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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小子，快放晴了，有句話我想問你。」
「你還想怎樣？」
「你揍我幾拳怎樣？」
「沒問題，我可以馬上開始。」
「等等——」
※
風雨漸漸停了，雅坦號乘著波浪順風而行，這艘客船這一趟如受大
魚神王庇護，離開謨門港後航行一切順利。面黑如炭的察吉船長非
常滿意，在雨後站上艦橋看水手們清理甲板。在海上航行就是這樣
，手腳一刻都不能閒，隨時要注意懷抱他們度過重洋的大女孩是否
處處完好。
今年小乾季的海流弱了一點，順風往南沒有以往顛簸。察吉船長把
這視為好兆頭，他這一船的木料想必能在夜境換到好價錢，換成珍
貴的藥蕈。神秘的夜境藥蕈有數不清的神奇藥效，那些貴族蘇丹大
財主的僕人，總是在街上把一袋又一袋的金幣晃得震天響，催商行
快開門交出好貨呢！
海風將船帆吹得鼓鼓的，水手們勤快掃除，甲板上人人興高彩烈。
今天有好天氣，雖然昨天離開底里斯時海巡隊有些刁難，不過最後
還是無風無浪過去了。福波愛蘭的狂熱分子總是讓人心煩，那些自
號赫蘇馬的傻瓜抱著古老的標語，又說自己是新時代的推手，讓人
不禁為他們的健康感到憂心。
這就是抽了乾水菸的下場。這些福波愛蘭的傻瓜，總是不好好保存
菸絲，以為這些脆弱寶貝永遠不會變質。但你能期望這些女神派的
瘋子什麼？察吉船長會繼續向神王們祈禱，好讓大魚神王永遠護佑
航路，貓神王永遠照看財富與幸運。
「船長。」
阿里這伶俐的小傢伙端著今天第一杯咖啡，快步走上艦橋奉到他面
前。察吉船長得說這小學徒很懂討好的藝術，知道怎麼把馬屁拍得
恰到好處。每天都能聞到咖啡的香味，才是人生該有的品質。
「船長，您的咖啡。」阿里奉上咖啡，察吉船長捋順八字鬍，接下
咖啡杯淺啜一口。
「今天比較濃一點。」察吉船長嘖嘖兩聲後評論道：「太浪費了。」
「昨天諸事不順，今天咖啡就要喝濃一點。」阿里說：「這是我們
家老爹總是掛在嘴巴上的話。」
察吉船長哼了一聲。「赫蘇馬想把海關鎖死、搞審查就儘管去做，
沒了我們這些船，看他們吹海風有沒有辦法填飽肚子。」
「當然、當然，船長說得對。」阿里忙不迭點頭。察吉船長沒把注
意力放在他身上，甲板上掃除的節奏不知道為什麼慢了下來，水手
們擠到船舷旁探頭探腦。
「去看看發生什麼事了。」察吉船長說。
「是的船長。」阿里帶著托盤跑下艦橋，大副和二副正好一前一後
出現在甲板上。察吉船長又多等了一下，沙賈大副才帶著阿里推開
人群，往艦橋的方向過來。這下奇了，什麼事嚴重到沙賈沒辦法自
己做決定？
「船長。」沙賈大副用拳頭敲了一下左胸行禮。「請你過來看看。」
「發生什麼事了？」察吉船長問。
「是兩個陌生人。」沙賈大副說：「自稱是海難的倖存者。」
海上漂流的倖存者？察吉船長不自覺地搔了一下後腦杓頭巾和頭皮
的接縫處，在離岸這麼近的地方發現海難的倖存者，怎麼想都不對
勁。
「請問船長我們該怎麼處置他們？」沙賈大副問。
「有病嗎？」
「看起來沒有。不過一個身上有傷，另一個臉色蒼白。」
有傷和蒼白，這兩人通過第一關，但還有更多啟人疑竇的地方。
「先把他們撈上來，記得檢查他們的船。」察吉船長說：「就算是
條蛇，也得先逮住了才能對付。叫船醫來，順便找幾個力氣大的人
幫忙。」
「是的，船長。」
也差不多是這樣了，接下來就等著看事態怎麼發展。
身手矯健的哈睦二副指揮水手放下繩梯，爬下去那艘破破爛爛的東
西上檢查。事件中的兩個主角現身甲板，正如沙賈說的，年輕那個
臉色蒼白看起來嚇壞了。他身上的絲質短袍髒兮兮的，鞋子不知哪
裡去，除此之外似乎沒受什麼損傷。另一個就慘一點，鼻青臉腫的
僕人身上只剩一條纏腰布擋住私處，光著腳丫子彎腰駝背緊抓年輕
的小主人不放。
「各位大爺，謝謝、謝謝，我不知道怎麼謝謝你們！看看我的小主
人，他嚇壞了，老奇格沒做好份內的工作，沒能保護好他。誰來給
他一杯水，誰來可憐可憐我的小主人？」
以一個忠心耿耿的老僕來說，這一番話夠催淚了。如果察吉船長猜
得不錯，那個老奇格是個夜境買來的奴隸，那裡出身的人牛奶般的
白皮膚怎麼曬，都還是留著酥油般的底色。那個小公子是福波愛蘭
人，看那稚嫩樣子，這趟應該是他第一次出遠門。
船醫走上前去，看著老僕愣了一下，才搖頭嘆氣喊著要人拿清水幫
這可憐人擦擦臉。心軟的傢伙，察吉船長希望要是船上有什麼疫情
，這個老船醫可別像現在一樣心軟。戒慎恐懼的小公子和其他人保
持距離，特別是哈睦二副，害他轉著無辜的大圓臉四處使眼色。沒
人幫得了他，感謝諸神底下都是出身低賤的水手，沒人和貴族公子
的纖細心靈有共鳴。
沙賈大副喊著要兄弟們把人送到底下的船艙，好好照顧他們不要有
任何閃失。幾個手臂特別壯的水手跟著船醫下去，臉上的表情特別
陰沉。
「船長！」阿奇里跑上艦橋喊道：「大副都處理好了，他要我問你
要不要去和他們說話？」
「先等等，我比較好奇他們船上有什麼。」察吉船長說。
「大副派人下去搜了。」
「去告訴他我要過去了。」
「是的！」
阿里又跑下艦橋，察吉船長把咖啡杯放在欄杆上，長滿老繭的手指
不住地敲打。這很奇怪，突然出現的海難倖存者，突然變嚴格的海
關檢查，突然間到處都是赫蘇馬士兵。這一趟底里斯有太多事情一
起發生，令人懷疑巧合的可能性有多高。
水手們相信運氣，但是一個船長知道除了運氣之外，還有很多環節
是必須的。也許在和老僕說話之前，他得先會會年輕的小公子。盛
氣凌人的貴族公子說話總是比較衝，誰知道他會說出些什麼來。
察吉船長有了主意。
※
「都出去吧，給這可憐人一點私人空間。」
兩個水手互使眼色，但是老船醫很堅持，接過他們手上的衣物，硬
是把兩人給推出狹小的艙房。這裡怎麼說都是他的病房，船醫有絕
對的權威。那可憐人站在門邊，倚著門板的樣子看起來活像被逼到
角落的動物，猶豫該不該跟著奪門而出。
「比起沾滿海水的纏腰布，這些東西穿起來會舒服一點，大貓先生
。」老船醫把手上的衣服遞給他。「好久不見了。」
齊格瞥了老船醫花白的鬍子，還有他禿到一半的亂髮一眼。「你頭
愈來愈禿了，裴比仕醫生。」
「我沒想到我們會在這情況下重逢。」裴比仕說：「我們是幾年前
見面的？」
「有一段時間了，附帶一提，剛才我自稱老奇格。」
「在這艘船上，除了我和船長之外，沒人能自稱老。」裴比仕輕快
地說。齊格沒有反駁，逕自脫掉沾滿鹽粒的纏腰布，換上乾淨的長
褲和襯衫。嗯，也許沒有乾淨到哪裡去，只要是在船上跟著四處漂
的東西，很難不沾上海水的腥臭。
「不曉得你這次又打算做什麼？」裴比仕問。
「我有些東西不想繳稅給赫蘇馬，只好想辦法偷運出來。」齊格聳
聳肩。「我還沒謝謝你幫忙保密。」
「你上次幫我救了一整船的水手，我沒來得及向你說謝。」裴比仕
跟著他聳聳肩。
「這下我們扯平了。」齊格笑了。他先前就喜歡這個上道的老人，
過了這些年船醫的好性格依然令人讚賞。
「我猜你登上雅坦號不是意外？」裴比仕問。
「我可以保證遇上你的確是意外。」齊格說：「我也想和你多說說
話，可惜我現在兼差當保母，不能讓小主人離開我身邊太久。」
「你還是一樣，一點都閒不下來。」
齊格把這句話當作恭維，拍一下門解除封鎖。一點凝聚，能阻隔聲
波傳遞，順便預防企圖破門而入的不肖份子。想和老朋友在危險的
地方說句話，這個小技巧絕對不能忘。只不過連摸上一艘破船都能
遇到認識的人，齊格真該想想哪裡有更神奇的魔法，能夠幫他徹底
改頭換面。
※
自我介紹也改變不了察吉船長帶給人的壓迫感。布魯托已經把那身
噁心的絲綢短袍換掉，粗厚的麻質衣物穿在身上舒服多了。船長和
他的水手一樣全身奇形怪狀，兩隻腳套進寬大的筒狀布料裡，上半
身則是厚實緊密的披風，雙手同樣藏在筒狀布料裡。這麼喜歡把衣
服縫成圓筒狀，加上緊緊包覆頭髮的圓球狀頭巾，他們想必是來自
咒闍利。
這樣說來，他眼前的衣物就是所謂的外套和褲子，布魯托記得他在
碼頭上看過幾次，總覺得小腿被裹在密不透風的布料裡一定很辛苦
。更別說那些來自夜境的靴子，寧國和闐國人的皮想必非常非常薄
，才會用上這些皮革裝甲保護自己。
「你打算到寧國去？」察吉船長問：「這是個很不尋常的目的地。」
「那是我父親的產業。」布魯托回答：「我不知道寧國除了蕈園之
外還有什麼好投資的。況且你可能不知道，蜜菇茶的價格在赫瑞利
亞可好了呢！用些爛木頭就能養出這些寶貝，這些夜境貓還真有兩
把刷子。」
察吉船長的臉色凝重，布魯托不確定是齊格的劇本不夠說服力，還
是他的腔調太惹人厭。也許模仿齊格說話不是個好主意，可是他實
在很難想像有錢人家的傲慢小孩是怎麼說話。
玻熙平時說話都和他一樣呀！
好吧，也許不是完全一樣，可是布魯托已經想辦法做到最好。
「我的船員說你的僕人宣稱你們要往闐國去。」察吉船長又問：「
這真奇怪，你們的說詞居然不一樣。」
布魯托偷偷吞了一下口水。不行，現在不能穿幫，就算是暴風女王
親自審問他，他也不能承認錯誤。
「齊——我是說奇格知道什麼？要不是看他還有點力氣，我早就趕
他出門了。」布魯托說：「我要去的地方是寧國，才不是什麼撈什
子的闐國。」
「那真不巧，我這艘船的目的地是闐國彬城。」察吉船長嘆了口氣
。「雖然我們目的地不同，不過沒關係。我可以好人做到底，把你
送回底里斯，讓你搭下一班前往寧國的船。」
布魯托倒抽一口氣；這不是他的本意，如果因為這樣被送回底里斯
，到時候一切就完了。該死，他該照著齊格交代的話說，不該自己
亂改台詞。船長室裡除了船長之外就剩一個大副，他沒人可以求救
，只剩他自己。察吉船長像個老頭子一樣慢吞吞地站起來，似乎打
算要說些什麼，很可能是要逮捕布魯托，或是下令回航——
「你這騙子！」布魯托孤注一擲喊道。
「什麼？」察吉船長和大副動作頓時暫停，兩雙利眼瞪直瞪著他。
布魯托的手心都是手汗，但他沒有回頭路了。
「你們才不會去彬城。彬城位在西海航線，你們的船卻是逆行東北
航線，傻瓜才會用這種方法去彬城。」
「我們只要到白領口就能接上西海航線。」面無表情的察吉船長說。
「我也只要到白領口就能和我父親會合。」布魯托也跟著站起來。
「我毀了他的船，害他損失一整船的貨物，得去跟他道歉。我不會
多打擾你們，只要抵達白領口，我們就會乖乖下船不會惹禍——我
是說麻、麻煩你這、這艘船都不會發現。」
要是讓一個好演員來，這時候應該來點哽噎和眼淚。可是布魯托只
會全身發抖這招，舌頭像碰到鹽的蛞蝓扭成一團，沒辦法流暢地說
完整句話。
「你父親在白領口？」
「沒錯。原先我預計回程和他碰面的時候，要帶著一船豐收的蜜茶
菇，可是現在只剩壞、壞消息。」布魯托結結巴巴地說：「我是個
沒用的、用的兒子。」
察吉船長回到他的桌子後。「這幾天我沒聽說海上出現暴風雨，你
的船會沉還真奇怪。」
「風暴有如命運，說來就來。」布魯托說：「你一定也聽過流言，
海上的風暴最近幾年變得又急又快，再有經驗水手也沒辦法預測。
暴風女王愈來愈嚴厲，神王的庇護卻愈來愈遠。」
某個奇怪的直覺告訴布魯托，他這一把賭對了。
「我也有個兒子，年紀大概和你一樣。那狗崽子從來沒想過要帶點
什麼給我，當然，也有可能是我時常不在家的關係。」察吉船長嘆
了老長一口氣。「阿里！」
阿里打開船長室的門，畢恭畢敬站到船長身邊。
「你把小公子帶下去，讓他和船醫睡同一間艙房，然後叫二副在船
員艙排一個位子給他的僕人。順便告訴二副一聲，要他忙完之後來
船長室找我。」
「是的，船長。」
布魯托真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察吉船長居然相信他的蹩腳演技？
看來齊格說得沒錯，有些外表兇殘的船員，私底下很買溫情牌的帳
，演得夠可憐就有機會說動他們。
「非常謝謝你，船長。」因為欺騙的罪惡感，布魯托感謝說得分外
激動。
「只是一件小事而已。快點去休息吧，大難不死，你想必累壞了。」
「真的非常謝謝你幫忙！」
布魯托說完最後一次謝謝，跟著小個子阿里離開船長室，沿著走廊
往船醫的艙房走。也許人心不不如他所想像的險惡，不是每個人都
像齊格一樣乖戾孤僻，或像赫蘇馬的人一樣滿口荒唐。阿胡拉是個
好人，察吉船長也是個不錯的老傢伙，就不知道接下來遇上的船醫，
脾氣會不會比鎮上的醫生更好？走在滿是鹽味的走廊上，布魯托很
期待再遇上一個新朋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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