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德國一台播映的俊男美女時代劇《我們的美好時代》Unsere Wunderbaren Jahre，地點設在 NRW魯爾工業帶山城小鎮 Altena，時代設在 1948-1953 年，正是二次世界大戰後混亂狀況大致穩定、人人摩拳擦掌開始重建德國的「美好時代」。開場六個男女主角在森林湖畔戲水日光浴、既安詳詩意又春心盪漾，果然接下來六集五小時小鎮產業興衰的大時代劇情、就用年輕男女亂點鴛鴦譜的激情偶像劇表現 XD 此劇的確表面是俊男美女偶像劇、而且大家生活很亂床戲很多還到處劈腿，不過它骨子裡要談戰後德國面對罪咎轉型重生、剛好每個男女都代言不同的意識形態與取向。
https://www.crew-united.com/Media/Images/1091/1091646/1091646.entity.jpg
我先看 E01-02 處處搖頭，因為男女關係好亂、轉眼就移情別戀、沒啥默契建立見一面就調情、下半身思考馬上來野砲 XD 這種劇情不但狗血更中二、而且節奏超快幾乎不鋪陳發展醞釀感情！不過看到 E03-04 瞬間變了個年代換了整套環境與妝髮，就知劇初超速食多角戀愛只是快速鋪陳衝突背景，重頭戲是劇中兩集對納粹期間德國罪咎的「清算」、以及劇末兩集鬼影幢幢令人憂心未來的「重建」。我們都知不久德國分局已定成為資本共產的前線，但此劇由小到大告訴我們一不小心就會走錯呀！還不只納粹復辟虎視眈眈，甚至資本與共產大夢都恐是鏡花水月一場。
故事背景：魯爾工業帶山城小鎮Altena，鎮上最大的雇主是八十年相傳的鋼鐵加工廠家族Wolf，爸爸 Eduard Wolf在戰後痛恨納粹並積極與英國佔領軍合作，只想帶著女兒們參與事業快速恢復產能，以增進小鎮就業恢復舊日榮景；曾接納粹訂單而被關廠的軍火工業家 Walter Böcke，則處心積慮掛著他的生產工具要與他合夥，並眼睛放亮尋找新時代賺錢新生意。時間到了 1948 年，蘇聯囚禁的德國戰俘也紛紛回來了，其中三位年輕男子竟吹驟一池春水撩撥了三位女兒，徹底打亂 Eduard 培訓女兒接班的舊計畫，也讓三位女兒看到不同夢想、萌生不同理想、走出自己的新路。
這個工廠家族苦心經營以維繫 Altena 小鎮戰後就業發展的故事、基本可以視為德國國家苦心轉型發展以照養人民重建德國的縮小版，而本劇眾家角色不同的人生觀與夢想理想、也可視為戰後德國不同發展取向與意識型態的代言人，這整個故事就是個由小鎮看大德國的寓言敘事，男女主角們談情說愛分分合合的夢想辯論與競合，基本就是「戰後德國該怎麼走」的意識型態辯論。這種不直談大歷史政經、而將歷史政經化作小角色的寓言手法，相信許多觀眾不易接受甚至會嗤之以鼻，而且它的確為了談大敘事而使小劇情細節充滿硬要的痕跡，不過這顯然就是此片精髓。
https://kino-teatr.ru/movie/kadr/140072/909890.jpg
本劇雖有六集，其實首播時是三集分三天播出，的確若把它當三個階段來看，那發展歷程的節奏與斷點就合理了：
S01-02 1948 復原的年代，標題是 "Stunde Null"「零點時刻」。這集雖然德國戰俘終於都回家了、流離的德國人大致各安其位了、基本民生存活大致不成問題了、看似是讓德國忘卻歷史重新開始的「零點時刻」？但其實每個人希望定位到的「零點」並不一樣：有人想在全新世界重新出發、有人懷想著納粹美好年代、有人還活在威瑪共和希望當這十幾年納粹災難只是一場夢、有人則還活在封建時代貴族子民的莊園世界、而擁抱新世界的年輕人也分左派共產主義與右派消費社會、也有人不管什麼時代主流他都毫無原則隨波逐流... 第一集就讓這些意識型態大碰撞！
S03-04 1949 清算的年代，標題是 "Alte Schuld und alte Liebe" 「舊罪與舊愛」。上集父親還開著舊工廠思考哪個女兒來經營、女兒們還像少女穿著洋裝談戀愛又心碎，這集才過一年舊工廠已成新工廠、夢碎的女兒們已各安其位、卻都為了父親重新集結、因為父親被指控戰時勾結納粹是屠殺幫凶！德國無數戰前企業都有這問題，人人努力洗白有人安全下莊有人慘遭查封，這焦慮都體現在女兒們「搶救爸爸」任務上：有人認定父親善良完美、有人心知父親有罪但默默毀證、有人努力找他功勞幫他贖罪、有人則無法忍受他如廣大德國人般自命清白其實難逃「邪惡之平庸」。
S05-06 1953 重建的年代，標題是 "Geister der Vergangenheit"「過去的幽靈」。父親倒了工廠沒男人，虎視眈眈的男合夥人就取代大位，給工廠做完戰後鑄幣生意後竟重啟軍火生產線！這次摩拳擦掌重新武裝德國的復辟幽靈來得比威瑪時代還快！同時姐妹們在外地的心愛男人們一個走上了東柏林共產路、一個走上了杜塞道夫時尚路、一個成為戰後重建營建火車頭... 在這看似走向現代欣欣向榮的「美好時代」裡，這一切大夢想大建設都會走上理想善果嗎？不論納粹復辟、還是共產藍圖、甚至資本狂熱，每條道路都有不願面對的黑暗，唯有苦澀面對砍掉重練方能有善果。
https://data.verleihshop.de/foto/m/00023/66601674.jpg
而本劇的寓言式角色構成，採時代偶像劇老梗的「三朵花」格局，上有一個爸爸代表將被歷史淘汰的老德國前浪、被壓抑的媽媽代表老德國傳統的封閉保守不平等、下有三個女兒則代表身負舊德國包袱而在摸索定位中的新德國後浪；而三個女兒在外面眷戀的四個男人，則代表影響新德國的四種意識型態：
一、廠主，爸爸Eduard，他代表經歷納粹的複雜舊德國，有仁慈也有傲慢、有貢獻也有罪咎。這個 1868 相傳至今的鋼鐵製造業工廠，就像一個小德國做過對事也做過錯事，就看未來怎麼走下去。他是最隨波逐流沒有立場只有生產的角色，可以說是德國「邪惡之平庸」的平庸體現；但他家四個女人各有她們的立場，代表四個德國圖像互相競合。舊時代的父親是如天高的一家之主必須完美無瑕、正如傳統德國必須是神聖的 Vaterland不容玷污，而此劇全體的成長也許就只是「正視」：父親會犯錯、國家會犯錯、我們每個人焦慮汲營下所做的事都可能鑄下大錯，必須面對檢討。
https://www.kino-teatr.ru/movie/kadr/140072/909899.jpg
二、廠主夫人，媽媽 Christel ，她忍辱負重眷戀老德國遺緒，那是貴族平民階級分明的年代：我們家如小鎮貴族給全鎮工作吃住、全鎮就敬重我們家尊奉為王。她新國家治理沒有想法與立場，只有簡單的傳統價值去檢視。因此她大致對保守二女兒與前衛三女兒兩個取向都贊同、也希望丈夫能兼顧兩邊不要偏愛而致她們衝突，但對納粹傾向的大女兒多所疑忌、戰戰兢兢地希望她回頭是岸。至於她自己，渾身是老封建皇后姿態，對上下人階級看得很重、對男尊女卑視為理所當然、對未來變化難以適應、只希望封建田園千年如一日... 對她來說也許「加入改變」就是終極成長。
https://www.kino-teatr.ru/movie/kadr/140072/909894.jpg
三、大女兒 Margot ，她戰前就嚮往納粹的美好藍圖、還交了納粹黨衛軍男友生了孩子，德國戰敗了她仍守候創傷的男友、戰後德國去納粹化她更眷戀著納粹榮光，怎奈戰後父親疾言厲色譴責納粹、甚至對她納粹男友見死不救而埋下仇恨種子。 E01-02 她猶努力存錢想帶男友去阿根廷 Bariloche這納粹天堂； E03-04 納粹男友死了憤而控告撇清納粹的父親，宛如真納粹對「平庸」的德國人憤怒復仇厲聲控訴「你們也有罪」； E05-06 父親死了她又掛上有納粹復辟傾向的父親合夥人 Walter Böcker ... 她這個「納粹遺緒」在新時代會怎麼走？是本劇最黑暗也最驚險的關鍵。
https://www.kino-teatr.ru/movie/kadr/140072/909896.jpg
四、二女兒 Gundel ，是最保守聽話奉獻家庭的乖女兒，她對納粹統治心懷深重創傷，一心只想回到單純的威瑪舊日；她因一場火車轟炸而致「戰爭創傷」從此搭不上火車走不出小鎮，只想根留小鎮努力表現接手工廠過一生，隱然代言惡夢一場眷戀過去走不出來的德國人。 E01-02 她眼見爸爸心向新時代的妹妹彷彿新德國要甩開威瑪包袱，而憤憤不平報復妹妹； E03-04 她知道了爸爸的罪咎還拿到了證據，但決定毀滅證據眼不見為淨，才與妹妹找到共識化敵為友； E05-06 她倆一個管理一個發明攜手延續新工廠，卻也要一齊抵抗 Walter Böcker 讓納粹軍工在新工廠復辟。
https://www.kino-teatr.ru/movie/kadr/140072/909904.jpg
五、三女兒 Ulla ，她擁抱戰後新時代，會發明想讀醫學，愛情介於兩男間，一邊是傾馬克思主義後投奔東柏林的勞工 Tommy、另一邊是傾資本主義做營建業打造西德消費社會新生活的 Jürgen。 E01-02 她想離開家鄉去圖賓根讀大學，宛如戰後德國人想離開家鄉展開新生； E03-04 她為了爸爸舊案重返家鄉，宛如德國人決定根留德國但要先清算過去，對她來說過去有無罪咎不重要、罪咎之外仍有貢獻才重要，正符合她的「向前看」性格； E05-06 她嫁了 Jürgen過了消費社會生活、但另一情人的共產包袱隨東柏林「617 事件」延燒回來，到底新德國在左右派間該怎麼走？
https://www.kino-teatr.ru/movie/kadr/140072/909889.jpg
男人一：戰時造軍火戰後被關廠的狼性企業家 Walter Böcker ，充分表現商人毫無原則向錢看齊的敗德，戰後他馬上腦筋一轉投資「新德國馬克」鑄幣生意，就拉了 Wolf 家族工廠入夥並步步奪其經營權，竟漸漸重開軍工產線準備再次武裝德國！他表面上是納粹遺緒在新時代悄悄復辟，其實更像不限定納粹而縱貫古今的「戰利擴張」意識代言人。本劇三位親資本右派男角中，他偏向傳統國家資本主義，嚮往不停的擴張統治令國家經濟欣欣向榮。他討厭自由派三女兒與保守派三女兒、卻對納粹意識深重的大女兒情有獨鍾，這結合也成為本劇最危險但也最重要的挑戰與摸索。
https://media04.siegener-zeitung.de/article/2020/03/16/7/140797_XXL.jpg
男人二：來自普魯士 Königsberg的戰俘 Benno，由於德國戰後領土割讓給蘇聯與波蘭令他已沒家鄉可回了，就歸化西德投靠做裁縫學徒為生、再到了西德時尚之都 Düsseldorf投靠叔公的鞋店、再發揮商業頭腦從時尚經驗與店面體驗開始、帶頭引領德國打造戰後消費社會！ E01-02 他還是個單純小伙子愛上了二女兒 Gundel 但尚有心結、 E03-04 他與 Gundel 愛情開花結果結了婚各自衝事業彷彿將欣欣向榮？但 E05-06 他一味嚮往「消費社會」的衝刺與浸淫，終究讓他迷失在時尚光鮮的物欲橫流中，反而無法與妻子經營愛情與家庭、而陷入耽溺青春放縱外遇的中產窠臼。
https://www.kino-teatr.ru/movie/kadr/140072/909907.jpg
男人三：出身小鎮藥師家、納粹時代父親侵吞了猶太藥局做起生意、戰後也跟著父親當起藥師學徒的 Jürgen，他與 Benno一齊投向右派資本主義展開戰後重建新生活，Benno 做時尚打造消費社會文化、Jürgen 則做營建刺激就業帶動西德重建經濟！ E01-02 他本理所當然和三女兒 Ulla 是一對、Ulla卻遇上外來的 Tommy移情別戀； E03-04 在清算過去展望未來的「轉型」中他與 Ulla 取向投合攜手在一起、忘卻了取向激進的 Tommy而順利結婚；然而 E05-06 他的營建業衝刺竟衝出了戰後住宅與郊區化的「男主外女主內」之性別規訓，代言了重建經濟不為人道的黑暗盲點。
https://www.kino-teatr.ru/movie/kadr/140072/909901.jpg
男人四：出身小鎮底層的戰俘 Tommy、性格最叛逆志向最不定，看似最混亂犯最多錯的魯蛇、其實最彈性多變不停檢討翻新。 E01-02 他一歸來就與三女兒 Ulla 相戀、也許正是他在蘇聯浸淫的馬克思主義令活在封閉小鎮的 Ulla 感到新鮮？可惜他犯個衝動大錯丟了戀情； E03-04 他前進東柏林親炙共產主義的理想，而他們東德對納粹的清算激進決絕，他竟帶回來清算準岳父 Eduard 逼他自殺而再次失去破鏡重圓的女友；E05-06，他在東柏林上大學卻與教授夫婦搞三人行生了女兒，然而 1953「617事件」爆發共產成為了極權，象徵東德香火的女兒要由他帶回西德孕育長大。
https://www.kino-teatr.ru/movie/kadr/140072/909905.jpg
整個時代兒女的故事，大家面對複雜的過去有口難言、轉頭對看似光明的未來一往無前，而大家的「未來」藍圖各自不同、剛好搭上戰後德國不同輛發展的列車... 也許這些戰後兒女爭風吃醋比生活理想、正如戰後德國在爭發展路線般，都只是很次要的問題，不論左派右派都有美好藍圖但很容易就落入新的壓迫窠臼或發展崩潰；反倒不管是眾男生代言的不同發展路線、還是眾女生代言的不同時代德國夢想，要先做好的功課都是一樣的：必須正式面對父親的罪咎、工廠的黑歷史、自己個人的錯誤、以及眾人集體的共犯結構，才能重新開始走向未來不再重蹈覆轍。
眾男角代言新德國不同取向的發展夢，鋪陳四集後在劇末兩集新時代正式成形！他們汲汲營營的一場幻夢提醒女主角們引以為鑑：
工業男 Böcker順著過去的國家發展方向再次走向軍工業，甚至聲稱「發展到戰爭、戰爭到發展、本經濟循環」；時尚男 Benno順著時尚先砸錢打造光鮮再來吸引消費者談生意的邏輯，展店展得越來越快負債也越來越多，直接陷入資本主義國家消費社會寅吃卯糧的陷阱；建設男 Jürgen以大建設帶動營建產業與就業、勾勒美好生活藍圖並定義未來西德生活、甚至快速累積政治資本要仿照無數建設派政客投身選舉了... 但正如過去希特勒的「家家都有汽車與牛排」般，他的「家家都有家電與嬌妻」不但再次收編全民成為國家機器螺絲釘、更以家戶樣板遂行壓迫鞏固權力。
工廠家族 Wolf 家眾女角代言不同時代舊德國夢想的掙扎，則主要表現在劇中兩集對清算的態度，劇末兩集則要痛定思痛完成成長挑戰：
母親 Christel 宛如傳統日耳曼貴族，老派價值雖對納粹做法處處不苟同，但自命無能改變只旁觀嘆息，最終成長要「親身參與」；二女兒 Gundel 像是害怕戰爭不喜歡政治、埋首重建對危機眼不見為淨的威瑪政府，她對父親罪咎毀滅證據當沒看見、對合夥企業家 Böcker的軍工野心有察覺卻不敢強勢出手，她最終挑戰在面對婚姻危機與丈夫的債務危機，這次要強勢介入預先導正；大女兒 Margot 曾為納粹的愛與夢想終成一場空、自己在新世界埋藏罪咎只想安穩過活、甚至不由自主掛上新納粹... 她的最終救贖，是要當機立斷遏止新納粹火種、並放下自我坦承一切罪咎。
https://www.kino-teatr.ru/movie/kadr/140072/909908.jpg
而位居眾主角核心的金童玉女，自由叛逆又花心不定的共產勞工男 Tommy，他的「不定」讓他犯很多錯傷很多人心、讓他從沒有辦法停留在哪個地方堅持一個價值守候一個事物，不過也許正因如此，他並沒像其他男角般傻傻奉獻給一個理想去做到走火入魔、而是資本共產兩個陣營都嘗試過也批判過後，即使意識型態與發展理想的方向仍不甚清楚、但至少知道值得奉獻守護的是什麼；而一心嚮往新世界卻被家族工廠舊世界拖著的三女兒 Ulla ，她經歷過叛逆激進的共產戀情、也經歷了保守維權的資本婚姻，劇終她終於可以看穿兩邊窠臼並拋棄舊日包袱而迎向未知新世界。
這未知新世界，分分合合的金童玉女能破鏡重圓攜手闖蕩嗎？本劇賣個關子到此為止。話說各種時代莊園劇或世家劇，玩一家三姊妹三種個性與命運、或給各角色代言時下意識型態大交鋒，這種手法其實也不稀奇了，不過這齣《我們的美好時代》是我看過角色設計最一個蘿蔔一個坑地「對號入座」的 XD 結果此劇談了很多少年男女的愛情與夢想、卻沒具體碰觸什麼戰後東西德政治角力、但看到後來竟發現它靠男女愛情的風花雪月都間接談了？最終這是個「轉型正義」的故事，從戰後建設起飛期談起，近年德劇中前期有《冷杉溪》後期有《選帝侯大街》，也許值得連續欣賞。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6rpwHTvxhf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