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妥協是主觀的
　　雪膚依舊躺在蒲團上，一動不動。二十日來，她幾乎未曾改變姿勢。雙眼緊閉，雙手
雙腳筆直伸展，宛如一具冷冷的玉像。若有人不知內情，定會以為她已然氣絕。
　　但她並沒有死。
　　在她的頭頂上，仙人正盤膝端坐，雙掌貼著她的額心與後腦，掌中不斷吐出橘色濃煙
，如一縷縷細緞，緩緩灌入她的耳鼻口眼。那煙氣帶著說不清的味道，有點辛辣，有點甜
膩，像是泥土、檀香、硫磺混雜在一起。雪膚心裡很清楚，正是這股法術讓她無飢無渴。
　　她不是沒想過爬起來活動活動。連續二十天同一姿勢，筋骨早已僵硬，脊背與手肘隱
隱作痛。她想伸展，可又提醒自己──這是絕食，是與父王對抗的方式。若還在殿中走動
，不免顯得意志不堅。於是她忍著，繼續靜靜地躺著。
　　蒲團下的竹蓆透出一絲微涼，窗外日光漸轉，影子也隨之移動。整個房間安靜得只能
聽見仙人吐息時的「嗡嗡」聲。
　　忽然，一股陌生的香氣鑽入鼻中。
　　雪膚先是皺眉，心想這不是橘色濃煙的氣味。這香氣帶著濃烈的甜意，油脂的熱氣混
著芝麻的焦香，像一把羽毛，在她鼻腔深處輕輕撓動。
　　她下意識吞了一口口水，卻發現自己嘴角竟已流下透明的唾液。
　　「……不行。」她在心中暗喊，立刻閉氣，想屏住嗅覺。可那香氣無孔不入，即使閉
住口鼻，仍在腦中縈繞不散。
　　她很清楚，那是酥炸糖球。
　　一顆顆豆粉丸子，裹上芝麻，油鍋裡「滋滋」作響，最後外皮炸得金黃酥脆，再被放
入蜂蜜裡浸泡，甜味立刻化開，滲進酥脆的縫隙。
光是想像，她便覺得牙齒發軟，喉嚨發緊。
　　她告訴自己：「睡吧！睡著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於是強行闔上眼皮。但夢境裡，
她依舊聞到同樣的香氣，甚至更清晰，像是有人把糖球放到她鼻尖，故意讓蜂蜜滴落。
　　「混帳東西！」
　　雪膚猛地從蒲團上一挺腰，來一個鯉魚打挺。她腳步踉蹌，但怒火沖天，衝出寢殿，
直奔香氣來源。
　　長廊盡頭是荷塘。池水映著正午的日光，微風拂過，荷葉翻卷。池中央建有一座涼亭
，四角雕著飛鳥獸首，亭下立柱隱入水中，白石階梯直通亭心。
　　香氣，正是從那裡飄來。
　　雪膚跨上階梯，只見涼亭內，天青與山竹並肩而坐，身前疊著厚厚的棕葉冊。旁邊一
口青瓷大碗，裡頭堆滿閃著金光的酥炸糖球。
　　「你們太過分了！」雪膚怒吼，聲音震得荷葉一抖。她後方，那位仙人仍本分地吐著
橘色濃煙，像個滑稽的影隨。
　　山竹立刻起身，雙手合十，低頭行禮。天青卻不慌不忙，伸手夾起一顆糖球，送入口
中，細細咀嚼。蜂蜜黏在他指尖，他便用舌尖舔淨。
　　「抱歉啊，雪膚殿下。」天青語氣溫和，卻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調侃，「天氣熱，這
裡風大，我們就搬到這裡辦公。辦公久了嘴饞，想吃點心，沒想到會妨礙妳的……修行。
」
　　「誰修行！」雪膚跳腳，氣得指著他鼻子，「老娘是要絕食而死！」
　　「哦？」天青挑眉，「為什麼要這樣呢？」
　　「因為老娘死也不想嫁給你！」
　　天青故作恍然：「啊……是嫌自己腰太粗？怕穿上新娘禮服不好看？」
　　「放屁！」雪膚火冒三丈，「就是不想嫁給你！」
　　天青咬了一口糖球，慢條斯理地道：「放心吧。我才不會因為妳個子比我高，腰比我
粗，手臂肌肉比我大，就不娶妳呢。」
　　雪膚氣得渾身發抖：「少來這套！」
　　「那妳想要我怎麼辦？」
　　「去跟我爸說，你不娶我！」
　　「可我本來就沒打算娶妳啊。」
　　這句話，像重錘砸在雪膚耳裡。
　　她怔住，眼睛瞪得圓圓：「你……你說什麼？」
　　天青轉頭看向山竹，淡淡道：「我還有公務，你替我回答吧。」
　　「你敢！」雪膚吼道。
　　山竹恭敬開口：「陛下說，他現在並沒有準備要迎娶您。」
　　「這……這什麼意思！」雪膚跺腳，幾乎要把地板踩裂。
　　天青才收起笑意，認真地看著她：「我必須北伐，沒打算現在成婚。」
　　「什麼！？」雪膚大叫，「你千里迢迢跑來參加比試，好不容易讓我爹答應把我嫁給
你，你居然不娶，還要去打仗？這算什麼！」
　　「這事說來話長。」天青淡淡一笑，「但若妳願意坐下來，我可以慢慢告訴妳。對了
，要不要來顆酥炸糖球？」
　　雪膚氣鼓鼓地坐下，仍不忘哼一聲：「老娘絕食，至死方休！」
　　天青夾起一顆糖球，放到她面前：「這只是點心，不算正餐。」
　　「……真的？」
　　「當然。就算妳只喝甜飲吃糖球，妳的母后一定會說妳怎麼都不吃飯，是不是想成仙
了？」
　　雪膚愣了一下，忽然噗嗤一笑。下一刻，她伸手拿起糖球，一口咬下。蜂蜜滑過唇角
，她慌忙抹去，但眼神仍是倔強的。
　　不知何時，她膝前的地上，已被人擺上一張芭蕉葉，上面盛著半份咖哩雞肉手抓飯，
香氣濃烈。她邊用手抓飯咀嚼，邊問：「所以，你們非借道萬華不可？」
　　天青點頭，神情嚴肅：「是的。但我不希望為此開戰，讓單車回去溝通。」
　　「哼。」雪膚冷笑，「你知不知道單車的秘密護衛早就回報他的父王？單車的一舉一
動，每日都會被回報給王宮。你以為單車真能傳什麼話？他回去，只會被罵一頓，連開口
替你交涉的機會都沒有！也對，你們當然不知道。我們文明國家的王子公主無論人在何處
，都會被他們的父王佈下天羅地網的保護，哪像你們這些雪象人，子女全像放養雞，身邊
連一個暗中護衛都沒有。若是無腿偷走戰車這檔子事發生在我國，你那七十二名飯桶護衛
居然連那麼重要的戰車都沒看好，早該全部滿門抄斬，甚至株連九族！」
　　天青不解地問：「滿門還能理解，九族是什麼意思？」
　　雪膚解釋道：「不會吧？你連九族是什麼意思都不知道嗎？果然是野蠻人，完全不懂
文明社會的人倫事理！聽好了，九族就是：跟你曾祖父、祖父、曾外祖父、外祖父、岳父
、你的孩子、與他們的配偶、你的孫子、與他們的配偶等一切有血緣關係之人，這就叫九
族。」
　　天青說：「牽連到那麼多人都跟著送命，這樣做哪裡文明了？」
　　雪膚道：「如果國家夠文明，每個人的關係都記錄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然後每個
人都會想到自己如果犯了錯誤，就有這麼多人與自己有關，而自己卻不一定認識的人都要
倒楣，自然就不會犯錯，建設出一個文明的社會呀！」
　　天青說：「妳講的那些人全都在我的王庭部落裡面，那七十二人若這樣要被治罪，恐
怕連我自己都得完蛋。這樣子的文明，雪象國還真的不太需要呢！」
　　雪膚說：「不論如何，你們至少都得在萬華打一仗，那時候就別想什麼文明不文明的
啦！」
　　天青望著她，眼神微動。雪膚則滿臉倔強，彷彿剛剛說出的不是推理，而是她早已認
定的命運。
　　就在這時，威明與王后麗踝緩步而來，目光焦急。當他們看見雪膚已經在吃東西，臉
上頓時浮起驚喜之色。
　　「太好了！」威明忍不住笑出聲，「果然還是女婿有辦法！」麗踝更是眼眶泛紅，低
聲喃喃：「終於……終於肯吃了……」
　　雪膚卻冷冷放下糖球，抬眼望向父母，語氣如鐵。「錯了。我沒承認他是我的丈夫。
」她頓了頓，唇邊泛起一抹近乎瘋狂的笑容：「我只是找到我真正想要的東西。」在所有
人錯愕的注視下，她一字一頓，斬釘截鐵：「我也要參加他的北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