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夜暄國記 第三章之四 判命

作者: redengled (reddies)   2016-10-03 13:40:30
第四節 判命
瀾水村的鑒持雲正神情機警的走在林邊的小路上,獨自一人。樹叢中忽地傳來輕微哧哧聲
,他覺得異樣,回頭卻什麼也沒發現,他依然加快了腳步前行,那聲音就隨後綿延飛速接
近,他只見眼前銀光一閃,後腦被一個沉重鈍物狠狠擊中,頓時重重的往前摔倒,暈了過
去。
醒來後,他感到鼻子悶痛、身體僵硬、四肢不能動彈,只有兩眼勉強能睜開。自己坐在一
匹騸馬背上,掩藏在袍袖間的雙手被繩子緊緊綁著,舌頭和嘴唇都木無知覺。他滿身沾滿
油汗,又渴又熱,被人運往不知名處。回想起遇襲那時,哧哧聲分明透露了某種動物的行
蹤,能夠如此精準有效襲擊人類的獸類在木湘鎮附近從未見過。莫非是……那些與獸類一
般無二的瓦族人?
聽說瓦族有種詭異祭禮,需要用獵捕來的活人之血塗滿石像的紅袍,保持色澤終年鮮亮。
莫非他就是那個碰上巫師占卜出獵時刻的倒楣鬼?他告訴自己不要害怕,但指尖仍不停顫
抖。轉動頭頸察看四周,他見身邊有幾個遊商打扮的人,一為白髮老者,一為又黑又矮的
中年男子,還有個戴著黑色圓帽的年輕人。
年輕人看見他醒來,伸手拍了拍中年男子的肩,與他耳語幾句,兩人朝他投來的眼光中都
充滿輕蔑。
鑒持雲滿腹怨憤,偏頭避開了他們的目光。
那白髮老者看到這一幕,笑了,澀聲說:「別害怕,年輕人,誰都免不了一死。」這話陰
森森的傳進他的耳朵,倒像是雜戲團的馴者逗弄關在籠裡的野獸,或是獵人假意安撫困在
羅網裡的鳥,聽來更覺可惡至極。
他不禁咬牙切齒:落在他們手上,偏偏還不能來個痛快,要受這般羞辱。他忽地用兩腿夾
緊馬肚,用盡全身力氣左搖右擺,發瘋似的掙扎起來。眾人衝過來按住他,他一頭撞中白
髮老者的嘴,頓時撞得對方口唇流血,大聲痛叫。
人們有的勒住他脖子,有的壓住他的腿和手臂,抵住他的腰背,他不能動了,眼前閃動著
陽光的斑點,從喉嚨深處發出一連串絕望的低嚎。
突然有人在耳邊說: 「小子,這麼怕死實在丟臉,莫循迦臨死時,可沒像你這麼拼命掙
扎。」
這個名字刺進鑒持雲的耳膜,他立時停止了動作,然後一股寒意冷透了胸膛:他們,竟是
為了莫循迦而來?
他側臉看去,見說話的人是那個戴著圓帽的年輕人,臉孔甚為普通。他緊盯著這年輕人,
臉上肌肉微微顫抖,如果能自由移動,他會毫不猶豫的撲上去,把這人撕成碎片。
這人無懼於他的目光,繼續說:「像你這樣的人我見的多了,害別人不手軟,自己卻是個
膿包。你明不明白……」
「不要跟他廢話,打暈最省事。」那老者擦著嘴巴上的血,道。
年輕人搖搖頭:「我要說,原原本本講給他聽,讓他死個明白,也算是幫那人出氣。小子
,你以為除去個看不順眼的異類,自己就能舒服了?莫循迦可是我的救命恩人。看這個。
」他掀開帽子低下頭,露出頭頂挺立的一對小小黑角。
鑒持雲大口吸氣,這人是銀鹿族人。但見他頭上兩角之間有大片沒頭髮的禿皮疤痕,一直
斜伸到左耳,中央還有條深棕色的肉痂。
這疤痕甚是醜陋,鹿角更為顯眼,可他一臉滿不在乎的把帽子塞到馬鞍下面,挺直背,說
:「八三年,富谷的大商人白聚斗過生日,用鉤子鉤住我的頭皮,要剝下我的皮來做靴子

我是銀鹿族的,他說我的皮曬乾了會發銀光,還防水防寒,哈哈。我全家人都是他的奴隸
。我媽和妹妹為我求情,卻被狠狠的抽了一頓鞭子,幾乎送了性命。嘿,她們只以為是我
犯了什麼過失,可不知道是要拿我的皮來做靴子。
本來這條爛命不要也罷,誰知那晚剝皮的人喝多了酒,鉤子掛歪,把我摔了下來。白聚斗
走過來大聲喝駡,又在我背上用力踢了幾腳。我只想幸好我媽不在當場,否則她十月懷胎
、二十幾年來含辛茹苦養成這個兒子,竟只是給人做鞋的材料,她定會傷心吐血而亡。那
時候,我盯著那明晃晃的鐵鉤再落下來,心想如果還有來生,當什麼都成,就是別再轉生
為瓦族人,除了這個什麼都成。」
他講到此處,聲音激憤悲痛。一旁另外兩人也是神色變幻,似乎各自引起心事。
他停了一下又說:「這時有個賓客走上前,攔住了剝皮匠。他是個穿布衫的簡樸男子。白
聚斗借著酒意叫他滾開,不要管閒事。他卻回答,看在我的面上,饒了他罷。白聚斗問他
有什麼資格說這話,還猛推他一把。這年輕人身子骨可不壯,往後連退了幾步。這時他回
頭朝我看了看,那雙眼睛非常和善,只一眼就好像對我說了千萬句安慰的言語,又說:你
想跟昊天商議田地的事,沒有我莫循迦可成不了。若我沒資格開口,你另請高明去翠重華
山吧,我是難以效力了。
白聚斗貪婪無度,有大量田產不夠,還想侵吞更多草場山林,而富谷一帶最好的土地卻在
瓦族人手中,他們的首領就是翠重華山的昊天。我也聽說他想找瓦族人協商,只是路途遙
遠,又鮮少有人知道昊天駐地所在。沒想到他竟找了這麼個斯文和藹的年輕人出面。
我抬頭望向他,頭上鮮血流下來糊了眼睛。我兩手被綁在背後——比你現在綁得更緊,擦
也沒辦法擦。這年輕人彎下身,替我擦拭臉上的血,又扶我站了起來。
過了片刻,白聚斗的酒醒了幾分,權衡利弊,只道:送這麼一頭蠢鹿給你,又有什麼干係
?你要留著他,隨便吧。
莫循迦救了我的性命。我感激萬分,想跟著他當個手下效力,他卻說不用,讓我恢復自由
身,自己往翠重華山去了。
後來我聽人說,像我這樣被他幫過的瓦族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他在南方遊歷多年,各處地
理人情無一不熟。他又是物族人,四處行走比我們方便多了,許多瓦族人托他傳遞消息。
在南方,這樣的人我們管他叫巡素米爾,就是『信使』。莫循迦辦事仔細可靠,在南方的
瓦族人心中,是最受尊敬的巡素米爾。
後來我有兩年多沒見著他。我加入了昊天手下,雖然四處奔波赴險,卻是為自己族人出力
,受苦也痛快。我到北方來找咱們首領的盟友辦事,誰知半路碰上巡邏隊,聽咱們口音蹊
蹺,加以盤查,打了起來。幾個夥伴死在圍攻之下,我被逮捕起來,解送鎏金塔。」
他忽然眼露刻骨恨意瞪視鑒持雲,接著道:「誰知半路上居然碰見了我的救命恩人,這回
我們坐在同一輛囚車上。他……唉……開頭幾日還過得去,後來病得厲害,咳血不止,聽
說解差嫌行李重,把他的藥扔了。你這小子,連自己師父師兄也出賣,真是天理不容!
可惜禍害長命,好人多磨,他的狀況一日不如一日,我卻幫不上忙。他隔了這兩年,性情
比原來更是持重平和,沒半句憂煩怨恨言語。只是有一次我見他神色黯然的望著車外,問
他原由,他才說放心不下即將迎娶的妻子。
再往後,他病勢轉重,連喘口氣都痛苦萬分,卻一直硬撐著想要回去。小子,你要害死這
個人,只為他幫我們這些可憐人的忙,只為他心地仁慈,把我們這些人當人看?」
他質問鑒持雲,後者冷著臉理也不理。
他憤然道:「我真搞不懂!你們人數眾多,經常自相殘殺,偏又是你這種卑劣之徒往往害
人得逞,這樣世代相傳,將來到底會變成什麼東西!」
「莫循迦那時勉強支撐到鎏金塔,眼看等不到審判之日就會身亡。幸好他吉人自有天相,
那個獄卒是笈輪大師的弟子,打算救他出去。那晚我跟他被關在同一間牢房,深夜一團漆
黑,獄卒開門進來,我本不知緣由,他已被抬到門口,卻突然開口,堅持要獄卒帶我一起
走。
他那時已病極重,勉強說完這句話後就昏了過去,一昏迷便是四天半。這短短兩句話救了
我一命,卻耽誤了他給妻子報訊的時機,我們落在鎏金塔的信差後面。他的未婚妻對他情
深義重,誤信死訊,竟向巡邏隊自首,現在凶多吉少。我因此跟同伴商議,就算救不到人
,至少定要把你這小人帶回鎏金塔,讓他親手發落。」年輕人恨恨的道,「你現在可明白
了?我們這種人,都靠自己討公道。」
那皮膚黝黑的中年男子摸了摸脖子上的鱗片,嘴唇一動,發出哧哧聲,似在應和。鑒持雲
瞪視眾人,眼中充滿了恐懼。
鎏金塔位於丹城東南,倚靠著山勢平緩的東蒼雪山。寬闊平坦的街道上除了鐵鏈縛身的囚
犯跟押解犯人的兵士,就只有水渠邊跑過的老鼠跟空中盤旋的禿鷹。黃昏降臨,北方監獄
的高大灰白石牆沉沉矗立在晚霞之下。
鑒持雲口乾舌燥滿面塵灰,終於被帶到一座大屋前。這黑瓦房位在小土崗上,山頂上兩棵
金阿樹枝繁葉茂,互搭枝幹,映著金紅的霞光構成拱門形狀。這彷彿神光之門,只是不知
將帶人上天還是將令人一步墮入地獄。鑒持雲隱約嗅到了死亡氣息,想起那年輕人在路上
所說的,不禁更加憤恨。他從小性格偏執,加上堅信瓦族人都是歹人,竟毫無懺悔之意。
那黑膚的中年男子解開鑒持雲腳上的繩子,毫不客氣的推搡著他進了院子。院內是片空地
,打掃得十分乾淨。左旁棗樹下有個青石墩,上面坐著個面色紅潤、短須雪白的老者,周
圍簇擁著不少人。
老者抬手指向他,腕上鑲金的黑木串珠閃著光:「就是他?」
那白髮老者躬身道:「大師,就是他。」
「事已至此,也要對莫同道有個交待,帶他來。」
鑒持雲腿腳酸麻,被兩邊的人拉扶才勉強能走。又進一重院落,只剩攙扶他的兩名男子和
笈輪大師。這內院左方一棵筆直青綠的大樹,葉子閃爍點點銀光。
周圍除了鑒持雲的喘息聲,便只有微風拂過葉子的沙沙響。有人在他膝彎用力一踩,他本
已精疲力竭,腿一軟便跪下了。跪下卻依然昂著頭,看見面前那屋子的門扇窗格都潔白如
雪,門廊裡頭盤腿坐著一個人。那人身著淡灰布袍,側面對著院門,似在閉目沉思。
那人正是莫循迦。和過去相比,他似乎有了轉變,但究竟什麼地方不同,鑒持雲卻說不上
來。
笈輪大師道:「莫小友,我把這鑒持雲給你帶來了,他是告密者,隨你心意處置他吧。」
大師一揮手,便有人捏住鑒持雲兩頰,把一些氣味清涼的藥水倒進他嘴巴。
那藥水一碰到喉嚨就突然變得火辣,嗆得他無法呼吸。他彎腰喘著粗氣,以為這是毒藥,
自己快死了,可忽然間唇舌上的麻痹減輕不少,他啊呀兩聲,居然可以發出聲音,他立時
啞聲叫道:「叛賊!」
這時循迦一手拄地,轉過身來。
鑒持雲看清了他的臉,語聲忽然頓住。莫循迦此時的表情空無一物,蒼白平靜的臉似乎是
個面具,所有對他的譏諷怒駡都已無從著落。傳聞中有「頓悟者」,於大悲大喜中得以淬
鍊,拋卻了一切情緒,莫非就是此種境界?
鑒持雲低笑兩聲,聲音乾澀。
這時循迦問:「洛海現在何處?」
鑒持雲冷冷答道:「消息傳來後,那妖女向長官自首,被判處燒刑,現在大概已經在丹城
化為飛灰了。」
循迦身體微晃,突然抬袖遮口,一陣劇烈咳嗽。
笈輪見狀,上前勸慰:「莫小友,此人心性狠惡,言辭怨毒,休得再與他多言。」
循迦喘咳片刻,袖口已有血跡,卻搖頭說:「我無權殺他。他從哪里來,就回哪里去。洛
海若在這,也不至於記恨他。」
鑒持雲聽了此言,仰頭哈哈大笑,聲音嘶啞難聽。他掙扎著起身,朝身後兩人道:「解開
繩子!他說讓我走,沒聽到嗎?」
那兩人不知所措的望向笈輪大師,大師微一點頭,他們便拔刀割斷鑒持雲身上的繩子。
鑒持雲略微活動酸麻的手臂,扭頭傲然睥睨循迦,道:「莫循迦!這次用毒箭射你的人是
別人,但下次就是我。遲早的。我跟瓦族妖賊仇深似海,誰幫他們,誰就是我的死敵,無
須領你的情。你既與強盜為伍,就也是強盜,我鑒持雲決不放過你。」他說完,竟轉身邁
開步子,腳步蹣跚的慢慢走出院門去了。
無人攔阻他,也無人再看他一眼。
笈輪伸手放在循迦背心,口中唸述經文。片刻之後,循迦的臉色略為好轉,嘆息道:「大
師,這幾日你已為我消耗太多法元,不必如此。」
「不必客氣。」笈輪微笑問,「你現在有什麼打算?我這裡還缺一名講經師,相信你勝任
有餘,也可順便休養。」
循迦卻搖頭道:「我要去丹城。承蒙搭救,這幾天聽經也受益非淺,不勝感激,但現在該
動身了。」
笈輪有些愕然:「但你目力未復,再加上那女子已經……」
「雖遙遠微弱,但我仍感應到她的氣息。就算感應有誤,也必須前往收斂她的身骨。大師
,我還有個請求,想向你借一個人。」他緩緩說道。
次日,循迦出發了。
月亮高懸時分,他經過東月河邊,一陣淒涼優美的歌聲令他停步,那是遠處傳來的流浪樂
人歌舞團在夜間練習的聲音。他駐足靜听了片刻。
這時,在他身後不遠的道上,一輛孤單的馬車駛過,駕車的是個臉色蒼白的年輕人,深黑
的雙眼卻很閃亮。
年輕人專注的駕著馬車,月光穿過雲層,微風習習,一切並無異樣,與循迦擦肩而過了。
作者: lonesomefrog (小蛙)   2016-10-03 15:48:00
作者: darkborder (darkborder)   2016-10-03 20:21:00
推!
作者: vivian711318 (vivian711318)   2016-10-03 21:02:00
推!
作者: Wulakey (苜蓿芽)   2016-10-03 21:55:00
推~~
作者: cangel725 (CA)   2016-10-03 22:00:00
作者: redengled (reddies)   2016-10-03 22:03:00
謝謝大家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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