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jan/31/today-article1.htm
2011-1-31 字型： ∣看推薦∣發言∣列印∣轉寄∣分享：
越南仔
◎蕭國文 圖◎王樂惟
第一個喚你「越南仔」，是你母親。相當湊巧，她也有個越南仔的綽號。
聲調上，母親發出「Viet Nam A」語階時候，有著令人著迷的拉丁化ChQu?c Ng?
越國國語平滑音。比起閩南語特有上揚尾音所表徵出的輕蔑語調（我家越南仔↑，今天總
算煮了桌可入口的功夫菜），越語衍伸出的越南仔稱呼；相較顯得溫馨且有情有義許多。
切割迷戀母親狀態的青春期之後，母親不再喊你越南仔；改喚你國語姓名後兩碼。相反地
，你母親之外的家人、同學卻開始頻繁喊你這越南仔綽號；有人用泉州腔閩南語、有人用
漳州腔閩南語，有人用國語腔閩南語。腔調很多、很雜，但都比不上「母親版本」來得悅
耳動聽。
接棒喊你越南仔的親朋好友裡面，包含你父親。
你與同綽號母親成為一體
關於爹。在大一英文課程中，你曾對教科書（那是本24開，擁有光滑封面的出版品。裡面
唯一圖片，是編譯者黑白肖像。譯者表情僵硬，像極當年喪禮常見的制式黑白遺照。）裡
面的一篇〈印地安人營地〉課文特別有感覺。「焦躁不已印地安產婦的配偶，自刎於帳棚
搭起的簡易產房」情節，讓你有記憶反差。反差源自母親瑣語。母親說，她在待產室哀嚎
時，父親持續面露不屑表情。
越南語的「啊……」慘叫，有多音節翻轉，與其他閩南人族群產婦、客家人族群產婦發出
的狂吶喊叫聲，有著本質上不同。最大不同；在於母親當時痛苦叫聲，像極做愛時女人呵
氣囈語。從此看來，父親對此不滿不屑的來源是：那痛苦掙扎引起的越語叫春聲，無端喚
起同房間很多陪產男人的明顯生理反應。
「啊，啊……」想到因聲音勃起的陌生產婦配偶們，你笑了。
你花好久時間，才敢如此笑對滿、漢、越語言帶來主觀認同。因素很多，停滯狀態的台灣
語言進化，是隔絕語言思考代罪牽拖理由。不只你，直到近幾年，你母親才在落後號碼的
有線電視頻道上，頻繁聽到熱絡母語。比你慘，沒有聽覺輔佐情境，你母親過著好幾十年
如同半啞巴的生活。
曾有一次奇妙經驗，你在Youtube影音網頁看過一齣以Flash簡易動畫為背景畫面；名叫「
XuanMai_Ngoi Sao Nho」的越南兒歌影片。不可思議，當音樂起始後，你竟跟著節拍哼起
來。「越南仔，這是阮叨的歌」，迷濛混沌裡面，你變形蟲腦葉將類似前世今生的這奇妙
經驗，下了貼切注釋。
用另外角度來看，與母親共享越南仔綽號是種天命不可違的名字傳承：例如外省仔兒子可
能會同樣被叫外省仔、番仔兒子被叫番仔；然後，客人仔兒子被叫做客人仔。差異的是，
外省仔、番仔、客人仔名字傳承，來自父系社會，箍住獨子你的越南仔綽號卻來自母系。
假使把綽號與名字都歸類於符號，越南仔用在你身上次數，並不亞於名字。這種猜測無法
證實，因為你無法隨身攜帶計數器計算兩名字使用頻率。何況，後來在你國中、高中時期
，常常在家裡面，搞不清楚家人叫的越南仔，是你？還是你母親？
基本認知裡面，你與同綽號母親成為一體。雜七雜八讀了點書之後，你將結合體的想像，
歸咎來自佛洛伊德的性警喻（推想：被鞭打幻想濃縮了這個男孩中的變身女孩渴望，基於
亂倫願望而對施罰者父親的性器結合愛戀），也怪罪於20歲起，到現今32歲期間常常到情
色論壇點閱的亂倫文章（作者八雲：隨機取樣的〈檳榔〉大作，自願與父親交合的女配角
小瑩）。
你說你成年後，對於叛逆期鄙夷母親所引起的負面行為，懷有滿滿歉疚。
跨越遙遠距離的空運貨物
本人周○○係台北市市民，戶籍設籍於○○街○○號○○樓，因個人因素，申請從母姓之
阮姓。
「這是你改姓動機之一嗎？」在戶政服務台，承辦姓名異動業務的這位先生，很有技巧打
斷你散漫且無組織體系的前言引述。穿著白襯衫的這位中年男子，剛以紙杯盛著白開水，
態度恭謹地為你奉上茶。
白襯衫先生直覺並非武斷，你施行「從母姓」法律行為，多少與補償心理帶點關係。只不
過看似龐大的心理因素理由，卻毫無國家機器迫切需要的法律支柱。
不算壞心，白襯衫先生正在「（1）被認領者。（2）因被收養或終止收養者。（3）其他
依法改姓者」的法律範疇內，咕嚕咕嚕找尋著最接近「補償心理」理由。法條很多很混濁
，一點也不像你正捧場喝著的白開水（溫度適當，來自中型開飲機的50％冰水；滲和著50
％溫水）。
啜飲杯水同時，戶政事務所室內空調運轉著。從與室外差不了多少的溫度計數字顯示，讓
你猜測：無法看到冷氣來源的巨大冰鎮機器，顯然出了點狀況。嫌熱，你拿著好幾張與你
從母姓業務無關的政府文宣，一搖一搖搧著。
比起這公家機關的熱，剛才你搭乘的捷運，就顯得涼多。
為了更動符號中的掛頭元素，你大約兩小時前，特地轉了兩線捷運來到戶籍地所在的戶政
事務所門口。還算是「骨灰級宅男」；你對捷運所有事物，並沒有太多熟悉。「好涼」是
你鮮少印象裡面的一個。
從公車下車，利用手扶梯進入洞穴大廳。你機械性望著投幣機捷運地圖，在藍、綠、紅線
條組成色彩框架中，按圖索驥尋找著目的地所對應標示價格。愈遠愈貴，隱藏於制式里程
規則。往投幣口投了幾個銅板，鏘鏘，在出幣處接了個偽裝成銅板的搭車憑證。
關於捷運收費的「愈遠愈貴定則」，你母親一定無法認同。持觀光護照；從遙遠胡志明市
來台北，一下子嫁為人婦的她，三十幾年來，從未感受到自己本身曾因「距離」因素而價
值昂貴過。這樣形容或許不恰當，但若以輸送過程、行銷模式來看，除了少了貼條碼過程
外，你母親像極跨越遙遠距離的空運貨物（在香港，挪移雙腳快速轉機的人皮行李）。
你甚至有時認為，周遭家人看輕母親模樣，比對待物品還不如。無法貼條碼的偽善天賦人
權作祟，母親無法黏貼「易碎品」標誌（那是只破裂高腳玻璃杯釋意的標誌，混合著實物
線條的剪影描繪）。
缺乏警示標籤帶來禍害？動手打人的父親、哭泣閃躲的母親，是你童蒙常有的熟悉記憶。
直到國中，初知男女事情後，你甚至常將隔壁房間摔打聲、輕悶叫聲，想像成父母親交合
時的影音產品（遙控你思想的刻板教育體系，包含最末版的健康教育第十四章及章節末「
性交示意圖」）。
本人吳○○於民國96年2月27日因情緒失控，徒手毆打配偶阮○○。對此犯行，本人十分
歉疚，特此立約絕不再犯。
那是種奇妙的轉換與代價
仍在捷運。隨著呼嘯地底連結車廂，你移動身軀到意念想要到的最終目的地。
這是種流浪方式，不管是從胡志明市到台北，不管是從台北捷運某站到某站。其中差異的
是：捷運流浪者穿著的五分埔式成衣，自以為文明地取代了：透明到可將奶罩看一清二楚
的越南衫及隱約見到膚色內褲的嫁穿用白絲綢衣。
流浪者很多，很擠。多到你必須站著；擠到你必須伸手連結至車廂體，避免無立足地方。
手鉤拉環，在意料之外捷運顛簸中，你嘗試著將母親描述的南越童年記憶及越南成年回憶
做勾結。
未曾歷經動亂，於是母親故鄉景色記憶，瞬間驟變影像。父親精子賦予的DNA，將圓山站
附近美軍顧問團、中山站附近的黑美人、民權西路站的大屯酒家印象，加諸在母親口述的
南越美軍俱樂部描繪。很諷刺，如今；未歷經炸彈迸轟的美軍顧問團、黑美人或大屯酒店
，也如同南越的六零年代所有風花雪月，無一倖存。
97年7月30日府都新字第09730594302號令廢止「台北市都市更新及爭議處理審議會設置要
點」。
「嗯，我還記得那些建築。」白襯衫先生，還耐著性子聽你瑣碎語言。懷舊眼神透露年齡
，白襯衫先生嘴角抿出幾條皺紋。有進展，善意呼應對方共同記憶，你努力填寫完竣好幾
張表格。
說起來那是種奇妙的轉換與代價。花幾張表格的金錢、時間就可以換得姓氏的更動。就算
三分之一世紀時間帶來物價上漲，薄薄A4紙張加上原子筆墨水花費價格，遠比當初越台航
班機票票價便宜。
達成更改姓名目的，A4紙張、藍色原子筆內含墨水與白襯衫先生都居功厥偉。你是政府效
率優先的受益者，至少在這件從母姓制式公務，你深深感受。
姓名阮越南、出生年月日、發證日期、性別、統一編號、父、母、配偶、役別、出生地、
住址。
告別白襯衫先生，你正緩步走出戶政單位。望著更動後的新身分證。冷氣不強，處所像極
水泥牆圍成的飛機空運倉庫。
換了姓氏的身分證背面仍有條碼，你站在大倉庫門口的自動門前方，低頭悄聲誦著條碼下
的對應阿拉伯數字。
字很小，字很多，但念起來是滿順的一組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