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綠人 - 1

作者: shmosher (毛蝦)   2021-04-22 13:03:21
我記得我在森林中前行。
我不停地走,只因為父親如此命令,並且嚴厲禁止我回頭。他的臉在記憶中一片模糊。站
在森林邊緣的他背著光,肩寬膀闊,投出長長的陰影。
「你走。」他那時候大概是這樣說的:「走,而且不准回頭,否則我會讓你受傷。餓了的
話,就吃麵包。你已經給我添了夠多麻煩了,去吧!」
有關那個瞬間的回憶早就已經像泡沫般消失了,所以我不記得當下是怎麼想的,或是有沒
有其他被遺落的細節:我是否不甘願離開,是否有哭鬧或是哀求?又或許,說不定我一點
都不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無論是何者,我都想不起來了,只記得自己拎著一個小袋子,裡面裝著父親說的麵包,但
是麵包很快就因為肚子餓所以吃完了,袋裡只剩下殘餘的氣味。我沒有丟掉袋子,決定把
它掛在脖子上,用來裝些圓圓的小石頭,或許是因為有趣,也可能是因為無聊。我猜那時
我大概只有五、六歲左右。
我走走停停,不時回頭,大概以為父親會追上來,用他鐵箍似的手把我扯回家。
每次回頭,我都只看到自己走過來的足跡。
斑斕的林蔭和一條長長的下坡路是我對那段旅程最深刻的印象。有一棵大樹從中折斷,倒
下的部分還連著枝葉,像座帳篷。我鑽了進去,坐在成堆的枯葉上好一會。同時,我很希
望還有一些麵包可以吃。
從樹幹下鑽出後,我朝著更濃密的深林走去。有好長一段時間,周圍除了樹還是樹,腳下
的小徑從一開始的平坦逐漸變得凹凸不平,越來越難以行走,雜草冒出,不時有斷落的枝
幹橫越路面 
我跳過這些障礙,甚至爬過了幾座腐朽的倒木,就這樣走著,什麼也不想。道路在不知不
覺中消失殆盡,直到我發現自己身處原始幽深的老林裡,因為忽然不知道該往哪裡去而感
到微微困惑。
這裡的空氣很沉重。古木互相推擠,爭奪空間,蟒蛇般的根彼此糾纏,層層枝葉連遮住了
天空,偶爾有幾點狀如金斑的陽光落地。
最後,我來到森林中的一小處開闊地,這裡多岩石的地形限制了樹木的生長
讓太陽得以滋養柔軟的花草,邊緣還有一汪清徹的泉水,幾尾銀魚藏在碗狀的浮葉底下。
那泉水立刻提醒了我自己有多渴,我立刻趴在水邊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水冰冰涼涼地很
好入口,池塘裡還有小甲蟲划著水躲避我捧水的手。喝飽後,我時覺得舒服多了,也強烈
地渴望休息。
地上的厚苔被太陽曬乾,曬暖,像是柔軟的綠色地毯。我先是試探性地坐下,接著發現可
以躺著伸直四肢,便立刻這樣做了。
我仰望著衝天的樹木和浮游的雲,兩隻藍色的蝴蝶從我眼前緩緩飛過。陽光
將我的臉照得熱烘烘地,身體舒暢極了。和昏暗的森林裡相比,這塊開闊地是如此明亮,
在年幼的男孩眼中就像一座陰影無法穿透的庇護所。由於那種安全感,我很快地便陷入了
無夢的睡眠。
就像許多孩子一樣,我從午睡中醒來時滿心不安。
夕陽早已隱沒在樹梢後方,過不了多久天色就會迅速暗下。白日的美景被黑暗籠罩,殘存
的光線映照出凝聚變厚的雲層,而原先的熱度也逸散無蹤。我覺得冷,忍不住一陣哆嗦。
森林最吵鬧的時刻是入夜之前。歸巢的鳥群在枝葉間粗啞地鼓譟,蝙蝠在空中拍打雙翼,
吱吱鳴叫。我覺得那些聲音既陌生又刺耳,更在一隻蝙蝠掠過我的頭頂時嚇得大喊。
我環抱著雙臂,縮著身體來到池塘邊,這次的飲水雖然止渴,卻讓我的身體冷得難受,同
時也提醒我自己的肚子餓極了。我呆站著看著周圍,胸口因為喝水時沾濕了前襟而一片冰
涼。
這些全新而且不舒適的感官是如此深深地衝擊我,令我開始感到恐慌,強烈到讓我忽然迫
切地渴望找到能躲藏的地方。
仔細想想,這或許是我第一次感到恐懼。在這之前,我猜我原本對父親也感到害怕,特別
是那對大手和他發怒時的嗓音,但是那些都遠遠不及我在日落後的森林裡所感受到的畏怖

「爸爸?」我開口輕聲叫喚,可能依舊認為父親會從哪棵樹木或是岩石後面跳出來。沒有
回應。日落的森林裡有著諸多聲響,沒有一種屬於父親。
「爸爸!?」我再次大叫,這次在不遠處傳來了回音,屬於某種不知名的野獸,如此之尖
銳以至於我不敢再開口。
然後,我猛然想起了來了,爸爸叫我走,而且不准回頭,不是嗎?原先輪廓模糊的念頭開
始在我年幼的腦海中逐漸變得清晰,並且迅速形成了對現實的全然理解,而那種理解令人
戰慄。
無論發生什麼事,他都不會來找我。他不想要我繼續待在他的屋裡,也不會再粗魯地推過
一碗水煮根莖要我吃掉,或是扔來一張又薄又破的毯子讓我稍微保暖。
他連這些都不想再做了。
一滴雨珠滴到我的後頸上。另一滴落到了池塘裡,掀起了些微的漣漪。草叢裡的青蛙鳴叫
了起來。接著,在一陣由遠而近,迅速的悉索聲中,大雨開始在昏暗中落下。
開闊地上毫無遮蔽物,前往最近的樹下躲雨是唯一的選擇。我在最後一絲餘光中看到一棵
大樹,它的根部粗壯又糾結,在樹幹和岩縫間形成了一個淺淺的樹洞,便彎深縮了進去,
決定在這裡待到雨停為止。
那並不是一個很妥當的藏身處。很快地我發現這個凹穴不僅潮濕,還有為數不少的蟲子四
下爬行;除此之外,它的大小讓我沒辦法躺下,只能用一種不舒服的姿勢彎腰坐著。儘管
如此,或許就是因為它很小,才讓我覺得稍微安心了些。
那整晚的時間我是怎麼度過的,時間到底過的是快是慢,我全部都記不得了,
只記得各種各樣的聲音:大雨擊打樹冠的唰唰聲,於水被無數層茂密枝葉篩落的細碎聲響
,零散的水滴落在苔蘚上,被吸收吞噬的的纖細聲音。
第二天清晨,雨雖然停了,森林裡卻颳起了冷風。我戰戰兢兢地離開樹洞,經過一番探索
後,幸運地發現離這裡不遠處長著幾叢黑莓。
有些的梅子是黑的,有些則是紅的,還有一些介於黑紅之間;我很快地就發現了紅的梅子
酸到無法入口,立刻吐了出來,而黑的則是甜的。即使樹枝長滿了刺,黑莓肉裡還有著會
卡牙縫的種子,都不妨礙我急切地摘下它們果腹;我已經餓太久了。我一邊用手背擦去流
道下巴的汁液,在嘴裡還沒嚼完上一口時就將下一把黑莓塞進嘴哩,最後還摘了一大把用
衣服兜著跑回樹洞慢慢吃。
在接下來數個毛毛雨天,我在黑莓叢,池塘和藏身處之間往返,彷彿我已經把那個爬滿根
鬚的洞當作家,即使它無法完全遮風避雨也一樣-無論我怎麼把調整姿勢,總是有一側身
體被冷風浸透,直到我拖來一些斷落的樹枝擋住洞口才好些。
大部分的時間我縮成一小團,動也不動,也不發出任何聲音,彷彿原地躲藏是所有小動物
共通的原始本能,無論是在農場上被眷養的仔貓幼犬,或是老林裡的狐狸,小鹿和迷失的
人類兒童都一樣。除了進食以外,我就那樣靜靜地躲著。
因恐懼而藏匿的人會處於很奇特的精神狀態中,這是我多年以後得到的結論。那時我極端
清醒且緊繃,維持著一種冰冷的亢奮。白天,我都躲在洞裡,在泥土上畫圖,把玩枯枝,
觀察匯聚在一起的雨水,戳弄蛞蝓讓它們收起觸手,像我一樣縮成一團。夜晚降臨時,我
總是意識不清地假寐,同時聽到各種來森林裡的騷動。
在半夢半醒中聽著那些聲音,我彷彿看見了各式各樣的夜行動物,有時候,我甚至以為自
己成為了那些動物。
我感到自己是隻野鼠,小心翼翼地鑽過草叢間,不時抖動著鼻尖和觸鬚嗅聞周遭,捧起一
顆落在地上的種子專心地啃著。下一秒,我又成了貓頭鷹,搧動雙翼,亮出只屬於猛禽的
強壯爪子,凌空撲向那隻對進逼的危險渾然不覺的野鼠。一隻鹿因為野鼠恐懼的吱吱聲而
從睡眠中醒來,抬起了頭豎起耳朵,而藏匿在窩裡的狐狸則半睜著一隻眼睛,打了個哈欠
,又繼續睡去。
當我從這種夢境中醒過來時,也有點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人是獸。
幾天後,黑莓已經無法滿足我越來越餓的肚子;不管我吃多少顆,胃裡總覺得空空如也,
而且,黑莓也快被吃光了。我小小的心智裡浮現了小小的擔憂,但是進食仍是不可避免的
。吃,喝,保持警覺,休息,在這幾天中,我所做的就只有這些。
我蹲在灌木叢邊吃下今天的最後一餐,而且吃得特別珍惜。明天我就只剩下手指數的出來
的數量可以吃了。
說不定再仔細尋找的話,還會有其他的漿果叢呢,我一邊想著,一邊捏著莓子正要往嘴裡
送的瞬間,被一隻不知從何而來的手猛力扼住了手腕。
那隻手幾乎只有一層蒼白的皮,上頭長著大塊的噁心青綠斑痕。我的心臟似乎猛然停了下
來。
就像任何感受到生命危險的幼獸,我的反應是本能地大聲嚎叫,用力撕打抓咬那隻手,雙
腿不斷用力踢蹬地面,想要掙脫那致命的掌握。
徒勞無功。
另一隻長滿綠斑的手掐住了我的下顎,讓我無法使用牙齒,又扭轉我的手腕讓我不得不倒
在地上,啃了一嘴泥土。在我還來不及再次尖叫前,那雙手的主人使勁將我翻過身來。
在昏暗和驚慌中,它的臉形看起來異常尖銳,而它的雙眼似乎閃動著綠光,屬於某種善於
獵食的生物;它穿著破舊的斗篷,幾縷灰撲撲的頭髮從帽兜裏垂落披散。它俯身盯著我,
彎下腰將頭垂落至我的臉龐邊,呼出的灼熱氣息吹在我的皮膚上。
我要被怪物吃掉了,我驚駭地想。看見它以後,我掙扎得更厲害了,從喉頭發出來的慘叫
想必會讓人以為我是一隻正被宰殺的羔羊。為了讓我不繼續大叫,它伸出枯瘦的爪子按住
我的胸口,讓我無法呼吸或是叫喊。它的手看似乾瘦無力,力氣竟然大得駭人
它緊緊抓著我,不讓我有任何掙脫逃走的機會,說道:「這是我的黑莓叢。」
我從喉嚨裡發出窒息的嗚咽聲,它對此似乎感到有趣,稍稍鬆開了手。「沒聽懂是吧?我
再說一次,這是我的黑莓叢。」怪物的聲音不大,但森冷的語氣卻依舊讓我毛骨悚然。
「至於你被你吃得一乾二淨的呢,是我想拿來做果醬的黑莓。我.說.話.時.看.著.
我!」它捏住我的下巴,強迫我轉頭面對她,因為我不斷害怕的別過頭閉上眼睛。「你知
道黑莓醬要怎麼做嗎?除了走大老遠的路來這兒又走回去,要搗爛,加糖,還要熬,是件
辛苦的活,你知道嗎?熱得要命,真的熱得要命。換句話說,你剛才吃的等同於我辛苦做
的果醬。聽懂了沒有,你這個瘦不拉嘰的小偷?」
它的問題是如此不容置疑,我就算在驚慌中只有一知半解,也只能用力點點頭。它看起來
似乎感到滿意。「我看看,我看看…不只如此,你的家人還在這裡獵鹿是吧?去跟你老爸
說,芭芭羅薩不喜歡別人偷吃她的黑莓,更不喜歡有人在她的勢力範圍隨意獵殺動物,如
果再犯的話…讓我想想…嗯,再犯的話,我就吃了你。」
這時我終於看出來了,她是個人,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不是我原先以為的怪物,而她那
雙佈滿綠色斑點的手只不過是沾上了植物的汁液罷了。我很確定無論她說的獵鹿人是誰,
都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儘管如此,我依舊不敢做出回應。
「你重複一次呀,剛才我說了什麼?」她說。
我害怕地吞了口口水,看了看黑莓叢,又看了看她,舔舔乾燥的嘴唇。自稱芭芭羅薩的老
婦人笑了出來,聲音粗糙宛如砂礫。
「滾回家吧。」她稍微鬆手,讓我得以翻身爬起。我呆站著半晌,隨即準備盡全力狂奔,
但在我才跨出三步不到時,她忽然開口命令道:「等一下。」在同一瞬間,我就被被突出
泥土地的樹根絆倒,重重摔在地上,扯破了長褲在膝蓋處的布料以及大片皮膚,血液逐漸
從粉紅色的傷口中滲出,順著我的小腿流下。
我看著鮮血淌流的膝蓋,愣著不知如何是好,也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在她的簡單令詞下跌倒
。老婦人盯著我好一會,彷彿在思考著什麼。「你不是那家人的孩子。」她的語氣軟化了
些:「你怎麼來到這兒的?」
我搖搖頭,用力用手背擦著眼角,因為淚水已經開始不受控制地流下。她用更溫和的語氣
說:「站起來吧,我不會傷害你。痛嗎?」我掙扎著想要站起來,結果腳踝傳來一陣劇烈
的刺痛,讓我哀叫出聲。
「看來是痛。跌倒時扭到腳了?真是抱歉啊,小子,我的手段有點粗暴了,可是如果讓你
一直跑,誰知道你會跑到什麼…禁止人類涉足的地方去。」芭芭羅薩蹲下來檢視著我的膝
蓋和腳踝,嘖嘖說道:「這沒什麼,沒什麼…只要擦點藥草膏,再休息幾天不要走動就會
好了, 哎呀不過也要有藥擦才行,而我手邊剛好沒有…除此之外…」
她轉頭看了看幾乎被摘得一乾二淨的黑莓叢,皺起眉頭。「你這幾天該不會就吃這個而已
?連還沒熟的也吃了?莓子可沒法填飽長大中的小男孩的肚子,而且,就算是春天,這身
衣服未免也太薄了些。」
「現在…老太婆該拿你怎麼辦呢?我可不能當作沒看見,把你留在這兒。看看你,又餓,
又冷,還受了傷,唔…雖然受傷是我造成的就是了。況且,森林裡面可危險的很,所以我
得把你帶回家,如何?」
雖然芭芭羅薩一開始徹底將我嚇壞了,此刻我又感覺不出她懷有任何惡意,滿腔恐懼也隨
之煙消雲散,但是,要我跟著她回家這個提議又讓我猶豫不決。
她見我沒有回應,又用哄勸的語氣說「:我家有溫暖的爐火,熱騰騰的食物,還有床可以
睡,除非你想繼續一個人待在這裡,嗯,餵狼?」
我用力地搖頭,這讓她笑了出來。「對啊,你不會想要那樣的,聰明的小子。」
她脫下了羊毛斗篷,披在我的身上,在將領口的扣子扣起。斗篷雖然破舊,而且對我來說
實在太大了,卻意外地厚實暖和,上頭沾著馬匹和稻草的氣味。
她告訴我在嚴冬來臨時,她都會用這件斗篷披在自己養的老馬的背上以替牠保暖,只是馬
在前年因為年邁過世,所以斗篷又回到了她身上。
接著,她轉過身半跪在地上,要我爬到她的背上,說:「你那扭傷的腳暫時是不能用了,
除了揹著你之外我可沒有別的方法可以把你弄到我家去,動作快點,難不成你怕老太婆會
吃了你不成?」
「剛才妳說妳會。」我輕聲說。
芭芭羅薩花白的雙眉挑高,說:「喲,看啊,他會說話。」她扭過身,用那雙削瘦的手一
把抓住我,豪不費力地將我揹起。「好啦,我們得快點了,看樣子晚上又會下雨。」她用
力將我一扛,調整重心後,便出發了。
一路上她不時對我說話,指出樹上的鳥巢和地上的毒蕈和其他有趣的事物。我那時一定是
睏了,因為我不記得我回答了些什麼,或是到底有沒有回答。她的腳步又輕又快,輕鬆地
跨過樹根和石縫,完全不像上了年紀的人,讓我想到某種有蹄動物,雖然年邁,卻依舊步
履穩健。
最後,我們在最後一點微光中開始上坡,爬上一座被哨兵般的樹木和高聳的樹籬包圍,長
滿青草的緩丘。最後一道障礙是一圈石砌,爬滿荊棘的的矮牆,高度不足以阻止任何人翻
過,不過清楚地標記出了疆界。芭芭羅薩的小屋就在這兒,依著一顆古老的大橡樹而建,
種滿草藥和蔬菜的花園雜亂又生意盎然,雞舍中傳來柔和的咕咕聲。在我抵達時,這些通
通都隱匿在黑暗中,我眼中唯一所見的,只有那扇垂掛著網狀圖騰的門,還有從門縫中傾
瀉出的火光。
芭芭羅薩顯然外出已久,粗石壁爐裡的火焰已經只剩下單手能捧起的大小,一條趴在爐前
,口鼻處的毛都因為年紀泛白的大狗看見她進門,黑刷子似的尾巴在地上拍了幾下,愉快
地輕吠了一聲,看見我以後,便立刻好奇地湊了過來猛嗅。
這個舉動讓我驚叫連連,勾著芭芭羅薩的脖子不肯下來,惹的她一陣斥罵,黑狗溜回了爐
前,我則滑下了她的背,被命令在木椅上乖乖坐好。她拋了塊木柴到火裡,拿起火鉗撥弄
一番,火焰頓時旺盛了起來,那股熱量的波動令我渾身發軟。我很想更靠近火些,但是那
隻大狗擋在我和壁爐中間。
芭芭羅薩迅速地準備了一杯冒著蒸氣的茶,塞進我手裡。「喝。」我依照她的命令低頭喝
了一口。我不喜歡那股味道,而且茶也太燙口了。見到我停了來,她催促道:「再喝。」
見到我照做後,她才滿意。
「唔…首先嘛,來點正式的自我介紹…」芭芭羅薩歪著頭說:「我是芭芭羅薩,你已經知
道這件事了,你可以叫我芭芭,祖母,懂嗎?很好。」她指向趴在地上的大黑狗,說:「
牠的名字叫南瓜。」南瓜聽到自己的名字,滿懷希望地抬起頭,尾巴搖得更用力了。
「在接下來的日子,我也不知道究竟多久,總之你要在這裡住上一段時間了。我的爐火前
有你的一席之地, 因為你已受到庇護,」她喃喃說道,細長的手指在我額前比劃。「不
過你得聽我使喚,做些各種老太婆做不動的體力活,你也會有飯吃,有在爐火前睡覺的位
置。有問題嗎?」
我搖頭,而這讓她似乎有些不滿,我知道她期待我做出些回應,但是我實在看不出來有任
何問題。「該你了,說點什麼。」她要求。
「說什麼?」我萬分艱難地開口。
芭芭羅薩皺眉說:「什麼都好。說說你自己啊,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叫…喂。」我說。
「喂。」她重複了一次,緊抿著嘴不可置信地搖頭。「你是在逗我吧,小子,我是說名字
,名字,你懂得…你知道名字是什麼吧?」芭芭羅薩看起來有些憂慮,並且上下打量著我
,或許是在認真思考我是智障的可能性。
「爸爸都那樣叫我。」我小聲補充說明。
芭芭羅薩看起來相當驚訝,接著臉上閃過了一抹怒氣。「開什麼玩笑。」她憤怒地嘀咕著
,轉過身去張羅杯盤食物,我也趁機好好打量了小屋一番。
這棟屋子可真是感官上的奇觀。它的底部相當寬,隨著收攏的屋頂越高越窄,屋樑上懸掛
著風乾的蒜頭,辣椒,豆莢和蘑菇,還有各式草藥以及果實,靠牆的櫃子擺著的七八個陶
壺,門邊的工作桌上則散置著各種工具和容器,小刀,筆,研缽和杵,薄薄的木牘幾張寫
了字,幾張空白。正對著門口的是壁爐和一張磨損道看不出來圖樣,沾滿狗毛的的地氈。
屋裡的氣味混雜著那些乾燥植物和陶罐裡傳來的藥味,時而些清涼芬芳,時而辛辣刺鼻,
不過最多的是油脂,炊飯,燃燒的木頭,還有大型犬的體味。南瓜見我望向牠,立刻開始
在地上扭動打滾,用牠獨特的狗類方式做出邀請的姿勢,所以當芭芭羅薩轉過身時,我已
經和南瓜一起坐在爐火前取暖了。
「喲,這麼快就混熟了嗎?沒節操的狗崽子。」她啐道,不知道罵的究竟是我還是南瓜。
在彎腰遞過一盤食物給我後,芭芭羅薩便精疲力竭地坐倒在壁爐另一側的搖椅中。「累死
我了,上次撿小動物回家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是吧,小狗?」南瓜從喉嚨嗚嗚叫了一
聲,她心不在焉地搔了搔牠的耳朵。
我低頭看著食物,木製托盤上面盛著一碗燕麥粥,裡頭有煮軟的蘿蔔,薯塊和浮著一層飄
香油脂的燉肉,另外還裝著一杯溫羊奶和一塊冷麵餅。口水從我的舌下湧出,南瓜則對我
手中的托盤展現高度興趣,我看了看食物又看了看芭芭羅薩,猶豫地拿起了湯匙,她則揮
了揮手示意我可以隨意進食,大概是累得不想說話了。
在我狼吞虎嚥時,芭芭羅薩一直觀察我,我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什麼,也無暇去在意,畢竟
我的眼裡只有食物,不過我也有注意到南瓜充滿期盼的眼神,所以給了牠兩小塊碗裡的肉
。從牠的眼神可以看得出來,現在牠可是真正把我當成好朋友了。
忽然,芭芭羅薩打了個響亮的響指引起我的注意,用一種拿穩了主意的眼神定定地看著我
:「蘑思。」
我回望著她,感到有些疑惑。「蘑思。」她又重複了一次。「以後我就這麼叫你,如何?

我覺得聽起來沒有什麼不妥,因為連六歲的小孩子都知道,「喂」並不是一個名字,便緩
緩地點頭。在這之後,她沒有再打斷我吃飯,我就這樣在柴火的劈啪聲中和她的注視之下
安靜地吃完了這餐。
收拾完碗盤之後,芭芭羅薩幫我在壁爐前用毯子和塞了稻草的枕頭打地舖;就如同她所承
諾的,她的爐火前有我的一席之地。
她捻熄桌上的蠟燭,壁爐成了屋裡唯一的光源。南瓜很快地挨著我睡著了,身體因為呼吸
而規律地起伏。在睡意的拉扯中,我背對著舞動的火光,很快地意識模糊了起來,卻沒有
立刻睡著。芭芭羅薩也沒有睡。她安靜地坐在搖椅上,緩緩地前後搖晃。
就如同她稍早所預測的,不久後外頭又下起了雨,接著逐漸轉大。雨聲有時綿密,有時稀
疏,雨水擊打枝葉的聲音和落在軟土或木屋上的聲音各自不同,讓我以為自己還躲在座無
法遮風避雨,充滿小蟲,蘑菇和樹根的洞穴,直到我沉沉睡去。
率先驚醒的是南瓜,我則是在睡夢中不知怎麼地察覺了牠的轉變,跟著一起醒來,除了我
和芭芭羅薩之外,有另一個人走進了屋裡。我的眼睛還來不及睜開,門就已經被輕輕帶上
了。門口除了沉重的腳步聲,還有堅硬的爪子接觸地板的聲響,同時,空氣裡似乎多了一
股野獸身上的腥臊味。
「我回來了…妳有接到我的信嗎,芭芭?」有人說道。
「鳥兒三天前送來了,」芭芭羅薩語氣尖銳地說:「你這小混球說要出去看看,這一去是
去多久了?」
我微微張開眼睛,看見一個男人將滴著水的斗篷掛在門上,他的腳邊擱著同樣濕透的行囊
,健行用的木棍靠在牆上。他很強壯,一頭棕髮又長又密,下巴的鬍渣讓他看起來不知道
是想要蓄鬍,或是好連續好幾天忘了刮鬍子。
「大概有四個月吧,我沒有去算時間。」他說。有一頭灰色的動物跟在男人身邊,
是一頭比南瓜還要大得多的狗,大得非常、非常多。牠用力左右甩動,將毛髮上的雨水甩
落。
「什麼四個月,是快半年!」芭芭羅薩輕聲罵道,盡量壓低聲音以免吵醒我,卻不知道我
已經醒了:「你當初說的可是一個月!我可不記得你小時候我有疏忽了你的算術,讓你連
三十天和一百八十天都分不清楚。這日子你都幹些什麼了,去了什麼地方?」
受到斥責的高壯男人笑了笑,拿掉了一片卡在頭髮裡的樹葉。「這個嘛…我去了北方,在
那兒待了一個多月,最後沿著海岸進入峽谷和後方的瘟疫之地。那地方可真是毒死人了,
真不敢相信竟然有人照樣住在那種地方,在那兒蓋起了城鎮。那裡又是瘴氣孢子又是毒蟲
水蛭的,帕契到現在都還有點流鼻水呢,妳看。」
那頭大狗果真打了個噴嚏。牠的存在似乎讓南瓜感到有點不安,因為我注意到牠的耳朵往
後貼了起來,同時,我也幾乎感覺得到牠的情緒。年輕人也注意到了,脫掉鞋子便走了上
來揉揉牠的背,同時饒富興味地打量著縮在毯子下裝睡的我。
「然後呢?」芭芭羅薩質問,顯然還沒有感到滿意。
「然後,我又在城裡渡過一小段時間,帕契沒辦法進城,就住在城外的樹林裡。有時候我
跟尋常人一樣打零工,餓了就上酒館,有時候像烏鴉一樣從珠光寶氣的人那兒行竊。」年
輕人對此似乎感到相當得意。「他們遲鈍得很,隨便一個人身上的肥油都可以油燈持續燃
燒十年。」
「你這個壞孫子,盧卡尼。」芭芭羅薩邊聽邊搖頭。「我不是因為你笑他們肥才這樣說的
。」
盧卡尼嘆了口氣,說:「芭芭,那些人都是些腐敗的鼠輩,從他們那裡取走東西我一點都
不內疚,因為他們可不知道從多少人那裡偷走了更多東西,所以我覺得這挺公平的。妳不
是一直教導我萬物至衡的古老智慧嗎?」
芭芭羅薩哼了一聲。「你又懂什麼萬物至衡,古老智慧了?才不過理解了一點點皮毛,你
就自以為是智叟?」
「嘿,一切都總得有個開始吧,智叟們又不是沒有年輕過傻過。無論如何,這個是什麼?
」很明顯地,盧卡尼指的是我。
「你應該說這個是『誰』,不是『什麼』。坐下,別像隻笨火雞一樣站在那兒,我仰頭看
你看得脖子都痠了。」芭芭羅薩頓了頓說:「他是我在森林裡撿到的。」
「老女巫在森林裡撿到迷路的小孩。這是什麼老掉牙的故事情節?」椅子傳來承受重量的
吱嘎聲。「如果按照嚇小孩的床邊故事的發展來看,你接下來應該會把他養胖了煮來吃。
」盧卡尼語氣裡得笑意很濃,我知道他說的不是真的,但是我看不出來這有什麼好笑。
「別胡說八道,小心我抽你一個耳刮子。」芭芭羅薩說:「可憐的小傢伙,瘦得不像話,
連個名字都沒有。」
「那我猜妳會幫他命名囉?」盧卡尼看了南瓜一眼,說:「所以妳要叫他什麼?豆仔?大
頭菜?蘿蔔?」
「你這小子除了尋你老祖母開心以外沒有別的嗜好嗎?」芭芭羅薩憤憤不平說:「以後你
要叫他蘑思。」
「啊,蘑思是吧?我在路上看到了幾個這樣的孩子。唔,其實不只幾個而已,全部都是被
貧困的父母從鄉下趕到城裡乞討謀生的。不管是哪塊巫領,只要有領主打起了仗,稅收就
會提高,有錢的收錢,沒錢的就要求上繳穀物糧食,弄得不少人都在餓肚子。」
「一群蠢貨,」芭芭羅薩咒道:「那麼想打的話,叫那些領主自己去打不就得了。死的不
是他們,挨餓的也不是他們。」她深深地嘆氣,雙手撐著搖椅的扶手站起來,從放在爐前
保溫的鍋裡舀了碗燉肉遞給盧卡尼。
「哦!」盧卡尼接過碗,彷彿很驚奇似地。「熱的食物!」他馬上滿懷感激地吃了起來。
「哼,你以為我是為了是哪個連自己的祖母都忘了,卻說要回家的小畜生才煮的?」芭芭
羅薩盛了另一碗肉,放在地上,用慈愛的口吻說:「帕契也吃吧,跟著他到處轉真是辛苦
你了。」和盧卡尼一樣,帕契全身都散發出那股年輕健壯的動物才有的生命力。巨犬靠了
過來,嗅了嗅食物,才小心翼翼地叼起一塊肉。南瓜吞了口口水,連我也感覺得出來牠沒
有膽量動那些食物的腦筋。
「所以你去了這麼久…」芭芭羅薩停了下來,彷彿在思考要如何把話說完。「你有沒有看
到…」
盧卡尼知道芭芭羅薩想說什麼。「有的,芭芭。」他放下碗。「我親眼看到了一個領主…
一個巫爵親自對戰俘執行的公開處刑。他在廣場上將那些人活活燒死,還讓附近的領民全
部來前來觀看。附帶一提,對,他是親自動手的,而且用的不是乾柴和火炬。」
「燒死…你有沒有看到他是怎麼做到的?我是說…」從她的語調聽起來,彷彿說出這些話
會給她帶來極大的痛苦。
「有,也沒有。」盧卡尼邊嚼邊說:「他單單宣告了戰俘的罪狀,手這樣一揮,」他作勢
隨意揮了一下手,彷彿要撢去塵埃似地。「他們就燒了起來,連叫都來不及叫。」
「就這樣?」
「就這樣。」
芭芭羅薩沒有回應,陷入了思考,而盧卡尼也沒有要繼續說下去的意思。過了不久,他站
起來表示自己已經在丘底樹籬邊的樹下紮營,因為長時間睡在野外讓他有些難以適應住在
屋裡。帕契跟著他一起離開了小屋。
在那沉靜多雨,萬物生長的春天,我每天幫忙餵雞,從井裡打水,挖土播種,天氣好時洗
晾衣服,或是坐在門口剝去蔬菜腐爛的部分,芭芭羅薩很高興終於有人來分擔這些雜事。
盧卡尼在森林外的鎮上找了件替驛站照顧牲口的活,大部分的時候都不在,會每隔幾天才
會回來一趟探望芭芭羅薩,做些老婦人和小孩沒辦法做的粗重的工作,像是修補蘆草屋頂
或是砍柴火。和他的祖母不同,盧卡尼沒有特別關注我或是我在做的事情,對他而言,我
大概像是一隻有點礙事的小動物,總是在他要經過時擋住他的去路。
芭芭羅薩有時候也會帶我去森林裡採集漿果或蕈菇,順便教我辨認一些植物,剛開始僅限
於六歲小孩所能理解的,「這個可以吃,這個不能吃,那個要先煮熟,那個不用,但是不
煮不好吃」此類的知識。在確認我記得住之後,便開始讓我記它們的名字,形狀,顏色,
氣味。
我喜歡森林。母熊帶著小熊四處覓食,枝頭長滿嫩綠的芽苞,鳥兒求偶,築巢,我還看過
年輕公鹿用角抵著樹幹摩擦,標記勢力範圍。在森林裡漫遊時,南瓜也總是跟著我們到處
走。芭芭羅薩對這一點頗感驚奇,說她已經很久沒看過這條老狗這麼有活力過了,看樣子
八成還可以再多活十年。
我吃得前所未有的好,睡得前所未有地暖,我開始會對各種事物提出問題,
芭芭羅薩也總是盡可能耐心地回答。她告訴我野豬的幼仔身上有和瓜類一樣的條紋,長大
後就會消失;松鼠常常會忘了埋藏果實的地點,而這些被忘記的儲備糧食會長成新的樹木
;森林大火雖然危險,但是對森林來說卻是一件必要的事:燒毀的部分會讓陽光得以照耀
土地,讓松樹的毬果打開外殼釋放種籽-毀滅必定帶來新生。
她每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多學會了一件關於世界和自然的道理。這些問答使我的心智開
始迅速地成長,成形並令我產生切身的體會,我確實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作者: arnus (星狼)   2021-04-22 15:24:00
很喜歡這個故事,期待後續!
作者: Tunnel (阿落)   2021-04-22 20:25:00
作者: douliii (天邊一隻貍)   2021-04-23 12:58:00
推推
作者: protess (釣魚宗師)   2021-04-23 20:20:00
作者: ithil1 (阿椒)   2021-04-27 12:18:00
句子很溫暖舒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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