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 寰宇二創:形者(上)

作者: tonefan990 (統粉990)   2020-03-13 16:48:06
前言:
這是一部帶有寰宇(迷霧之子、颶光典籍等布蘭登.山德森系列作品的共通宇宙)要素的
奇幻小說。不過除了某個躍界王(霍德)和開頭因死亡進入意識界的視點人物,並沒有很
直接地使用寰宇的設定,而是當成彩蛋散布在故事裡,沒看原作也不會妨礙閱讀。
由於我對PTT的文字效果一竅不通,這邊的文本無法顯示某些字體(如內心話用標楷體、
強調的部分用粗體)的變化,我會建議到我的部落格:
https://home.gamer.com.tw/creationDetail.php?sn=4521323 ,並使用電腦閱讀,
以得到最佳體驗。
那麼廢話不多說,讓我們進入正題吧,希望各位喜歡。
01
  一輪彎月懸掛在縱橫交錯、跌宕起伏的山脊上,只從雲後透出一小截,像微微出鞘的
利刃。但夜空並未因此感到困窘──漫天的星斗不若月光耀眼,卻也十分璀璨。像是要與
星空爭輝似的,底下那座緊偎著奇萊峰的小鎮也是燈火輝煌。
  然而,若是看在對這座小鎮稍有認識的人眼裡,這幅情景不免啟人疑竇;燈燭並不便
宜,何況此鎮又位於險峻的山峰上,為何家家戶戶在這樣的深夜裡,會點起一盞盞燈火?
  其實這座小鎮本就十分奇異;它會建在這本應人跡罕至的高峰處,自然並不是沒有理
由的──奇萊峰出產一種珍奇的礦藏,而此地正是依附在礦坑之外,供人起居之處。
  礦坑的入口就像是巨獸的嘴──一團張得大大的漆黑,黏滯著血腥與焦臭的氣味,以
蜿蜒繁複的管道連接山體的內臟世界。
  在深處的一條坑道中,阿思趴倒在地,臉抵著地面粗糙的石礫。這個男人蓬頭垢面,
身上粗糙的麻織布衣已破爛得難以蔽體。不過這顯然已不會令他感到困擾,他壓在身下的
腹部開了道大口子,鮮血和內臟破口而出。
  他的眼睛幾乎和幾具倒在他附近的屍體一樣無神,呼吸也已細若游絲,但他的腦子卻
還在轉動。
  他在回顧自己的一生。
  遠遠的小縣城土黃色的城牆,在地上畫出文字的樹枝與沾著泥污的手,過年時或著大
蔥和辣椒爆炒的豬肉片,臥榻的父親凹陷、削瘦的臉龐……
  趁著私塾裡孩子們玩鬧時摸來的冊子。
  鋤頭粗厚的把手,僵痛發痠的身子骨,隔壁幾戶人家裡秀美的小姑娘……
  從先生手裡接過一捆殘破的書卷。
  散發出奇異光線的線條,沾著樹汁、因興奮而顫抖的手指,成功讓蟲子按照自己意志
行動的狂喜,伸手將他領入城中的盜賊們,以前甚至不敢想像的大筆金錢,奢華的享受,
桌上鋪著的密密麻麻的藍圖,殺人或者被殺……
  阿思很快略過了前面的大半生。並不是無法面對過去的回憶,而是……這一段和後來
的遭遇相比,就像是序曲。雖然長,卻平淡無味,讓人覺得一點也不真實。
  他沉入了回憶的深潭。
  大多數的罪犯都無法善終。儘管知道其中的危險,他們總是無法及時抽身,最後不是
被人出賣、背心插上一把同伴的刀,就是躲不過恢恢法網。不管是普通人或形者都一樣。
  阿思被逮之後,幾經輾轉,最後被送來了這個地方。
  蟲形者罪犯的其中一個流放地,奇萊礦坑。
  他先前就已聽過此地的傳聞。據說幾十年前,一夥上族的蟲形者聯合起來謀權篡位,
但最終功敗垂成。這本是株連九族的大罪,但也不知是當時平定的功臣起了惻隱之心,還
是不願浪費形者這項寶貴的資源,在他的進諫下,除了實際行動的叛黨被處以極刑,其餘
牽連人等被流放到此地,淪為勞作不休的奴隸;其中,蟲形者操縱蟲子們挖掘礦產,一般
人則照料小鎮的起居。
  事過境遷,如今此地變得更加複雜。在這數十年間,陸續有像阿思這樣犯了重罪的蟲
形者被流放至此。儘管同為被流放者,他們和生長於此的逆賊後裔卻是水火不容。
  他們是獄卒,而逆賊後裔們是囚犯。
  這裡的「獄卒」各自被分配若干名「囚犯」,負責管理他們,而監理會每月計算每名
「獄卒」手下的「囚犯」的礦產量,給予獎懲。由於規定的礦產量很高,要達標並不容易
,不但「獄卒」之間競爭激烈,「獄卒」們對自己手下的「囚犯」壓榨起來也毫不容情。
  啊啊……多麼可悲。阿思嘴角動了動,嘲諷地微微上揚。我們本來應該是最能理解他
們的人,不是嗎?可是「獄卒」不是因為壓迫轉而迫害「囚犯」,就是被上頭施捨的小惠
和權力蠱惑,安於現狀……
  連「獄卒」之間都毫無情誼……
  誰都沒去想過,是不是能夠聯合起來一起反抗的事情……
  不,這樣的人還是有的。阿思抽動了一下。眼前浮現一位面貌粗豪的男子,溫柔地抱
著一位纖弱矮小的女人……
  和阿思不同,號強在這裡混得挺不錯。別看他生著一副兇惡的大鬍子,他不但心細,
腦子靈光,作為形者的造詣也十分了得。阿思從沒看過他因為繳不上呈貢而受罰。
  他本來是最不可能發動叛亂的那類人,因為他對「囚犯」一向冷漠而務實──不是殘
酷,就只是不在乎。
  然而意外終究還是發生了。能幹的「獄卒」可以享有不少甜頭,其中一項就是挑選喜
歡的「囚犯」享樂。偏偏號強卻真心愛上了一名叫做阿秀的「囚犯」,還讓她懷上了孩子

  兩人當然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為了避免互相勾結,「囚犯」、「獄卒」與監理之
間不允許任何通婚,阿秀和腹中的孩子只有死路一條。
  這就是叛亂的火種。愛確實是可怕的力量,甚至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本質……
  阿思想起了那些天的日子。號強暗中拉攏了許多人;他們會挑選時機,讓兩派甚至三
派人馬在礦坑裡密會;人們把頭湊在一塊兒,緊張地小聲商議;幾隻感應力突出的蟲子被
派守在通道把風,坑頂則懸掛散發幽幽藍光的品種,供應照明……
  他的五官微微放鬆。那時他們完全沉浸在刺激和想望中……終於能做點什麼有意義的
事情,感覺真好……
  奇萊礦坑在這幾十年內都未曾爆發足以動搖根基的叛亂的原因很多,逆賊後裔與統治
勢力戰力懸殊自然是其中一項。蟲形者的戰力完全取決於他們操縱的生物,而逆賊後裔被
允許持有的,是幾乎不具備戰鬥能力、專用於開採礦坑的蟲隻──那怕是讓蟲形能者代勞
,恐怕也變不出什麼花樣來。
  當然,每個蟲形者都能夠消耗自己的真元,培育戰鬥用的生物。暫時性的蟲形術允許
蟲形者對生物下達簡單的命令,永久性的蟲形術則可以澈底改寫生物的結構。然而光憑個
人的力量,想從頭培育出殺傷力驚人的生物,實在是天方夜譚──現今上族蟲形者們常用
的暗殺型毒蟲,可是經過數百人與好幾代才淬鍊出的智慧結晶啊!
  知識,關鍵是知識。五形術的力量奠基於知識,有了知識,才能衍生巧思。而逆賊後
裔始終付之闕如……
  但如今已是水到渠成。號強、阿思等人或許不比上族的蟲形者,但他們也是在地下世
界打磨過的利器,論知識可是綽綽有餘。空身的火槍被填入了火藥與鐵彈,只要扣下板機
就能發射了……
  最終參與叛亂行動的除了幾名「獄卒」,還有將近四成的「囚犯」。但他們還沒做好
揭竿的準備,便意外走漏了風聲,被迫提早開戰。
  限於時間與真元,培育出的毒蟲毒性有限,而且「囚犯」們完全沒有戰鬥的經驗。奇
襲的優勢過後,面對在外固守,佔據地利又是此道高手的監理形者們,戰況極為慘烈。
  最後他們以過半人員戰死的代價,拿下了所有監理的腦袋。但身先士卒的號強沒能迎
來這美好的一刻;他沒像大多數同伴那樣葬身於暴炎與猛獸,卻死在一位人形者臨死前投
出的一記迅猛的標槍下。
  小腹微微隆起的阿秀撲在他身上,哭聲久久迴盪在空曠的山峰間……
  多麼淒美的愛情故事,阿思虛弱地諷刺一笑。可惜世界從來不會這麼美好。
  敵人被消滅了,但局勢的動盪卻是更大的危機,劇變後的奇萊礦坑迫切需要一位領導
人,橫心便適時登高一呼。橫心是一位參與叛亂的逆賊後裔,阿思在先前就已對他展現的
才智印象深刻,所以對於他登上高位一事,阿思並不感到意外。
  讓阿思意外的是橫心深藏心底的仇恨與陰狠。
  橫心早在號強招募人加入時,就暗自煽動拉攏了一批逆賊後裔。這些逆賊後裔和橫心
一樣,不止痛恨監理,對直接加害他們的「獄卒」們更是充滿了仇恨。他們一奪得大權,
就像是要將先前所受的痛苦十倍奉還般,開始了殘虐的報復。
  我們能說他們這麼做是錯的嗎?阿思苦澀地想,他們的憤怒可是其來有自……什麼樹
就會結出什麼果實……
  大多數的「獄卒」很快就遭到肅清。或許應該感激,逆賊後裔不甚了解酷刑是怎麼回
事,否則他們走得可能還會痛苦得多。只有少數像阿思那樣,被認為尚有用處,或因御下
溫和而博得同情的「幸運兒」作為奴隸活了下來。
  之後,這股失控的怒火,甚至延燒到了害怕或無力參與叛亂的逆賊後裔身上。新的權
力地位順理成章建立起來──戰鬥能力高強與叛亂有功的人登上高位,弱勢者則再次過起
飽受壓榨的日子。包含阿秀在內,許多人因過度操勞或真元耗盡死去。監獄並未隨著「囚
犯」打倒「獄卒」而垮台,只是同樣的位子換了另一批人……
  讓阿思不可思議的是,橫心居然沒有馬上率人逃離。恐怕是看上這裡出產的金屬價值
不斐,打算能多採一點是一點吧。更不可思議的是,也許是朝廷氣數將盡,先後幾批趕來
此地鎮壓的官兵都不成氣候,輕易就被擊退、消滅,這讓橫心一夥人更是肆無忌憚地久待
起來。
  但今夜報應終於到來了。沒有任何預兆,小鎮的房屋在極短的時間內一起竄起了火頭
。站哨的守衛見狀急忙趕回探視,埋伏已久的兵隊便順勢包圍了鎮子。慌亂之間也不知道
敵人來了多少,橫心直覺地領著大夥躲入了礦坑中。
  這正中對方下懷,他們打的就是將這裡所有人都剿滅的主意。來者既有鴻鵠之志,自
然不會只有燕雀的本領,儘管橫心他們佔了地利之便,在對方訓練有素的陣仗面前,仍然
不堪一擊──這不止是幾個強大的形者聚在一起而已,他們顯然清楚知道要如何協同作戰
,才能發揮最大的戰力……
  想必是上族的菁英。阿思想到自己挨的那一擊。那時他連能夠操縱的生物都沒有,只
是跟著其他幾人往礦坑深處跑去,混亂間也搞不清方向,正好撞上了敵人。他甚至來不及
轉身,離他最近的人形者就以非人的速度揮舞一把大戟,深深砍入了他的腹部。阿思身邊
的人們才剛發出幾聲驚叫,就跟著全都被重重擊倒。
  此時敵人聽見不遠處的通道傳來騷動,便顧不得砍下阿思的腦袋,追向了另一批逃跑
的人們。拜此之賜,他才能躺在這裡回顧這一切……
  啊,不行了……眼皮……好重……阿思斷斷續續地想。痛楚已經遠去,甚至連寒意也
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困倦。死亡原來是這麼溫柔的一件事。他本應舒服地沉沉睡去,但在
這最後的最後,還是有件遺憾留在了他的心底。
  小楓……那孩子還好嗎?走的時候應該沒有感到痛苦吧?
  小楓是一名逆賊後裔。雖然只是個纖弱的小女孩,但她在阿思見過的諸多蟲形者中,
也屬於出類拔萃的那一型。但因為不敢參與叛亂,在事後遭到了嚴厲的迫害。她的父親早
已逝世,母親也在叛亂中被波及而喪生,會出面保護她的人,是哪裡也不存在……
  阿思想起自己那天溜進她房間的事情。雖然已是爛命一條,但讓他以命犯險,還是花
了些時間鼓起勇氣。說是房間,其實也不過是間徒有四壁的簡陋石屋。女孩正蜷在充當棉
被的麻袋下抽泣,一看阿思進來,她嚇得瞪大雙眼,瑟縮到房間的一角,不停顫抖。
  認出阿思後,她仍過了許久才平靜下來。阿思湊到她的耳邊,盡可能精簡地講述了培
育毒蟲的知識與訣竅,但時間實在不夠,他只能祈禱女孩的天賦能夠彌補缺少的部分了。
  「做這些的時候小心點,千萬別給人看到了。不管要殺死那些欺負妳的人,或是……
」阿思頓了頓,「給自己一個解脫,或什麼都不做,都是妳的自由。」
  實際上阿思希望她能夠藉此安樂地自殺。在他看來,這比報復後再被虐殺,或者繼續
過這種身體心靈都被狠狠踐踏,沒有任何未來的悲慘日子,要來得好多了。不過這終究是
她自己的性命,真元,還有選擇。他能做的也就只是把工具交到她手上而已了。
  不過到頭來阿思做的一切似乎都沒有意義,在小楓能夠選擇之前,終結就來臨了……
  阿思的思考停止。在他想到這裡時,終結也降臨在了他身上。
  難以想像的劇痛襲來。某種強大的力量像是飢腸轆轆的鱷魚一樣撕扯著他。他從地面
一個打挺躍起,放聲痛叫,隨後又痛得滿地打滾,但不管怎麼做,痛楚都沒有絲毫減輕。
  在最後的剝離與碎散後,他被拋回了原來的世界。忍耐痛楚散去的過程十分漫長,一
時間他仍無法思考,只能咬牙呻吟。
  等疼痛的暴雨減緩成細雨後,他才抬起頭來四處打量。不,這裡不是原本的世界。雖
然礦坑的結構和他記憶中完全一樣,連頭頂的支柱的形狀、裂縫和紋路都分毫不差,但構
成這個世界最根本的部分卻有微妙的不同。
  反璞歸真──這是阿思想到最適合的形容。一眼掃過平淡無奇,但凝目細看,每樣東
西似乎都蘊藏著深刻的內涵。那底蘊真是百看不厭,每當以為已經看盡看透時,下一秒又
會透出嶄新的面貌。簡直就像是……納須彌於芥子之中。
  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腹部,發現竟已完好如初。而他自己的屍體就躺在他腳邊。
  原來遊魂的世界是這樣的嗎?他既驚奇,又因為這意外的發現而喜悅。這簡直就是一
件精妙的藝術品。造出這個世界的神一定很有意思。
  阿思驚歎一聲,四處打量,發現支柱裡的釘子正在發光──其實他一開始就看到了,
但他直到現在才肯定那不是自己的錯覺。他還沒來得及思索原因,就看到了另外幾個放射
出強光的人影正朝他走來。
  他嚇了一跳,接連退後幾步,但那幾個發光的人影逕自穿過了他。他愣了幾秒,這才
會過意來:這些是活著的人。他們看不到也碰不到我。
  他想跟上去看看是怎麼回事,但他忽然認出了其中一人手持的兵器──長長的大戟,
和釘子與人體一樣在發光。
  他不禁打了個寒顫。是那些形者。不過他隨即自嘲地笑出聲來。現在我是鬼,他們是
人,哪有鬼怕人的道理?
  於是他跟了上去。
  這個小隊除了那個拿長戟的人形者,還有另外五人。阿思一個個湊上去看了個遍,讓
他最在意的是領頭的那位。此人的頭髮與眉毛剃個精光,左手持金屬小圓盾,右手拿著一
根鑲著金屬珠的短杖──種種跡象都指出他是焰形者。而且是這支小隊唯一的一位。
  是他單獨一人引燃小鎮、放出烈焰消滅蟲群的嗎?阿思心裡一震。如果真是如此,那
他的能力可遠在先前監理和兵隊的焰形者之上。
  阿思辨認出他們是在往礦坑出口方向走,想來裡面大部分的人已經全被他們殺了──
幾個人的腰間別著的腦袋也證實了這點。他們一邊交談,一邊像隨手捏死蟲子似的清除回
程撞見的漏網之魚。阿思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但看表情也知道他們心裡已在歡慶這趟凱旋

  對此他心裡沒有什麼憎恨。他向來不擅長怨恨別人。鳥兒吃掉蟲子是天經地義,何況
蟲子本身就不怎麼乾淨。但是,也許能夠乾脆地憎恨別人,不要想那麼多,會過得比較快
樂吧……
  有一點令阿思不安。被殺死的其他人也都短暫顯形在遊魂世界,但他們都很快就消散
──被捲入一個奇異的黑點中消失無蹤……
  他一邊沉思,一邊跟著小隊走。這些人完全不懂礦坑的結構,但他們之中有一位操縱
獵犬的蟲形者,靠著獵犬不時確認氣味領路,還是順利來到了出口──或者說本來的出口
。原本應該通往空曠天地的地方被一道岩壁封住了。奇特的是那道岩壁和礦坑的其他岩壁
材質完全一樣,彷彿本來就長在這裡。
  小隊殺死擠在這裡、跪地討饒的最後幾人,踢開屍體後,一位形者上前,從小袋中掏
出一把泥土黏在金屬棒上,將棒頭抵著岩壁,畫起神秘的線條來。
  原來如此,阿思會意,出口是他們自己用壁形術封上的,目的在於阻礙礦坑中的人逃
生。
  這點子……很有趣。壁形術因為起效太慢,除了作為固守陣地的手段,一向被認為與
戰鬥無緣。但如果以這麼小的範圍為目標,就可以彌補速度的問題……
  阿思沉浸在思緒中,暫時對眼前的景象視而不見:充滿力量的線條很快在岩壁上成形
,散發出光芒。封路的岩壁往周圍的岩壁移動,像是張大的嘴。外頭刺眼的火光射入坑道
中,幾名形者不由得抬起手來遮擋……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立刻讓他回過神來。一個散發出熾烈光芒的人影趁著這一瞬間竄入
了坑道。
  來者兩手各拿一把適合在狹窄處運使的匕首,對形者小隊展開攻擊。他的速度快得不
像是人類,甚至不像是形者,出手更如同藝術般精準而完美。在不到一次呼吸的時間裡,
形者小隊中的五人與那頭獵犬已沒剩下幾次呼吸的時間了。
  只有為首的焰形者傷勢較輕,他趴倒在地,抬頭俯視的臉上滿是震驚。
  阿思目愣口呆地看這一幕,甚至沒發現他的魂魄正逐漸消散……
  鳥兒背後還有獵人,這真是讓人料想不到……
02
三個月後
  蓮生摀著身上的傷口,在黑暗中喘息。周圍馬糞與草料的氣味依舊,雖已不再刺鼻,
但仍足以勾起他的憤怒與回憶。
  以前他是常常騎馬出遊,但可連自己宅邸的馬廄都沒去過。家裡的雜事會有總管和僕
役伺候得服服貼貼,用不著他操半點心。
  但我現在卻被逼得要躲在這個該死的鬼地方,還只剩下半條命。蓮生狠狠咬牙。以形
者來說,那幾個狗崽子的道行都不怎麼樣,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但出其不意之下還是使他
付出了不小的代價。
  去他的愚蠢,下次我要再犯這樣的錯誤,我就不姓蓮。
  犯錯是成長的一環,但即使明白學到教訓能在未來帶來益處,也沒有讓眼前的苦痛比
較好受一點。
  想到這趟的收穫之「豐厚」,他的心情就更雪上加霜。雖然成功混進了冰家的大宅,
四處竊聽了好一陣,卻沒得到任何有用的情報。已經好幾個月了,但計畫依然在原地踏步
,大仇究竟何時才能得報?蓮生幾乎要把牙齒咬出裂痕來。
  但憤怒至少有一個好處:使蓮生能夠保持醒覺。終於,人聲遠去,但他沒有鬆懈,又
多等了一個時辰,這才撐著發軟的腿起身。他走到門口,探頭打量一陣後,才走出馬廄─

  「終於肯出來了?您老人家你可真夠小心的。」一個挖苦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蓮生一僵,迅速轉過身去。一名男子正靠在馬廄的牆邊看著他。他身上穿著質料粗糙
但方便活動的布衣,頭髮沒有挽上一個常見的髻,而是整叢都包覆在頭巾裡,有著銳利的
五官線條。
  當他看清對方的臉時,沸騰的怒火瞬間吞噬了他。他忘記了所有的痛楚和疲憊,從懷
中拔出短劍──
  但他的手才剛抬起,頭腦就是一片熱血上湧,整個人不支倒地,幾乎在同時失去了意
識。
  ※
  不知過了多久,蓮生醒了過來。他環顧四周,發現這是一間木屋,只有幾樣作風樸拙
的起居家具和用品。有一人坐在桌邊,背對著他,似乎正在伏案動筆。那人似乎聽見他起
身的聲響,轉過頭來。
  「你──!」蓮生嘶吼一聲,往懷裡一摸,卻沒摸著那柄短劍。但他不在乎,直接朝
那人撲去──或者說他試圖這麼做。才剛撐起身體,腦中的一陣暈眩就讓他跌回了床上。
  那人嘆了口氣,湊了過來,從懷中掏出一柄匕首,神色專注。蓮生又恨又怕地瞪視著
他,不知道他要怎麼對付自己,但看見那人在做什麼時,他整個人愣住了。
  那人在自己的胸膛上淺淺地割了一刀,然後用一根鈍頭的金屬,蘸了蘸鮮血,在蓮生
的身上塗抹……
  不對,他在繪形。是人形術!
  那人的動作小心而精準。在五形術之中,人形術的精密度僅次於音形術──調節人類
的肉體機能可不容易,稍有差池,就會引起嚴重的後果。
  幸好那人似乎深諳此道。他在蓮生身上先後繪製了幾個不同的形紋,過程中,金屬筆
上的鮮血慢慢消失,彷彿被他繪製的線條所吸收,直到筆尖再度變得光潔無暇。成形的形
紋散發出淡紅的光芒。
  不了解的人會以為是形者的鮮血本身含有魔力。不,鮮血只是媒介,在施術的過程中
被消耗。真正使形術得以發揮效力的,是形者本人的真元。
  蓮生立刻察覺自己身體的變化。他的神智像是濾過的水一樣變得清澈,精力緩緩湧現
,身上的痛楚也減弱了一些。人形術本就以用途廣泛見長,但唯有擅於此道者能將之用於
醫療。
  「這樣你應該就能活動了,但還是別動得太激烈。」那人說。「這些形紋可以維持四
個時辰,別忘了時間。」
  蓮生驚愕地望著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雖然這人用的是暫時性的形術,在形
紋消散之前,施術的形者都可以驅散它,取回其中的真元,但沒有哪個形者會就這樣隨便
把自己的真元託付給別人。
  真元是形者最重要的資產。少掉一點真元不會有什麼影響,即使失去大部分的真元,
短時間內也不會有任何感覺,但身體很快就會開始償還這筆債務。蓮生見過幾個把真元消
耗殆盡的例子,他們彷彿一天就老了十年,身上冒出無名腫毒的速度和長皺紋與掉髮一樣
快,並且無一例外地很快死去。
  這人顯然對他沒有敵意。但怎麼可能呢,這傢伙不是……
  那人彷彿看穿了蓮生的想法。「我長得和他很像,是不是?」
  蓮生愣了愣,上下打量他一陣之後,才恍然大悟。這人和他的仇人其實也不是一個模
子鑄出來的,只是身形和眉目間有幾分相似而已,光打扮就大不相同。但情緒和先入為主
的觀念讓他看走了眼。
  緊接著新的疑惑又浮上心頭。「你和他是什麼關係?」蓮生瞪著他。單單是長得像,
還有可能是巧合,但這人顯然也認得他的仇人,冰烈。
  他沉默半晌,「那傢伙……冰烈……是我的兄弟。」蓮生的眼睛因驚愕而瞪大,「也
是我之所以會在這裡的原因。」他悄聲說。
  ※
  蓮生走出木屋。迎面而來的陽光令他連連眨眼,皮膚灼熱。立鯨八月的太陽並不仁慈
,尤其現在已接近午時。周圍是一片片樹林,遠方山巒層疊,雲霧繚繞,放眼望去,盡是
青翠。
  但這裡並不像修仙之地,四周可以看出許多生活的痕跡。一條人工開闢的小徑通往外
頭,一個樹樁上插著一柄斧頭,旁邊是未劈的木柴,木屋旁也堆著許多雜物。
  那之後蓮生又問了許多問題,那人卻都避而不答,只是要他先和他去吃頓飯。於是,
那人在前方領路,蓮生跟在後頭,順著小徑走到一條較大的山路,然後往下來到山腳的一
座村落。
  這座村落不大,大概只有幾十戶人家,村裡的景象看起來欣欣向榮,但蓮生總覺得有
哪裡不對勁。兩人來到村中的飯堂,食物的香味迎面而來,四周的交談和歡笑聲十分響亮

  兩人在一桌找了空位坐下,桌上放滿了菜餚,村人們也早已開動。見那人拿起碗就開
始夾菜,蓮生也伸出筷子。雖然桌上幾乎只有青菜,偶爾見到些肉也是又少又韌,連飯都
是混著地瓜的粗糙五穀,但蓮生已練就了能吃下任何惡劣食物的能力。
  那人顯然被視為村中的一員,很快就有人找他攀談。蓮生起初還聽得很仔細,但聽來
聽去,他們說的淨是時節如何,前天打到一隻山雞,以及過幾天又要交稅收了之類的瑣事
,漸漸失去了興趣。
  不過他至少從對話中聽出了一件事:其他人都稱呼那人為「柳先生」。這傢伙莫非也
是上族?姓氏可不是平民能夠擁有的東西。
  「對了,柳先生,這位是……」一名村人說,其他人也一起看向蓮生。他們顯然早就
在猜疑這位陌生人是誰了,只是出於禮貌才遲遲沒有開口。
  又來了。蓮生皺眉。他或許沒和山野村夫相處過,但就連他也知道這不會是這類人會
有的應對。這個村子透著這樣一種古怪的氣氛。
  「他也是形者,晚點我會介紹他給霍先生。」柳先生說,「也許他會加入我們。」
  周圍的人都「哦哦」有聲,有些人還伸手在蓮生的肩膀上拍了拍,展現出熱烈的歡迎

  就在蓮生快要不耐煩時,柳先生站起身來。「好了,我們要先失陪了。走吧。」他對
蓮生說。
  兩人剛走出飯堂,蓮生就問:「你剛才說的是什麼意思?加入你們?」
  「你聽過『玄黃過客』嗎?」
  「沒有。」
  「我想也是,上族的大爺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吧。」柳先生沒有回頭,但蓮生可以
聽出他話中的諷刺,「玄黃過客是一群民間的伶人,專門給平民講故事或演劇。按照他們
的說法,是在保存和傳播過去的記憶,希望這些記憶有一天能夠再次發芽。這裡是他們的
其中一個據點,就在仙草山附近。」
  仙草山。蓮生覺得這個答案還算合理。他之前潛入的冰家,位在鯨眼旁的一座縣城,
而仙草山就在鯨眼以北不遠。
  「不只是這麼單純吧?」
  「當然,否則我就沒有必要帶你過來了。他們私底下保存了許多五形術的訣竅,而且
消息靈通,這就是我加入他們的原因。」柳先生停下腳步,轉身望著他。「我知道你這號
人物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前陣子鄭家和王家都被人抄了一批貨,那是你的傑作吧?」
  蓮生皺眉。那確實是他幹的,純粹是為了籌錢。其實他為了探聽冰烈的消息,已經殺
了好幾個上族的人,不過他暫時還沒去動夠大的人物,可能因為這樣才沒傳進柳先生耳裡

  「我知道你曾經是上族決鬥圈裡的高手,能成為強大形者的人,也不可能是白癡。」
他冷冷地看著蓮生,「但真實戰鬥和決鬥是兩種不同的遊戲,而你在實戰中的臨機應變還
蠢得無可救藥。昨晚你的表現就證明了這一點。這樣下去你在找到他之前就會被收拾掉,
更不用說要報仇了。」
  蓮生咬牙,卻無力反駁。「所以你認為加入這個……玄黃過客,能夠幫助我達成目標
?」
  「沒錯。」柳先生斬釘截鐵地說。「再說,以你的身分,透過玄黃打聽消息要安全得
多。願意把祖宗牌位賣了來把你交出去的人,可以一直排到東海去了。」
  「你不是他們之一?」他問。
  柳先生只是聳聳肩。
  「那麼這對你又有何好處可言?」蓮生敏銳地盯著他。「總不會是你心血來潮或善心
援助吧?」
  「不錯,我會這麼做,只是想利用你的力量。以焰形者而言,你是不世出的奇才。」
柳先生說,表情忽然變得緊繃,「可以的話,我並不想利用你來達到我的目的,甚至不想
和你這種上族有任何交集。但要成大事,就得不拘小節。」他的拳頭緊握。
  我已經不是上族了。「你好像很討厭上族,但你的舉止和他們可沒什麼分別。」蓮生
忍不住譏刺,「你何不從捨棄上族的姓氏開始做起?」
  「你還沒看出你有多麼傲慢嗎?」柳先生冷笑,「好像學養、才幹和姓氏都是專屬於
你們的東西似的。」他啐了一口,「不,這些不是你們可以壟斷的。每多一個像我這樣的
人以你們的方式行動,都是一場勝利。」
  蓮生眨了眨眼。這倒是挺有意思,儘管他從沒有過類似的想法。他開始對這個人感興
趣了。「我為我的……傲慢道歉。」他先退讓了一步,然後提出條件:「我不會聽從你所
有的吩咐,但如果你能給我所需,我就會盡力回報你,除此之外你我再無瓜葛。怎麼樣?

  他刻意沒有問對方想成的「大事」是什麼,或者他跟冰烈之間有什麼糾葛。柳先生顯
然不想談到這個話題,而蓮生知道他遲早會全盤托出。
  「正合我意。」或許他的退讓奏效了,柳先生也不再提起針鋒相對的話題。「跟我去
見霍先生吧。」
  蓮生深思地盯著他的背影。這傢伙是個能力強大的人形者。嘴上說說很簡單,但要培
養出上族的見識和談吐可不容易──蓮生和他談話時幾乎沒感到陌生。可是他又對上族懷
抱強烈的厭惡,同時還是冰烈的兄弟。
  這傢伙究竟是什麼人?
  背影沒有回答。他默默跟在柳先生身後,前往玄黃過客與一條新的道路的入口。
03
  蓮生揮出第三百記拳頭,然後以同樣迅速俐落的動作收拳,喘了口氣。體內的燥熱與
體表汗水帶來的涼意,如同太極般形成絕妙的平衡。
  在幾個月前,如此激烈的鍛鍊會讓他筋疲力竭,但他現在只是有些疲累而已。大多數
的形者與上族──以及過去的蓮生──會認為把自己鞭策得汗流浹背,實在是毫無必要或
有失身分。畢竟,焰形者又不是靠自己的拳頭在作戰,把時間花在改良形紋上難道不比練
武強嗎?
  但這在實戰中的確至關重要。就像霍先生說的,既然你復仇的目標是頂尖的人形者,
那麼你至少要把自己的肉體錘鍊到能讓對方驚訝的程度。
  蓮生沒多休息就跑出山洞,打算再去周圍的空地跑上一輪,但這時另一個身影從山洞
旁的樹叢竄出,揮拳便向他攻來。
  來人不但有超出常人的體能,出拳的動作也蘊含千錘百鍊的精密。雖然揮來的只是一
個拳頭,卻如刀刃般銳不可當。
  蓮生立刻往後一退,從懷中拔出圓盾和短劍,用圓盾「噹」的一聲擋下了拳頭,繼續
迅速後退,另一手的短劍在同時憑空繪形。
  那人也踏步追擊。眼看另一拳已打到蓮生面門前,卻忽然停頓──蓮生雖然沒有真的
灌注真元施術,但已完成繪形的動作。勝負已分。
  柳月將拳頭收了回去,但蓮生沒有垂下武器,依然緊盯著柳月不放,準備應付下一波
的攻勢。柳月給他上過很重要的一課──隨時保持警覺。為了讓蓮生切身體會,他時常以
偷襲的形式出手,或是在假裝訓練結束後忽然補上一擊。起初蓮生經常挨打,但現在已經
能應付自如了,而在最近幾次的實戰中,他也開始感到,這確實是很有用的訣竅。
  「做得不錯,反應很快。」柳月說著,轉過身去。蓮生這才稍稍放鬆。
  「現在我已經能和那傢伙抗衡了嗎?」
  「抗衡?」柳月冷笑一聲,「可能我們兩個一起上也無法在肉搏戰中打贏他。有道是
:拳怕少壯,棍怕老郎。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嗎?」
  「在肉搏戰中,體能遠比技巧重要,但以兵刃打鬥時,技巧才能決定勝負,是吧。」
  「沒錯。但不論是體能或技巧,我們都和他相去甚遠。」
  「連你也是?」
  「就我所知,他對自己施加過十幾道永久的人形術式,而且全部都是強化反射神經和
爆發力的。」柳月隔著頭巾撓了撓頭,「雖然同樣是人形者,我可沒有這種條件。」
  蓮生雙眉緊皺。他眼前似乎又浮現出那個速度驚人的身影──那毫無疑問已經超越了
人類的極限,明明就在眼前活動,卻像鬼魅一樣無法看清。
  和暫時性的人形術不同,永久性的雖然效率較高,但會不可逆地改變受術者的身體。
除了這層風險,永久性的人形術還需要數人份的大量鮮血作為媒介,等於每次施術都得獻
上相應的貢品。即使在上族之中,能用這種方式反覆強化自己的人形者也相當罕見。但反
過來說,有能耐這麼幹的人,無一不是頂尖的強者。
  「真要說起來,恐怕連現今在位的人形能者也不是他的對手。」柳月說。
  「人形能者?他的強化幅度不可能比十幾道還少──」
  「是沒錯,但他強化自己的方向太分散,顯得大而無當。相反的,冰烈可是把每分真
元都花在刀口上。那種以高速搶攻和反射速度迴避,取代防禦和再生能力的戰鬥方式,確
實非常強勢。我在他手下能撐個五秒就算不錯了。」柳月淡淡地說,「不過無所謂。我們
不需要在他的領域跟他一決勝負。只要逮到機會,你有很多方法可以解決他。這些訓練不
是針對他的策略,只是提升用來提升你的實戰能力而已。」
  蓮生點點頭。
  「對了,霍先生叫我們過去。」柳月像是想起來似的補上一句。
  「做什麼?」
  「他沒說,看著辦吧。」
  蓮生嘆了口氣,心裡不禁納悶霍先生葫蘆裡又在賣什麼藥了。兩人在沉默中往山腳村
落跑去。
  ※
  蓮生一直覺得這間木屋很奇異,不論陳設或格局都是如此。有人說過房間的樣貌是一
個人內心世界的體現,也許確實如此。房中央有一張矮得詭異的桌子,像是烏龜一樣趴在
那裡,在桌邊坐下時不用椅子,只要直接把屁股往地板上一擱就好了。
  一旁的書架上沒有任何書本,取而代之的是許多器物:一瓶白色的沙子,一罐底部有
許多碎屑的酒液,一件由幾顆寶石與細長的條狀金屬構成的飾品,一柄收納在銀灰色劍鞘
中的長刀有的樸拙,有的炫目,像是孩子的玩具與大師的藝品陳列在一起,並不和諧
,卻有一種矛盾的美感。
  屋子的主人沒有坐在矮桌旁,而是端坐在後方的壁板前,眼中閃爍著變幻不定的光芒
。如果說柳月的五官像刀刃一樣銳利,那麼此人的面容就像是奇萊峰般陡峭。他一頭純白
色的髮絲披垂在肩上,像是不受禮教的野人,看起來卻驚人的自然。
  這就是霍先生,玄黃過客裡最受尊敬的一位導師。
  蓮生只知道他姓霍,大家都稱他一聲先生,但名字叫什麼就不清楚了。霍先生的年紀
也是個謎。他的智慧與談吐勝過許多長者,臉上卻才剛出現一絲皺紋。人形者多半都有額
外的身體機能,老化的速度也因此較慢,但即使把這考慮在內,霍先生的外貌也實在太年
輕了一些──蓮生猜想他至少已年近古稀。
  據說遠古時有些神通驚人的人形者修成了長生不老之術,甚至升天成仙。蓮生一直認
為,這些不過是上族的人形者們為了給自己增添光彩編出來的可笑故事。但霍先生……有
可能嗎?
  兩人叫了聲「先生」,鞠躬行了一禮,在桌邊坐下。
  「雷司之子。」霍先生對他們點頭致意。
  霍先生總是對蓮生和柳月用那個奇怪的稱呼,被問起時只說是因為他們讓他想起一個
叫雷司的舊識。蓮生不知道那是誰,自然也不知道他們和他有何相似之處。
  「托你們的福,又能應付咱們一陣子開銷了。」霍先生說。
  兩人各說了幾句客套的話。前幾天,他們和其他幾人接下了任務,去立鯨北部的第一
大港,劫奪了一批預計上船的貨物,全是上族搜刮民脂民膏而來的。光是他們分得的部分
就已頗為可觀,其餘的利益自是可想而知。
  「對了,把這個拿去。」霍先生從懷裡摸出一個油布包,扔給蓮生。他伸手接下,掂
了掂,感覺像是某種輕盈的硬物。
  「這是?」
  霍先生神秘地微笑。
  蓮生拆開了油布包,一根爛銀的金屬棒滾了出來,落在他的腿上。金屬棒的粗細和長
度都很像筷子,細看之下在爛銀中似乎透出一絲暗紅的光澤。
  蓮生立刻像見了鬼似的瞪圓了眼睛。
  柳月也倒抽一口氣。「這不會是我想的那個東西吧?」
  「不錯,這整根都是以魂金製成。」霍先生說,「那批貨裡面不是有個打不開的小盒
嗎?其實那裡面什麼都沒裝,它本身就是寶物。厚厚的外層是鋼製的,裡面魂金的芯只佔
了一小部分。我派人把它熔掉之後,再取一半重新鑄成了這根法杖。」
  法杖。這個說法有些誇張,不過對焰形者而言,這根貌不驚人的金屬棒確實是最好的
施術工具。
  五形術有各自的施術媒介,比如人形術是鮮血,焰形術是金屬等等。雖然選用的媒介
會影響施術的效果,但只要是能用於施術的媒介,效果通常不會相差太遠。
  不過天材就另當別論了。五大天材分別對應五種形術,以它們為媒介繪製的形紋,不
但消耗的真元大大減少,效果也更強大──最重要的是,可以使暫時性的形紋維持非常長
的時間。這些特性加上稀少的產量,使它們成為有錢也不一定買得到的逸品。
  而能用於焰形術的天材,正是這種被稱為魂金的金屬。去他的,這東西值多少錢?以
往蓮生用過最大的魂金,也不過是杖頭上鑲的一小粒珠子。尤其現在魂金的產量不比以往
,因為──
  不,別去想那地方!蓮生在心裡搧了自己一巴掌。「先生,這太貴重了!」他開口,
僅僅是為了轉移思緒。
  「對啊,所以我不是取走了一半嗎?」霍先生的口吻一本正經,臉上的表情卻是另一
回事,「如果沒有這麼貴重,我可能會全部給你呢。」
  「先生──」有時蓮生實在很受不了他的玩笑。
  「沒關係的,你就拿去吧。」霍先生呵呵笑了幾聲,正色說,「別看這東西價值連城
,這麼燙手的貨現在根本賣不出去。反正我們這裡也沒其他的焰形者,與其讓絕佳的筆硯
深鎖櫃中,不如讓宗師揮灑它們盡情創作,你說是吧?」
  這話倒也在理,於是蓮生不再推辭,小心翼翼將「法杖」收入懷中。「我該如何──

  「回報我?」霍先生接話,「使用它的時候,記住這東西是多少人犧牲付出得來的,
就是最好的回報了。」
  蓮生全身一震,抬頭一看,霍先生正以平靜的眼神看著他。去他的,他當然早就知道
了。「我會記住的。」他悄聲說。
  霍先生微微頷首,「話說回來,你們這次沒多傷人吧?」
  「只殺了兩個拚死攔路的形者。」柳月淡淡地說,「算上受傷的人就不知道了。」
  霍先生神情肅穆地點了點頭。
  「怎麼,這次您不對我們說教了嗎?」柳月有些好笑地問。
  「如果有人在鬧市上放出一頭猛獸,許多人被撕咬致死,那頭猛獸應該為此負責嗎?
不。該負責的是放出猛獸的人。」
  蓮生深思後才開口:「既然如此,您為何一次次地將我們這兩頭猛獸放到鬧市上?」
  自從他加入玄黃過客後,霍先生已經前後派了好幾次任務給他和柳月。上次的行動已
經算是比較溫和的了,但仍難免殺傷。而前幾次淨是針對上族的攻擊或破壞行動……
  蓮生和柳月都沒有蠢到會在戰鬥時手下留情──尤其他們的戰力並沒有強到可以和敵
方正面對決,只能借助奇襲速戰速決。而蓮生的武器──焰形術,在避免傷及無辜這方面
,也向來有些障礙。
  「因為我知道你們無論如何還是會去做一樣的事情。這個國家已經病入膏肓,你們就
是腐敗後開始毒害整個身體的部位。」霍先生目光炯炯,「但毒藥用得恰到好處,也能夠
以毒攻毒。銳利的刀子在大夫精密的操作下,也可以成為治病的工具。」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完成您的期待,先生。」蓮生瞥了柳月一眼,「我和他不同
,不是立志推翻朝廷的英雄。」
  柳月輕輕哼了一聲。
  霍先生擺了擺手,「你還記得我說給你聽的那個故事嗎?」
  「被復仇的火焰吞噬的革命家?」
  「是啊,最後他殺死了長生不死的皇帝,取代他成為了神。世界在他的暴戾下走向毀
滅。直到最後一刻,他才發現復仇心早已膨脹成了他的主人。他暗自後悔,如果他不是那
麼執著於憎恨,沒有把眼光從所有美好的事物上移開,他也許可以培養出一個比復仇更宏
大的願景──」
  「所有美好的東西早已隨著我的家人一起死去。」蓮生咬著牙打斷他,好不容易才忍
住一拳捶在桌上的衝動。
  「都是這樣想的。」蓮生沒有抬頭,但他卻覺得自己可以感覺到霍先生銳利的眼光,
「我並不期待你推翻朝廷。我只期待我的故事可以改變你的命運。」
  「但願如此。」蓮生言不由衷地說。他知道霍先生是真心實意在關心他,也知道他說
的是對的,但他覺得自己和這些東西之間隔著一層厚厚的白膜──雖然可以感覺到它們的
存在,眼睛看來卻是一片模糊,也壓根不想伸手觸碰。
  霍先生顯然看得出他的想法,但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只是悄聲嘆了口氣,眼底閃過
一絲悲傷。不過再次開口時,他的眼中再度閃爍起狡黠的笑意。
  「雖然我覺得自己應該再多嘮叨一些符合身分而富有寓意的廢話,不過還是先放你們
一馬吧。我有一個緊要的任務要派給你們。」
  這麼快?雖然這次他們兩個不用養傷,但以往為了避風頭,霍先生甚少讓兩人在短時
間內連續出動。也許這次的任務就有這麼重要?
  「幾天前,一名平民蟲形者在千榖被以濫用蟲形術的名目逮捕,現在已經被押往鯨眼
了。我希望你們能她被處決之前把她救出來。」
  ※
  聽到這個荒謬的要求,蓮生的第一個念頭是,老人家的腦筋終於也開始糊塗了。鯨眼
?那可是立鯨的首都,防衛之嚴密,不是其他縣城所能比擬。如果是像先前一樣隱密行動
,那還好說,但大搖大擺地進去劫囚?或許比摘下皇帝的腦袋容易,但也不過是第十八層
地獄和第九層地獄的分別罷了。
  在進一步說明後,這主意聽起來沒那麼瘋狂了。據霍先生所說,如果他們盡快趕去(
以人形術加持),還來得及先去鯨眼旁的縣城租幾匹馬和馬車,再趕到道上攔截囚車兵隊
。這隊囚車只有幾十輛,按照編制,只會有百來個公差,再配上一兩名形者護持而已。以
他們兩人的戰力,只要對領頭或押隊的形者展開奇襲,撂倒他們,剩下來的就不怎麼難辦
了。
  最大的變數是他們一邊應付追兵,一邊帶著目標逃離的過程。他們撤離時會走一條同
樣往北但繞過鯨眼的道路,兩側都有山林,一旦追兵跟丟,就很難確定他們逃離的方向。
霍先生也會派人在中途接應他們。順利的話,他們過幾天就能帶著目標回到這裡。
  但這樣的說明並無法讓蓮生完全釋懷。
  不管怎麼說,霍先生可是要他們為了區區一個形者甘冒大險。以往他們執行的任務或
許危險,但一定都有一個很好的理由。可是這次
  「那人是我們的其中一位導師嗎?」柳月不動聲色地問。
  「不,現在她還和我們沒有任何關係。」
  柳月好像想不到什麼可說的了,他的視線開始不時挪向放滿古怪東西的書架。
  至少蓮生忍住了翻白眼和扶額的動作。「先生,沒有不敬的意思,但即使是為了稀少
又珍貴的蟲形者,我也不認為值得冒這樣的險。」尤其我們前陣子已經太惹人注意了。
  「我有同感。」柳月說。
  「我可不這麼認為。」霍先生毫不氣餒地微笑,「等聽我說完那孩子的事情後,你就
會欣然接受了。」
  「那孩子?」
  「噢,是啊。那個小姑娘大概只有十二三歲,身形很瘦弱。她操縱蟲子殺死的,是一
直以來都在凌虐她的同族。」霍先生臉上的微笑消失了,「為了有足夠的真元,培育出帶
有劇毒的蟲隻,她分解了自己的雙眼。」
  蓮生心中一震。他時常聽柳月提起,也看過平民在朝廷的暴政下飽受折磨。但這件事
的慘烈超越了他以往的所有見聞。
  下一秒他卻幾乎要笑出聲來。你以為你是誰?雙手沾滿血腥的怪物。因為他的作為死
去的無辜之人根本不知凡幾,其中可能也有孩子。而現在他卻在同情這區區一個小女孩。
去他的愚蠢。
  「這與我無關。我不在乎。」蓮生冷硬地說。他站了起來,轉過身去,頭也不回地往
外走。
  但霍先生仍繼續說下去。他的聲音從後面傳了過來,每個字都鏗鏘有力。蓮生一陣踉
蹌,對於他,這些字句如同晴天霹靂。
  「是嗎?那麼有件事你應該會感興趣。那孩子是奇萊礦坑出身的人。原本她應該會在
那裡平靜地勞作至死。叛亂事件發生後,她沒有加入戰鬥。因為這樣,她和其他不願戰鬥
的族人,一起受到反叛者的敵視,但日子也還算過得下去。她真正墮入地獄,是從礦坑崩
壞的那一晚開始。」
  蓮生像是被音形術的術力束縛,整個人動彈不得。
  奇萊礦坑。魂金的產地。一個又一個漆黑的深洞在山體裡錯綜複雜地連成一體。渾圓
的蟲子推著土球和岩塊鑽進鑽出……
  他彷彿看見自己又站在黑暗的坑洞前,手裡握著熊熊燃燒的火炬,周圍是一團團蟲子
和人體疊成的火堆,發出刺鼻的氣味……
  「你認為我們應該讓她就這樣死去嗎?」霍先生柔聲問。
04
  「愚蠢……去他的愚蠢。」柳月嘶聲道,「我真不知道你腦袋裡是少了哪根筋。」
  他們已經可以看見小縣城的城門了,兩人一起放慢腳步。儘管有人形術提供額外的體
能和耐力,一口氣趕過來仍讓他們氣喘吁吁。
  「那你為什麼也跟過來?」蓮生反問。
  「因為看在文殊大仙的份上,如果我不跟著來,你也會自己去送死。」柳月冷冷地說
。「為了利用你的力量,我已經準備了很長一段時間,不可能在這種時候罷手不管。」
  「我以為你會樂意見到我投身這類的慈善事業。」蓮生反唇相譏,「你不是整天在嘮
叨上族的大爺根本不在乎平民之類的鬼話嗎?」
  「別胡扯了,你會這麼做只是為了那個女孩子。你認為自己對她有責任。」柳月直視
著他。
  蓮生沒有面對他的目光。柳月當然也知道他的過去。他背負的罪名可是天下皆知──
雖然世人聽說的故事和真相不盡相同。
  「這難道不是一個足夠充分的理由?」
  「有理由不會改變你在耍蠢的事實。」柳月嘆氣,一手拍在自己的頭巾上。「因為這
個理由本身也很蠢。你只是因為知道了她背後的故事,才會被激發相應的感情,從而開始
認為自己應該做些什麼。但按照這個邏輯,你應該對所有你直接或間接傷害過的無辜之人
負責,不論你是否知道他們背後的故事,而不是只關注這個單獨的例子。」
  「我知道。」蓮生悄聲說。「但我就是……沒辦法。」
  「好吧,每個人一生中都難免要發瘋一兩次的。只要事後能清醒過來就好。」
  「就當作是日行一善,嗯?」蓮生勉強笑了一下。
  「如果這樣能讓我們看起來不那麼蠢的話,那麼好的。」
  說話間,兩人已來到城門前。對於這兩個想無視隊伍直接闖關的不速之客,守門的衛
兵露出嚴厲的表情,但等拿出玄黃過客精心偽造的關牒表明尊貴的身分,同時在衛兵手裡
塞了個元寶之後,他臉上的神色就大不相同了。
  他們順利地進入了城裡。
  ※
  兩人穿過水泄不通的市集,來到一處地下組織的據點──表面上看起來是正常的客棧
,但只要多付一些銀子,就會提供客人各種非法的服務。雖然兩人已經喬裝改扮,也被順
利放了進來,他們都覺得還是到這種地方比較低調。
  他們從那裡租了兩匹馬和一輛馬車後,立刻動身出城。趕車的車夫是個小夥子,笑容
像是長在他臉上一樣永不消退。「喲,兩位大爺,這趟是要做什麼買賣?」他搭話道。
  「別多問,只要照我們的吩咐去做,不會虧待你的。」柳月說,拿出一錠沉重的銀子
。「往千榖去,走大道。」
  小夥子接下銀子,伸了伸舌頭,「那好,咱就不多嘴,做咱該做的事情了。」他自得
其樂地吹起口哨來。
  他們很快來到另一頭的城門前。順利被放行後,小夥子又開始吹起口哨,聲音在馬蹄
和車輪聲下斷斷續續。馬車很快就離開城外的石板路,駛向由黃泥鋪成的大道。
  兩人在車廂中默默無語,只是盯著窗外流逝而過的景色,感受目標的接近──直到那
片宏偉的紅色磚牆闖入了車窗外全部的空間。那是立鯨的京城,鯨眼的外牆。
  蓮生像是觸電一樣趕緊收回視線,卻又不由自主地不時往外望去。他猜想,柳月可能
也有和他完全一樣的感覺──儘管從外表看來他是一動也不動,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
  城牆阻隔了城中的景象,卻無法阻止蓮生腦中泉湧的回憶和想像。如果當初他沒有汲
汲營營追求五形能者的虛名,他現在是不是還在這座城裡過著上族的生活呢?應該是吧。
他可能會在天祥樓裡,和妻女家小同桌吃飯;在王家那金碧輝煌的大宅裡作客;或是自個
兒溜到隱密的鬥場,在那裡一邊觀賞平民形者互鬥,一邊下注……
  不論在哪裡,總之不會是在這裡。不會是這樣一個失去容身之處,散播死亡與災禍的
亡命之徒。
  彷彿要透過動作甩掉這樣的想法,蓮生抬起頭來,卻剛好看見柳月對著窗外的眼神。
他不禁全身一寒。那雙眼睛是如此冰冷,其中的空虛甚至掩蓋了憎恨。那是柳月偶爾會露
出的另一張臉。他再次發現,自己其實並不真正了解這個人。
  柳月似乎察覺了蓮生的目光,儘管他還是動也沒動。「你想起了以前在這裡的生活?
」他對著窗外拋出這樣一句話。
  「你也是,不是嗎?」蓮生反問。
  柳月沒有回答。
  「你為什麼這麼恨你的兄弟?」蓮生第一次問出了這個問題。
  如同他沒有對柳月說過他的過去一樣,柳月的過去對他來說也是個謎。但他覺得自己
也快要拼湊出十之八九了。
  柳月八成是冰烈同父異母的兄弟,而且是私生子──雖然是在上族富麗堂皇的家中長
大,卻只能在檯面下飽嘗辛酸。即便身為形者,也只會更凸顯出他無力改變現實的事實。
  柳月冷冷地笑了一下,「誰說我恨他了?」
  「但你不是──」
  「不,我不恨哪個特定的人。我恨的是整個上族──一群只因為運氣好出身於此,就
以為自己有權主宰一切的渣滓們。」那個有著人類外形的東西說,空洞的眼睛暫時停在蓮
生身上。「我會幫你和他作對,只是因為這樣有助於達成我的目的。僅此而已。」
  讓蓮生感到意外的是,在這一刻,比起畏懼,他更感到憐憫。他至少還有滾燙的憎恨
,但柳月有的只是冰冷而極度的空虛。滾燙可能總有一天會冷卻,但空虛卻是永遠也無法
填滿的。
  「啊,看我居然多愁善感起來。」柳月自嘲地微笑,他看起來又像是平時的他了,「
這裡的空氣真是有害健康。」
  「反正我們已經要離開了。」蓮生說。
  「那倒是。」
  馬車終於駛過鯨眼,將他們曾經的家鄉連同回憶留在身後,把他們帶向一如既往的血
腥與殺戮中。
  ※
  一下碰撞讓小楓驚醒過來。她睜大雙眼,努力想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眼前一片黑暗
,她的嘴裡有血的味道。是因為她不夠聽話,又被他們打了嗎?她想伸手摸摸作痛的下巴
,手卻卡到某個硬物,抬不起來。為什麼她什麼東西都看不到?還有她的蟲子呢?為什麼
她感覺不到牠們了?
  周圍有種奇怪的沉默。車輪轉動和顛簸的聲音似乎已和背景的蟬鳴融為一體,成為自
然現象的一部分。不時有人咳嗽、嘆息和呻吟,卻完全沒有人說話──公差是因為勤務在
身,囚犯們則是因為已無話可說。
  她身在一串長長的囚車中,和其他幾十個要被處刑的犯人一起被押往刑場。
  對了……我用自己的眼睛殺了他們,然後就被抓了起來,我的蟲都被他們弄死了……
我很快也要死了嗎?
  輪迴是真的嗎?礦坑裡有很多人都相信,人死後,文殊大仙會根據他過去幾十幾百世
的的功德與罪業,讓他重新開始一段應有的生命。如果那樣,她來生可能只能當一頭待宰
的豬,整天在泥糞裡打滾吧。
  不,不會的。我沒有做錯事。小楓試著在心裡勉勵自己,他們才是真正的壞人。文殊
大仙是最有智慧的神明,祂一定明白的……她想抬頭,但卻連這點力氣都沒有了,只能癱
在囚車上,任它帶著自己前行。
  在顛簸中,小楓忽然發現自己並不是完全看不到──她還可以感覺到光。那懸掛在天
上的明亮和溫暖,像是睡覺時蓋在身上的毯子,輕柔地安慰著她。
  她覺得自己可以安心墮入黑暗了。
  雖然她心裡還惦記著兩個人……一個是從外面來到礦坑的大叔,大叔對她很溫柔,冒
險教會她怎麼使用力量。她希望他在那晚也像她一樣逃出了礦坑。另一個則是……
  忽然,一陣強烈的光明閃現,跟著是一下強烈的碰撞──前方的隊伍忽然停下,後方
的隊伍卻仍繼續前進,於是亂成了一團。
  如果小楓的眼睛還能看見,肯定會像周圍的公差和囚犯那樣伸手遮擋、緊閉雙眼。但
她只是呆呆地轉向光明的方向。
  不知為何,她明白了。那就是他。
  ※
  蓮生用拇指按著油燈上的形紋──暫時性的焰形術可以調整物體的能量強弱,或者操
縱能量的指向──汲取回寄宿其中的真元。形紋頓時消散,油燈變回原先的亮度。同時,
他迅速扯開蒙在眼前的布條,並從眼角的餘光看到柳月也採取同樣的行動。
  「上!」他暴喝一聲,柳月立刻從拔出腰間的長刀,躍出他們藏身的樹叢,衝向仍因
突如其來的強光目不見物的公差。領頭的形者還沒反應過來便血濺當場。
  蓮生則趁此空檔,拿出事先點燃的火炬,以及魂金法杖,將杖端抵在火炬上繪形。金
屬是焰形術的媒介,只要在腦中想像準確的意象,金屬就會變成一根汲取形者真元的繪筆
,塗抹出蘊含力量的線條。
  蓮生此刻繪製的,是改變熱量指向的形紋。形紋成形的瞬間,他感到一陣寒冷,彷彿
手握的火炬忽然熄滅。但火炬仍在熾烈燃燒,它產生的熱量也並未消失,只是被集中起來
──順著火炬的尖端,匯集成一根無形的長槍,大大延伸了熱能所能影響的距離。
  然後蓮生將「長槍」刺向公差身上,點燃了地獄。
  凡是處在火炬尖頭延長線上的人,衣服和頭髮立刻起火燃燒,焦臭與慘叫四起。蓮生
對眼前的慘狀無動於衷,只是小心地控制著火炬。每當找到目標時,他就迅速往下揮動火
炬,將「長槍」的尖端對準目標,一旦引燃就重新舉好握正,以免誤傷,如此周而復始。
焰形術的破壞力本就是五形術之最,一個不小心,就連自己也會遭受池魚之殃,何況他們
這趟可是要來救人的,得格外注意火頭的延燒。
  柳月出手時卻沒有這層顧忌。他的速度被形紋大幅強化,進退有如鬼魅,即使在光天
化日下也幾乎看不清他的動作。儘管已熟悉他戰鬥的姿態,人形者在近身戰的能耐仍不禁
讓蓮生心驚。他只燒了幾個公差,柳月就已砍倒了十幾人,沒有一個公差能在他手下走過
一招;眼睛再眨上幾下,柳月已用長刀劈開了囚車,將少女抱起,負在背上。
  「撤!」柳月喊道,背著少女衝了回來,將她放進馬車裡,躍上馬車。
  蓮生的動作稍慢一步──他沒有忘記要先驅散火炬上的形紋,否則馬車的頂棚也會被
燒毀──跟著躍上馬車。
  「照剛剛說過的路走,快!」蓮生從車窗探頭,朝趕車的小夥子吼道。這傢伙已經面
無人色。「不然我們就把你扔在這,自己趕車!」
  也許是這句話起了作用,小夥子終於回過神來。他緊張地吹起口哨,馬鞭奮力一揮,
拉車的兩匹馬一起嘶鳴,衝了出去。
  馬車在大道上疾馳。後方,十幾名公差騎著馬追了上來。蓮生探出車窗,重新在火炬
上繪形,將「長槍」指向任何膽敢靠近的人。在幾個人又燒成火團後,剩下的人都從命不
如恭敬,不敢再追上來了。
  蓮生驅散形紋──上頭的線條仍然相當清晰。這個他自創的術式雖然強大,消耗的速
度也很快,不過魂金克服了這個弱點。他仍手持火炬和法杖,不時探頭看向後方(柳月則
注意前方),沒有放鬆警戒。
  他趁隙瞄了瑟縮在車廂一角的少女幾眼。他一度擔心她是不是已經死去,因為她實在
太安靜了。不過少女還在淺淺地呼吸,而且──不知為何──正抬頭對著蓮生的方向。她
的衣服破爛髒亂,頭髮糾結,原本應該是眼睛的地方只有兩個漆黑的空洞,看起來像一具
製作失敗後被廢棄多年的人偶。
  該死的!說些什麼啊!蓮生的喉嚨哽住了。他真的感到自己沒什麼能說的話。就連安
慰和安撫都會是謊言,因為這就是他造就的慘狀。
  這遠比殺人還要困難。
  但他終究鼓起了勇氣,準備開口──
  少女卻先一步說話了。
  「你是那個人,對不對?」她的聲音像是枯木一般嘶啞,讓蓮生心中又是一陣劇痛,
他甚至沒去想對方說的話是什麼意思。「那個……」一陣突來的咳嗽打斷了她的話。
  「先幫我拿著!」蓮生喊道,柳月會意地接過蓮生手上的火炬,繼續警戒。蓮生趕忙
拿出水囊,湊到少女嘴邊,一邊輕輕拍撫她的後背。幸好她順利地一點一點喝下了水,慢
慢止住了咳嗽。
  「你是那個人,對不對?」少女又問了一次。蓮生本來想勸她別說話,好好休息,但
話又一次鯁在喉嚨。她認出我了。她知道我是誰。「那天晚上帶著火過來的人。」
  「我……我……」他結結巴巴地說。
  少女以漆黑的眼窩望著他。是他看錯了嗎?一定是。否則她的臉上不可能毫無怨恨與
憤怒,反而露出一絲嚮往……
  他吞嚥了一下,再次試圖開口──
  卻也再次沒能做到。
  他起初以為這只是罪惡感的影響,但看到少女的臉上也顯露驚愕時,他暗叫不妙。他
雙手一鬆,癱倒在車座,法杖落在腿上。柳月也同時全身一僵,點燃的火炬掉出車窗外。
此時,不只是嘴巴,三人身體的每一寸都像是斷了線,動起來艱難萬分。
  這、這種感覺……簡直像是被音形術束縛住一樣!但是怎麼可能?沒有哪個音形者可
以在一瞬間支配他人。而且根本沒有人在吹奏音樂──
  音樂……
  車窗外傳來隱約的口哨聲。蓮生像是被焰形術釋放的能量忽然擊中,全身一震。他明
白是怎麼回事了。
  柳月也臉上變色,「趕……車的……」他顯然想踹開車門躍出去摘下那人的腦袋,卻
只能吃力地吐出幾個字。
  馬車忽然放慢了速度。口哨中斷了一瞬間,隨即被一種簫類的樂聲取代。兩人的身體
變得更加疲軟。與此同時,馬車重新加速,卻改變了方向。
  五形術。操縱五種不同形狀的法術。就如同蟲形術不是只能操縱蟲子,以及焰形術不
是只能釋放火焰一樣,音形術也不是只能透過音樂控制他人──
  趕車的小夥子是音形者。口哨就是他灌注真元的聲音。
  這實在很聰明。稍有見識的形者都知道要提防絲竹,卻不會有人去注意區區口哨。這
種施術法相當粗劣,但只要時間夠久,一樣可以發揮效果。而且音形術就像是慢性毒藥,
雖然藥量要在體內累積到某種程度才會「發作」,相對的在生效之前根本無從察覺──恐
怕從兩人上車起,那個小夥子就已悄悄在施術了。
  蓮生和柳月四目相對,從對方的眼中看出少有的驚懼。他們還勉強可以動彈,全是拜
身上的人形術所賜。沒人知道箇中奧秘,但形者本就比常人更難被音形術控制,身上附有
人形術時更是如此。
  但情勢仍然是壓倒性的絕望。他們已看出馬車是往鯨眼的方向前進。他們的名氣確實
已大得相當危險,尤其身為通緝要犯的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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