
她伸長手臂摸索著四處抓了幾把,處處落空,眼睜睜望著賞青的影子由實到虛,在她眼皮
底下化為烏有。
隨後,水波逐漸旋轉起來,在她身邊掀起一個旋渦,水波拍打,暗流一圈一圈的擴大。這
個湖好像因為吸收到了自己需求的東西,復活了,興奮的把她搖來搖去。
她獨自被亮光中心包圍著晃蕩,腳下唯有湖水,昏暗千頃,無邊無際。這一生她不是沒有
失望害怕過,但希望這般活生生的在面前被莫名其妙的掐滅,從溫情滿懷突如其來的消滅
成冷冰冰的空無,還是頭一遭。
這不是噩夢,什麼才是噩夢?
噩夢要如何醒來,找回她的希望、找回賞青?她在原地沉思了好些時候,終於慢慢的把僵
硬的手臂放下了。
手放下,拳頭握緊,她乾脆閉上了眼睛,任由自己被捲入更深處,感覺到耳朵跟鼻孔中也
越來越多的滲出血來。
「你是什麼鬼東西?」她冷冷的、一字一字的在心中問,「想要什麼?」
湖水若有靈,她就是在對這蹊蹺生靈發問;若無,她就是自言自語。吸取了賞青的能力,
要帶她去何處?可惜她並非純粹的水族人,這麼下去湖水也只能得到一具屍體。她長長呼
氣,只聽自己胸口喀的一聲,喉頭腥甜,張口就嘔出了一股鮮血。全身的骨骼都在劇痛,
肺部已被壓縮到極處,頭部跟眼球似乎快要爆裂。瀕死之際,她仰面浮在水中用無法合閉
的雙眼往上凝視,竟似乎可以看見圓月。
找回賞青。
她心中只有這個念頭。如果要回到孤身一人毫無指望的日子,還不如就在這裡死去;到底
從什麼時候開始,每天第一道光線射入時看見她的面孔,每晚聽著她平穩的呼吸聲入眠,
已成為自己生存的意義。
若真的一定要帶走什麼,不如帶走自己吧,讓賞青回到岸上,她這麼想著,感覺全身力量
都凝聚在一處,從身體最深處,慢慢的往上方移動。她不能呼吸,在那團「精粹」移動的
過程中,反而感受到最強烈的釋放與炸裂之意,那東西經過腹部、心臟、胸口正中央,每
擦過一根血管、一束肌肉,就抹去了那處全部的精力,留給她完全的放鬆。她的身體不斷
痙攣,那東西順著喉嚨上升,最後她一張口,吐出一顆雪白、珍珠形狀,卻發出強烈光芒
將四下全都照亮的光球。
這東西漂浮在水中慢慢自行旋轉,她一眼看見腳下被映照成透明的黑暗深水中,有座尖塔
如山般高大的影子。
水波瞬間都平靜了下來,一切都等待著這顆珠子。它卻失重,忽然往下方飛速的墜落。
愷此時也失去了意識。
等到她再次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床上。身上也不是濕衣裳,蓋著溫暖的被褥,她的
手一伸,就摸到了另一隻熟悉柔軟的手。抬眼看,果然是賞青,她正好好的坐在邊上,兩
眼緊緊的注視她,問道:「阿愷,妳醒了嗎?」
「我……是誰救了妳,發生了什麼事?」不敢相信身邊一切是真實,她只能向賞青尋求確
認。
「噓。」賞青讓她小聲一點,朝臥房門外示意,「米先生剛好過來了,他替妳開了藥,說
不放心,還想過來看看。我說妳沒事,請他先回去。」
窗外天光微亮,似乎是清晨。
「長官,」外面的人聽見了動靜,果然出聲問候,「摔馬受傷可大可小,真的不需要在下
看看以確認?」
「賞青,」愷顧不上應付米先生,先問她,「妳沒事嗎?」
「我沒事。」賞青握了握她的手,「我先送醫生出去。」她果然先走出去,跟米先生說了
幾句。愷聽見「靜養」、「來日再感謝」等語,賞青在這村中居住時日越長,對於人情往
來似乎也越上手了。
這個時候她實在無心於此。等到醫生離開,賞青再進來,眼看她走路神色一如往常,一顆
心才放下大半。「妳真的沒事?妳到哪裡去了,我在水下,看見妳……不見了。」
「我也看見了妳,」賞青摸摸她的肩,注視著她,「掉進湖裡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變成了
水,看見妳下來找我,看見妳眼睛、鼻子、嘴巴裡都在流血,我好擔心,但是沒手腳也不
能動,不知怎麼樣才能救妳。然後,從妳身體裡出現了一顆發光的珠子。」
愷還記得那景象。「然後呢?」
「我被那珠子吸了過去,包圍著它慢慢的又變成了人的樣子。」賞青輕聲說,「然後我就
抱著妳上了岸,看妳身上不再冒血,呼吸也正常,就把妳帶回了家。妳現在身上可有哪裡
會疼嗎?我已經備了草藥。」
愷略動了動手腳,慢慢坐起來,全身雖然酸痛,卻沒發現哪裡有受傷。那到底是什麼?她
疑惑的想。照賞青的敘述,那東西目前是在……
賞青低頭看著自己的腹部,把手掌輕輕的放在上面,說:「它在我的身體裡面。我感覺到
,那是有生命的,是妳的一部分。阿愷,或許……我們成功了,這就是神賜給我們的孩子
。」
作者: darkborder (darkborder) 2016-10-26 18:18:00
推!
作者: Cake123410 2016-10-26 19:39:00
推~
作者: cangel725 (CA) 2016-10-26 22:04:00
推!
作者:
Wulakey (苜蓿芽)
2016-10-27 00:34:00推~~
作者:
rHeir6 (悟今)
2016-10-27 02:05:00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