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初見 之二
洛海記得媽媽說過，就像野熊會獵捕水中的魚，岸上的人也會捕殺水族人，要小心，雖然
陌生旅客極為少見，千萬不可以在他們面前顯露行蹤，上岸與他們交談更不用說。因此就
算循迦看起來前所未有的親切和善，她也不敢輕舉妄動，只睜大雙眼緊緊的盯著他。
莫循迦見多了這種場面，毫無尷尬退縮，似有無窮的耐心，他繼續說道：「不用怕，來，
抓住我的手。」他並沒做多餘的保證，態度始終堅定坦然，朝她伸出的那隻手掌寬大穩定
，掌心微微下凹，彷彿盛著滿盈的暖意。
過了片刻，她不禁動搖了。有誰聽著這麼溫和低沉的語聲，被這麼湛藍誠懇的目光注視著
還能抗拒的嗎？她許多年沒跟人講過話了，再說他用的是瓦族語言，而且，這雙有著人類
體溫的手也是種誘惑……
找了一百個理由說服自己，她終於慢慢移動靠近，先彎腰放下小獾，再伸手抓住他的手，
上了岸。
一離開湖面，她褲腳跟袍角上的水珠就全都蒸發不見了。即使如此，在這寒冷天氣裡，這
身寬鬆飄逸的衣服還是顯得太過單薄。即使知道她可能不懼寒冷，莫循迦仍然自動脫下自
己的外衣，為她披在肩上。
這件厚棉衣上殘留的體溫使她覺得心口溫暖，在這一剎那，她再次看見了他身體周圍那閃
爍著的銀色光點，好奇的問：「你……身上為什麼會發光？」
她竟然看的見？循迦心中微微詫異，面上卻沒表露出來。他先帶她到樹下安頓坐好，這才
解釋：「這是修行來的光技，可以隱藏人的氣息，不易被森林中的野獸發現，另外也有些
微的防禦作用。」
其實，若不是有意發動，這光層旁人看來是無形無色的。這女孩應該不曾修道，卻可以看
到他週身的靈光，這資質之優可算是萬中無一吧。而且，就剛才上岸的狀況來看，她似乎
還有某種避水之法？
他對她更多了幾分好奇，輕聲問：「洛海，妳可記得妳最親近的家人叫甚麼名字？」
她答說：「我的母親叫做淺，青淺。」
他聞言神情震動，不禁深深的端詳了下她的面孔，又朝湖面望了一眼。湖水幽寂無聲，感
應不到任何氣息，想來下個問題也無需再問。
看來，他今日還真是有不凡的遭遇。
他因此更加慎重，比往常還添了幾分小心的斟酌辭句後，這才說道：「我聽說過這個名字
，也恰好知道妳在南方還有親屬。若妳願意，我可以代為通知他們，請他們前來尋妳。」
她睜大了眼睛，喜出望外：「真的？」
「嗯。我是個往來四方的信使，專職幫人送信，偶爾也代為交接洽談，尤其是替瓦族人做
這些事。我可以替妳寫信尋親，不需酬勞。只是有一件事，妳得與我約定。」
「什麼？」
「妳記住，下回除非得到我的信號，不可再上岸與人會面」
她本就從不曾在陌生人面前上岸，但聽他語意鄭重，她不禁問：「那是為甚麼？只能見你
，不能見別人？」
「為了保護妳的安全，我說個故事給妳聽，妳就知道原由了。」只因所講之事十分重要，
他把語氣放得沉緩認真，「多年以前，瓦族有位傑出的勇士，叫做狄寒。他為了保護自己
族人，反抗物族統治，率領叛軍四處征戰。瓦族人爭相追隨他，尊稱他為轉生神王。」
她疑惑的望著他，並不似聽過這個名字。
他知道所料不錯，她果然沒有被告知身世過往……但，只要她有走出這山林的一天，就需
要清楚知道自己的處境。於是他繼續說下去：「狄寒手下有兩名女祭司，一位叫紀初涯，
另一位叫青淺。據傳言說，青淺有控水的異能……這種異能聽說會在家族的血液中流傳，
是青家特有的血脈。」
洛海微微側了頭，大大的深紫眸眼一眨也不眨的看看他。
他點點頭，算是給她的確認，又說：「但是，十年後，瓦族人戰敗。女皇頒布嚴酷法令，
宣佈瓦族人生而為奴，不得自由，水族人尤其被嚴密監管。我所見過的自由水族人大都在
遙遠南方，躲藏在密林中，我想這就是遲遲沒人來尋找妳的原因。」他的眼光凝肅，因為
接下來說的才是重要的叮嚀，「妳要記住，妳不是一般的水族人，此處更是妳母親曾經的
居所，對瓦族來說關係重大。今後，絕不能輕易告知別人自己的身世，也最好不要被其他
陌生人看見。」
她聽了這個警告，只覺面頰發燙，難以置信。這太可怕了。殷切盼望著族人前來探望的她
，竟然不知道他們的處境已糟至如此！難怪從來也沒人前來尋她。不是還沒找到，而是自
身難保。莫非，多年的期盼，只是自己一廂情願而已？
她不願相信，但是注視著他的臉孔，直覺告訴她，他並未說謊。她不禁站起身來，愕然而
迷惘的將自己兩手交握。
循迦看出她的心思，溫言道：「要不要送信，是妳自己的選擇。只是這些事……我想妳還
是早些知道的好。早些知道，也好早做防範。」
她心中一團混亂，又是難過，又是忐忑，眼淚已在眼眶裡打轉。循迦見狀，垂下目光，兩
手心朝上打開放在膝頭，口中低誦經文。他誦經時用上了些許催眠之力，在這低沉平緩的
語聲中，兩人身旁又被那皎潔的光暈包圍，光線越來越明亮，甚至蓋過了月光。
不多時，她漸漸平靜，又坐了下來，並且感到有些渴睡。
是啊，煩惱再多又有甚麼用呢？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繼續居住在這荒山小湖中，自由
自在的守著雪山游魚過日子。她已獨自生活了八年，雖然寂寞，性命卻無虞。
再說，世上不是也有像循迦這樣的人嗎？他可以成為一個好朋友，不僅不會傷害她，有事
時還伸出援手。
而且……他的聲音真是好聽。
如果藍天會講話，一定就是這樣悠揚清澈的音色。
她轉過頭來，靜靜注視他的面孔。在神識的純光裡，他的面容有無盡的好看，人心頭的焦
躁都如春日雪水化開，彷彿多看他一眼，煩惱就減少一分，心頭只剩下清靜安恬。
莫循迦低聲說：「若覺得累，就睡一會吧，離天亮還早。」
她還真的依言乖乖垂下眼皮，不消片刻就靠在他溫暖的肩頭睡著了。
就這樣，他讓她倚靠著睡到了天明。等到日出天晴後，兩人都醒來，他一聲呼哨，喚回了
正在林間踱步的老馬。
他輕輕拍落身上沾染的草葉枯枝，亞麻色金髮垂落在他那寬寬的﹑略有些慵懶輕扛的肩膀
上，在日光下更顯光華。洛海凝望著他，深感這是個多麼清透平和、值得信任依賴的人。
她想著這次分別後，不知還多久才能再見到他，再見時，又不知會有多少新鮮的話題要和
他說，心裡對前途的憂慮傷感已是減弱了許多。
循迦細心的教給她下次見面的訊號，又說大約一個月後就會再來，然後就告辭離開。
望著他的背影，她有些悵然，心情實在莫名，竟然忘記了向他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