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騎士來尋驕陽：第一章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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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布魯托幾經考慮之後，脫下涼鞋放在當鋪櫃檯上，當鋪老闆皺起肥
厚的鼻子連退三步。
「你剛才說你想要什麼？」他問。
「我想當我的涼鞋。」布魯托堅定地說：「我不求多，只要一支筆
和一卷紙就可以了。沒有蘆葦筆沒關係，炭筆也可以。」
當鋪老闆深吸一口氣。「小夥子，不是我想失禮，但你真的不是來
鬧事的嗎？」
「我只剩這雙鞋子。」布魯托說：「而且我真的很需要筆和紙，拜
託你，再過不到三刻船就要開了，我一定要趕在那之前拿到筆和紙
才行！」
「可能我話說得不夠清楚。」當鋪老闆說：「滾。」
「這雙鞋還不夠嗎？」布魯托立刻撲上去抓住櫃台，以免被人丟出
當鋪。
「你搞——」
「拜託，只要一支筆和一卷紙——不然半卷也可以！」布魯托喊道
：「不管你要什麼，只要我身上有的都可以拿去！」
布魯托全身發抖，過度用力的雙臂微微顫抖。他等著當鋪給他宣判。
片刻後，身上只剩一件短袍隨風飄搖的布魯托走出當鋪，手上多了
一截炭筆和半張莎草紙。他把涼鞋和牛皮腰帶都交出去，沒了腰帶
感覺好像沒穿衣服一樣，腰際涼颼颼。不過沒關係，碼頭上多得是
只穿纏腰布和圍裙的男人，只是沒繫腰帶根本不算什麼。重要的是
他手上有筆了，可以記下歐特說的每一句話。
嗯，也許紙張不夠他寫每一句話，但要統計他拿到的數字應該綽綽
有餘。拜託風暴女王賜福於他，讓他能得到關鍵情報，並讓路上的
小孩不要再指著他偷笑。真的沒什麼好看的。
布魯托紅著臉快步往前走，他要快點才行，時間不多了。
聽說在夜境那邊，他們沒有太陽只能用星辰的位置來劃分時間。
居然用邪惡的星星來判斷時間，還真是可怕的習俗。相較之下福波
愛蘭文明多了，依照太陽偏移的角度將一天分成十二個時刻，十二
天一週，十二週一季，乾濕兩季交替兩次為一年，每三年多一個潤
季。這套精準的曆法連傲慢的咒闍利人也偷學去用，在永日的日顯
裡成為老百姓生活的計時標準。
學得愈多，布魯托才知道原來天幕下的世界有這麼多面目。好比說
他小時候第一次讀到原來大地不是平的，而是分為日夜兩個半球時
著實了嚇一大跳。在沒有陽光，只有星辰的國度過活？難怪夜境人
得靠著生長迅速的蕈菇，來維持飲食、照明等等生活的基本需求。
也難怪那個地方會有這麼多怪譚傳說，不死藥和光聞到就能致命的
天使芝，貪婪的霧渺山之鷹與無頭騎士，黑暗中攫食靈魂的夜閃鳥
，追逐船隻的惡魔。
相較之下，天天雞飛狗跳，街道滿是魚腥味的底里斯碼頭就顯得平
凡了一點。主婦們在同一時間走出家門到市集上採買，互相交換街
坊新聞，說說誰家的女兒有新對象，哪個有錢的老爺養了新歡。他
們說今天蔬菜的價格貴得不像樣，風和日麗鯡魚不該跌價，牡蠣品
質之差前所未見。
布魯托低頭快步走過五彩繽紛的人群，各種顏色裙裝的主人像窗簾
一樣往兩邊退，懷疑地上下打量他。布魯托假裝一切如常，低頭往
前快步走。他聞到魚腥味，魚市場就在前面，所以他應該轉向西邊
，那裡才是水手們休息的地方。
一刻後，好不容易轉回東邊的布魯托，終於找到在攤車旁喝酒聊天
的歐特。他有張來自夜境混血的圓臉，非常好認。
「歐特先生嗎？」布魯托衝著圓臉男人喊道：「我是鐵瑟船長介紹
的，我叫作布魯托，他說你知道很多關於夜境的事——不對，聽聽
我在說什麼傻話。你本來就是夜境人，知道夜境的事理所當然，我
今天是想向你詢問——」
圓臉男子看了他穿圍裙的同伴一眼，所有的水手立刻爆出哄堂大笑。
「歐特先生？」
「找我有事嗎？」有個笑到流眼淚的獅鼻男放下手上的錫杯，摳著
絡腮鬍走出人群。圓臉男子在笑聲中帶著酒杯退到座位區，和其他
人坐在一起，一副等看好戲的樣子。
「你是歐特先生嗎？」布魯托傻傻地問。
獅鼻男對著布魯托舉杯示意。「我記得我們是約在第五刻，現在都
第六刻了。」
「我很抱歉——」
「你知道我第七刻要出航吧？」
他的口氣之嚴厲讓布魯托倒抽一口氣。「我、我真的很抱歉，千昇
，我絕對不是有意要、多多多岩時間——只事、指示、指事……」
他說不下去了，舌頭被不知哪來的妖精打了死結，一個字也說不清
楚。然後，面對困窘萬分，一邊道歉一邊把手揮得像風車輪的布魯
托，攤車旁的水手們爆出第二陣大笑！
布魯托張大嘴巴，獅鼻男像個演員一樣對眾人彎腰答禮，水手們大
喝倒彩把他趕下場。處於驚愕中的布魯托，就這麼看著他離開，換
回剛才的圓臉男子。
「我是歐特，找我有事嗎？」
「你是？才是？」布魯托張著嘴巴，腦筋一片空白。
「只是一個小玩笑。」歐特說：「鐵瑟先派人送了一封信給我，說
你有一些問題想問我，不如我們到那邊坐一下。」
「好、好……」
賣飲料的攤車旁還有張空桌子，布魯托跟在歐特身後就座。歐特放
了三枚銀幣在桌上，攤車老闆二話不說給他們擺上兩杯啤酒。
「盡量喝，想續杯舉一下杯子就可以了。」歐特說：「這一攤算我
請客。」
「好，謝謝，我很抱歉。」布魯托說。
「你抱歉什麼？」
「我遲到了，你請我喝飲料。」布魯托難為情地說：「還有讓你的
朋友看笑話……」
「多喝幾杯啤酒，別把這些事放在心上。」
「謝謝、對不起……」
「為什麼又要道歉？」
「我有時候會這樣。」布魯托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好拿起酒
杯學歐特喝酒。
他差點沒被嗆死！
血液從布魯托的脖子裡往上衝，灼熱燒上他的舌頭和腦門，嗆得他
連連咳嗽，啤酒噴得到處都是。
「你該不會從來沒喝過攤車的啤酒吧？」歐特表情怪異，似乎是在
憋笑。布魯托勉強睜著淚眼，細細打量自己吐出來的東西。那些酒
的顏色比希絲緹雅私釀的，甚至是大火山供應的啤酒要淡上許多，
只是很淺很淺的米黃色。加上那股不自然的嗆辣，這鬼啤酒到底是
什麼東西，布魯托才恍然大悟。
「蒸餾酒？」
「這可是好東西，你在普通的酒場可喝不到。」歐特說：「多喝兩
杯，你就會習慣了。想當個好水手，蒸餾酒的美味可不能錯過。」
「我、這……」布魯托不知道怎麼拒絕他的好意，只好再次舉起杯
子，小心翼翼啜飲一口。
暴風女王在上！這東西真夠嗆了。
布魯托皺著臉，勉強開口說：「喔、歐特先生，很謝謝你的——啤
酒。不過我覺得、覺得我們還是快點進入正題，你不是趕著出航嗎？」
「老鐵瑟說你是個很有趣的孩子，我想和你多聊聊。」
「我一點也不有趣。」布魯托立刻說：「可是我知道一些很有趣的
問題，如果你能幫個忙回答——」
「唉呦，這麼急做什麼？」
他真的不了解。如果沒能在第八刻之前，在媽媽和希絲緹雅想起要
教訓他之前趕回家裡，布魯托麻煩就大了。他要湮滅證據，想辦法
把全身上下的髒亂塞到沒人看得見的地方。他還要到比洛斯商行去
，領一批帳本回家抄。等抄完這些東西之後還要整理歐特提供的情
報，布魯托要做的事情多到其他人沒辦法想像。
「老鐵瑟說你對夜境很有興趣？」
布魯托趕緊豎直了耳朵。「沒錯，我想知道多一點有關夜境的事。」
「你想知道關於夜境的什麼事？」
話題終於進入正軌，布魯托忍不住偷偷鬆了一口氣。「首先，我想
向你請教，你是哪一國人？闐國還是寧國？」
「別把我跟寧國那些矮子相提並論。」歐特搖搖頭說：「我有一半
的福波愛蘭血統。」
「所以你是闐國和福波愛蘭的雜種？」
歐特睜大眼睛，布魯托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我的意思不是——」
「我知道你的意思。」歐特打斷他道歉。「我是看你這個年輕人蠻
可愛的，沒什麼心機才沒跟你計較。要是其他人說這句話，我們就
準備到廣場上決鬥了。」
「我真的很抱歉。」布魯托紅著臉說：「我其實一點也不可愛，常
常說錯話。」
「為什麼要急著否認你很可愛呢？」
這下換布魯托睜大眼睛看著歐特；他剛剛是不是有說錯了什麼話，
讓歐特誤會了？歐特直勾勾看著他，正等著他把話接下去。
「我、我是說、這很正常，很多水手和男孩，很多人都會，可是我
今天不是，沒有那個意思……」
「我說你這傢伙真彆扭，不管罵你還是稱讚你，你就一個勁兒猛道
歉。算了、算了，再說下去沒完沒了，快點進正題吧。」歐特說：
「你剛才說要問我問題？」
「我、我不知道，我是說……」看在暴風女王的份上，他到底在說
什麼呀？布魯托深呼吸，努力冷靜下來。想想玻熙說過的話，冷靜
做他自己，不要還沒開口就想著別人會怎麼反應。
「我是說，我想問的問題是，不知道你上一次出航，都去過哪些地
方？」布魯托問。
「我的船上一次停過白領口、謨門、尼頓海同。」
「謨門在咒闍利不是嗎？」布魯托又問：「然後尼頓海同是咒闍利
和福波愛蘭的邊境港？」
「沒錯，你的地理不錯。」
「你們是從底里斯出去，跑了一趟白領口再順流前往尼頓海同，短
暫休息後開往謨門，之後再循原路回來底里斯。」
「你又猜對了。」歐特說：「小夥子你知道的真多。」
「只是聽人說過而已。」布魯托假裝喝酒掩飾困窘。這一趟是標準
的東北海流航線，是小乾季時福波愛蘭商船最常利用的航道，也是
四大國之間交通最頻繁的航線。
「所以航線你都知道了，還想多問什麼？」歐特問。
「我想知道你們花了多少時間往返。」布魯托說：「如果我沒記的
話，通常前往白領口需要大概要三週的時間，回程時因為是順流的
關係，同樣三週卻能行駛將近兩倍的距離，抵達尼頓海同沒錯吧？」
「我們這次路上有點耽擱，花了超過四週才到白領口。回程的時候
比較幸運，兩週半就到尼頓海同了。」
「你們是濕季出航的嗎？」
「小濕季快結束的時候從底里斯出去。」
「所以你們回航的時候已經是小乾季了？」布魯托把時間和季節抄
在紙上。「你們有遇上暴風嗎？」
「沒有。」
「沒有下雨？」
「沒有下雨。」
布魯托愈寫愈快，這些跡象和他預測的一模一樣。他是對的，布魯
托就知道他是對的！
「今天很熱對吧？」布魯托一邊寫一邊說：「我想你從夜境回來的
時候感覺應該更加深刻。」
「這倒是沒錯，今年的小乾季好像比往年來得更快。」
「然後很快就要大濕季了。但是如果我預測沒錯，今年的大濕季一
開始會半點雨都沒有，然後才會有暴雨降臨。」布魯托說：「這已
經是這幾年的常態了，而且今年會特別嚴重。我有預感，或者該說
我統計出來的資料就是這麼說。氣候不正常，徵兆愈來愈明顯，就
是這個樣子。今年會有場旱災，或者是水災，底里斯說不定還會封
港。歐特先生，你可不可以再告訴我關於夜境的事？那裡有下過雪
嗎？」
布魯托抬起頭，這才發現有不少人正盯著他們這桌看。他們的視線
有些是好奇，有些則非善意。布魯托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但有
幾個彪形大漢正在摩拳擦掌。他一眨眼間，領子已經被一雙粗黑的
大手撈了起來。
「臭小子，你剛說封港是什麼意思？」濃烈的酒臭從醉漢嘴裡噴向
布魯托的臉。「怎麼？你和這夜境來的雜種，看不慣赫蘇馬給我們
的繁榮，預備給我們的港口下詛咒嗎？看我們離開港口四處流浪很
爽嗎？」
「我、我不是——」
「放開他。」
歐特一站起來，剛才的獅鼻男也帶著一眾水手起立，兩方人馬頓時
劍拔弩張。布魯托和夾在中間，急得滿身冷汗不知如何是好。
「我們沒有想惹麻煩的意思。」歐特說：「只是一個孩子喝醉酒亂
說話，沒必要把事情鬧得難看。」
醉漢看著站立的水手們發一下愣，才狠狠瞪了歐特一眼，丟下布魯
托。他的同伴走過來按住他肩膀，將人帶回原來的桌子。攤車老闆
眼明手快，腳步滑過去放上兩杯啤酒。布魯托跌坐在板凳上，身上
的短袍皺成一團，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你說話應該小心點。」歐特也回到座位上。「要不是看在你認識
鐵瑟船長的份上，我該讓那個傢伙揍你一頓，教你一點說話禮儀。
底里斯因為赫蘇馬的投資正日漸昌盛，你不該說那些喪氣話。」
布魯托忙不迭點頭。他是個大傻瓜才會在碼頭旁說出封港這可怕的
字眼，要不是歐特和他的夥伴在場，腿不被人打斷才怪。
「我很抱歉，我媽媽說我沒見過什麼世面。」布魯托說。
「既然如此，你有想過要親自去看看嗎？」歐特問：「到夜境去？」
「親自去看看？我嗎？」布魯托忍不住笑了一聲，聲音尖得令人側
目。他趕緊捂住嘴假裝咳嗽，壓低聲音說：「你不要說笑了，我哪
來的錢親自去看看？我不是當水手的料，連在碼頭上搬貨都會被人
開除，要怎麼到船上當水手？事實上，根本沒有人要我。」
布魯托舉起細瘦的手腕強調自己的立場。「看到沒有？那些纜繩都
要比我的手還粗，我要怎麼上船到夜境去看看？」
「我知道有個方法。」歐特說：「加入他們可能迂迴了一點，但是
我看過比你更若不禁風的男孩加入之後，半年之後變成真正的男子
漢。他踏上旅程遊歷世界各地，不管咒闍利還是福波愛蘭，闐國還
是寧國，四大國都有他的足跡。」
從歐特得意的笑，不難猜想這個比布魯托瘦弱的男孩是誰。布魯托
看看自己的手腕，再看看歐特粗獷的肩膀，胃裡不禁一陣翻滾。有
可能嗎？歐特在暗示什麼？布魯托有朝一日也會像他一樣？
「你剛剛說他們？」布魯托問：「他們是誰？這一趟要錢嗎？」
「你不用擔心錢的事，新人入團不用收費。基礎訓練的費用，等你
完成訓練成為正式成員之後，會從你的薪水裡扣。如果你表現良好
，還有機會成為軍士官，擔任指揮工作。」歐特說。
軍士官？「你說的是從軍嗎？」
「我說的不只是從軍，而是加入隸屬榮耀未來的軍團。」歐特眼中
散出狂熱的光。「小子，我說的是赫蘇馬軍團，福波愛蘭未來的希
望！」
布魯托倒抽一口氣。他聽過赫蘇馬軍團，只是從沒想過居然有人會
邀請他加入。在布魯托的幻想裡，赫蘇馬是比羯摩騎士更加遙不可
及的夢，是一群他連接近都沒有膽量的天神。
「我——」
在那慌亂的一瞬間，有三件事正巧發生了。布魯托想說話，又本能
拿起酒杯往嘴邊塞，好阻止自己說出不得體的話。同時，他躲開歐
特狂熱的視線往旁邊瞥去，剛才的醉漢起身，不知道是要去結帳還
是解放。
就這麼湊巧，一個張老鼠臉也路過布魯托的另一側。視線飄移的布
魯托突然間認出這張臉，想起某個該為他弄丟錢包負責的混帳。老
鼠臉似乎沒看到布魯托，但布魯托感覺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然後布魯托的腳跟著抖了一下，恐懼領先一切撞進他腦中。
突然間他剛剛喝下的啤酒成了一道湧泉，從他嘴裡向外炸開。他成
了一座沸騰的火山，酸臭的岩漿炸得他、醉漢、歐特滿頭滿臉。布
魯托張大嘴巴，握著酒杯愣在座位上。
剩下來的時間差不多，剛好夠他做好心理準備，面對醉漢揮出的拳
頭。半刻後，治安官帶著大批警備前來鎮壓，參與鬥毆的人們通通
被押到港口旁的警備分部。欲哭無淚的攤車老闆看著遍地狼藉，他
被砸爛的酒和桌椅找不到人賠償，還有可能因為違法營業吃上罰單。
在這團混亂中，布魯托從小巷爬離現場。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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