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舞銀蛇，原馳蠟象
──大陸遊記之五：長城萬里，可憐無數，邂逅別離──
無音樂有美圖好讀網誌版：
http://omomuki.pixnet.net/blog/post/43355904
日期：
2015.11.24
本日行程：
酒店->德勝門->八達嶺長城->煙袋斜街->酒店
◎成就達成：第一次登上長城、第一次看長城雪景就上手、肯德基內偶然同桌也能交
朋友、二十一世紀的淒美長城愛情故事
今天由於要去長城，本來計畫早一點起床，但還是因為起不來而賴床，醒來後由
於前一天忘了準備早餐，於是乾脆一不作二不休地到酒店一樓點了酒店的早餐坐下來
慢慢吃，等到吃完已經九點多了。由於時間有些緊迫，我便打了車前往積水潭地鐵站
，想走路到德勝門搭公交車前往長城。
根據之前在網路上查的資料，欲前往八達嶺長城主要有兩種方式，其一是從德勝
門搭乘877路或919路公交車，其二是從北京北站搭乘火車，其中似乎又以選擇前者的
較多，因此我也選擇了前者。由於早就聽說德勝門有很多前往長城的黑車（假公車）
，會跟遊客收取超高額費用（所謂「宰」人），因此到了德勝門之後便相當戰戰兢兢
。然而到了德勝門之後，卻沒看到如網路上所說的大排長龍以及許多黑車拉客的景象
。由於怕被騙，我沒搭理任何來搭話的人，也沒向任何人問話，只在公車站牌附近徘
徊了一陣，偷聽別人說話，這才發現一個令人挫折的事實──今天大概是因為大雪的
關係，877與919路公交車皆停駛。
其實我在前一天晚上確認隔天行程時，百度地圖便不知怎的，怎麼搜尋也顯示不
出公交車路線，今天早上亦然。我以為是百度地圖不靈光了，於是便抱著到現場再說
的心情到了德勝門，想不到竟是停駛，怪不得也沒看到什麼黑車。公交站的職員不斷
吆喝著今天公交停駛要大家改日再來，我心中則嘀咕著我哪有改日呀。於是只好倚靠
百度地圖的指示，前往北京北站搭火車了。看來以後得更信任百度地圖才行。
到達北京北站時約十點半，要搭乘十點五十七分開往延慶的和諧長城號前往八達
嶺。幸好我今天基本上也就只排了長城行程，稍微耽誤一些也不打緊。火車駛離北京
，一路上窗外時而山巒連綿，時而屋舍儼然，但皆披上一層銀白的雪外衣，極為美麗
。特別是看到那連綿山巒時，我心中不禁讚嘆：何謂江山如畫，我總算是親眼看見了
。
我旁邊剛好坐了三位外國人，二女一男。火車行駛途中沒事，我便向他們搭話，
得知他們來自澳洲，年齡與我差不多，男的現在在北京學中文，因此會一點中文，兩
個女生則是來大陸觀光，完全不會中文。三人是要前往住在延慶的友人家，預計明天
前往長城旅行。可惜由於我的英文能力有限，話題進行不下去，只閒談了幾句便打住
了。
火車約在十二點左右抵達八達嶺站，下車也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景，不遠處便可望
見蒼莽的山巒，以及蜿蜒於山巒之上的長城。從八達嶺站到長城登城口還要走上十幾
分鐘，途中還看到詹天佑博物館和中國長城博物館。半路上雪又漸漸飄起了雪，大概
也是因為下雪的緣故，路上遊人不多，只稀稀疏疏看到幾團人三五成群，與我一同往
登城口走著。道路兩旁、城牆上以及樹上仍堆著一整片銀白的雪，部分路段上也結了
一層冰，必須小心翼翼地走才不至於滑倒。
走過一座書有「北門鎖鑰」的城門後，便是登城入口。售票處前有片廣場，並有
幾家賣咖啡熱飲與禮品的店，還有一根矗立的旗竿，上掛著血紅的五星旗在雪中飄揚
。站在廣場向遠方望去，也可看到披著銀白雪紗的長城，一段一段地不斷向遠方蜿蜒
，順著山勢愈往前方愈高，直至視線的盡頭。長城門票三十五人民幣，買了票走過驗
票口後，便分成兩個登城口，一個朝向南面而一個向北面，各有階梯可登城。其實不
管走哪一邊都是相通的，估計是為了分流才設計成這樣。我先走上了通往北面的階梯
，正式登上了長城。
登上城後，雪勢愈發猛烈，雖不及前天去故宮時的大雪，卻也足以使我雙手幾乎
凍僵。城牆的地面上都結了一層薄冰，遊人們皆小心翼翼地避免滑倒。長城是順著山
勢建造的，因此自然是高高低低起伏不斷，而這些高低起伏有的地方建造了階梯，但
大多處其實是沒有階梯的，也就是城牆的地面會形成坡度，這坡度有時還相當陡。而
在地面全都結冰極為滑溜的情況下，想往高處登城自是難如登天。我站在剛登上城的
一片廣場上，望著那些想往高處攀登的人，他們一個接著一個手扶城牆，排成一列，
一步一步極為小心而緩慢地往高處走去。一想到他們之中萬一有人不慎滑倒，必定會
造成連鎖效應而讓全部的人掛彩，心中不禁暗暗為他們捏把冷汗。喔對，因為現在的
氣溫大約是零下負五度，所以汗是冷的很正常。
從北面廣場遠望向遠方曲折延伸而去的長城，真的是很壯觀的景象，特別是在城
牆、山坡、樹林上都披上一層白雪波紗的現在，望著眼前的景象，真的覺得毛澤東那
幾句詞「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山舞銀蛇，原馳蠟象」，實在是至為貼切。所
謂「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站在自兩千年前便盤旋於神州大地的這隻
巨龍背上（雖然八達嶺這段是修築於明代），看著如此壯觀而秀麗的景緻，遙想自孟
姜女以來無數與長城相關的往事與傳說，心中著實掩不住激動。江山如此多嬌，寫出
來不過簡簡單單六字，但這「嬌」字，卻必得親眼所見，方能體會。而眼前所見的這
段城牆，還只是這偉大遺產的萬分之一而已。根據維基百科，歷代修築的長城總長近
兩萬兩千公里，即使是現存的城牆人工部分也有六千餘公里，而八達嶺這段的可行距
離僅三公里多罷了。
由於往高處登城看起來是不可能的任務，我在北面廣場上駐足一陣後（城牆上果
真如傳言所說，客滿了遊客的名字，中外文皆有），便回到階梯處，登上南面。此處
也有一間小賣場，門可羅雀，賣場前設一碑，上刻「不到長城非好漢」七字，這就是
著名的「好漢碑」了吧。從此處眺望南北兩面又是不同風光，但此處依舊地面結冰無
法往上行走，逐漸猛烈的雪勢也使得遊人愈來愈稀疏。兩點左右我走下城牆時，剛好
看見一團旅行團抵達，導遊還不斷囑咐大家看看就好，反正城牆也登不上去了所以不
要走太遠，三點以前一定要上車。這場大雪讓遊客們全都知難而退，我卻為見到如此
美景而感到相當幸運。
往回走向火車站的路上我已然全身凍僵，加上沒吃午餐，真個是飢寒交迫。剛好
路邊有一家肯德基（門口還貼著因為大雪的緣故，要提前在四點結束營業的告示），
便走了進去點了份餐點。店內坐滿了人，只有一個靠窗位置坐著一位女孩，女孩對面
空著一個座位，我便走過去問她可否坐下，她同意了。這便開啟了一個不可思議的邂
逅。在此稱呼這女孩為F。
我先開口問F是否也是一人前來長城，她回答是，我們便聊了起來。F來自內蒙古
，是蒙古族人，大我一歲，目前住在北京，領著微薄薪水在一間漫畫工作室工作，夢
想是成為獨立的漫畫家，且剛好前一天才剛從呼和浩特機場飛回北京。她同時擁有蒙
古名與漢名，而蒙古名用漢字表記為「幻朵安淇」，雖然知道只是音譯，但聽來真是
夢幻。我問她，是否「幻朵」為姓，「安淇」為名，她回答不是，我這才知道原來蒙
族人名傳統上並沒有姓氏，因此「幻朵安淇」便是她的名字。
聽到我來自台灣，我感覺得到她立刻警戒了起來，說了聲「想不到會在這邊遇到
台灣同胞」，並刻意強調了「台灣同胞」四字。我不以為意，強調了自己喜歡中國文
化，大學也讀的是中文系，這才使她漸漸卸下心防。聽到我住在日本，她便說自己也
很嚮往日本漫畫，她也曾在巴黎住過三個月，學習藝術。我與她聊大陸的少數民族文
化、語言問題，以及少數民族是否也認同自己為「中華民族」等等。她說，除去一些
想要獨立的少數民族之外，大部分的少數民族都擁有「中華民族」的認同，但許多少
數民族也的確都逐漸漢化，而喪失了原本了語言與文化。我問了外蒙與內蒙的關係，
她回答，雙方的確還是能用蒙語交談，只是有些用詞或是文法不同，就像南北韓那樣
。她並強調，蒙古國是獨立國家，因此非常地窮，她遇過有蒙古國人甚至窮到沒看過
口香糖。
我們愈聊愈投機，便結伴同行，返回北京。由於F說她已經來過很多次，我便放
心地將尋找回程的任務交給她。她先是百度了一下後，我們便往下走，在她沿途問路
之下，我們才走到公交站，搭上了一班公交。孰知公交車開了兩站後，我們才發現不
知是否因為大雪影響，公交並不會開回北京城，要回北京還是要搭火車；但若要搭火
車，則應該要在上一站就下車，現在要走回去則有一兩公里路程。沒辦法，我和F也
只好下車，正盤算著要不要沿原路走回火車站時，剛好一輛計程車開過，F便把它攔
了下來。幸好這輛車的師傅人還頗好，在這大雪之中沒有趁機向我們揩油，而是平安
地將我們送回火車站，並收取了合理的車資。到了火車站，剛好有一輛火車正準備發
車，車站人員便趕著要我們趕快上車。我用一卡通迅速刷了進站，但F沒有一卡通，
車站人員竟也叫她別買票了直接上車，於是我們便順利上了車。真是太神奇了。
這班S2火車上座位已幾乎全部坐滿，我們只好在餐車那節車廂站著聊天。我們聊
了許多，從兩岸關係、中日關係到南京大屠殺、六四天安門事件，無所不聊。F坦承
，其實他們有時候也不知道自己在學校所學到的知識是否是事實，抑或他們接受的教
育只是洗腦的工具。我舉了國民政府在台灣施行的洗腦教育為例，說明無論在何處，
我們永遠無法確定我們所受到的教育必定是世界的真實，更多時候，它只是統治者的
洗腦工具；但最重要的，是要有懷疑、反省與思考的能力，方才能在錯綜複雜的各種
資訊之中，自力救濟地摸索出屬於自己的真實。談到民主與獨裁，她說，其實大家都
知道大家生活在獨裁政權之下，根本沒有真正的自由與正義。她並提到，其實她幾年
前剛喪父，而父親之所以會過世，是由於醫院醫療疏失所致，因而這一兩年來她們不
斷在與醫院打官司，卻因為那公立醫院有政府當靠山，所以她們總是受到政府多方阻
撓，但她們也只能盡力堅持下去。話題又轉回少數民族，她提到中國有五十五個少數
民族，其中當然也包括台灣的高山族。我頗為驚訝在台灣那十幾族文化、語言各異的
原住民族，在中國官方的分類上竟只是一族，而她聽到台灣原住民光是已被承認的便
有十幾族，也嚇了一跳。
問及她為什麼來長城這麼多次，她回答，其實她有一個從小認識的青梅竹馬，兩
人交往多年，周圍都認為他們很快就會步入婚姻。由於十一月二十三日是她的生日，
十一月二十五是男方的生日，因此兩人來北京之後，每年都會挑在今天，十一月二十
四日到長城來，因為他們認為，長城是中國最偉大，也是歷史最悠久的建築，他們要
讓長城見證他們不渝的愛情。然而幾年前，男方開始耽溺於賭博，衍生出其它問題，
導致兩人之間隔閡愈來愈大，終於在三年前，男方向她提出分手，因為他不想耽誤她
。她自然是依依不捨，男方於是要她給他三年時間，若是他已有能力回到她身邊，他
會在十一月二十四這天，在長城下等她。從那之後每年，F便會在十一月二十四日這
天，孤身來到長城，赴一場毫無保證的約，等一個未曾到來的人。直到今年已是第三
年，當然，男方並未出現。
這彷彿發生在上個世紀初期的故事令我大為動容，同時也驚訝於命運的巧合：初
訪長城的我，偏偏就剛好選在十一月二十四日這天來到此地，又剛好因大雪而走進肯
德基，又剛好與她同座。這些巧合若沒了其中任何一項，我便不可能與這女孩相遇，
自然也聽不到這淒美的愛情故事。「那，妳明年還會來嗎？」我問。「我想，會吧。
」她沉默了一陣後回答，「因為已經習慣了。其實我的旅途也並不只是為了赴他的約
。我覺得旅行的意義，在於遇見更好的自己。每次，都有不一樣的收穫。」她接著望
向我，嫣然一笑：「像我今年，就遇見了妳。」
「我也覺得很幸運，能夠認識妳。」我由衷地說。
火車一個多小時後便駛達北京北站。我的下一站是煙袋斜街，地鐵方向剛好與她
相同，我們便又同乘了一段地鐵。我們從西直門站上車，搭二號線到鼓樓大街站後，
我轉八號線，她則繼續搭乘，我們這才向彼此道別。雖然交換了微信，但兩週後我便
要回到東京，而她則會在北京繼續打拚，雖然只有一水之隔，卻不知今生能否再見。
別離總緊隨在邂逅之後，我們走在自己的旅途上，偶然交會時互放出光亮，那光亮是
燦爛奪目的，卻轉瞬即逝；而再怎樣巧合美麗的相遇，道別時也不過一聲再見。
從十剎海站出來走一段路後，便到達煙袋斜街。煙袋斜街也是一條商店街，但與
南鑼鼓巷相比短了許多（根據維基百科，南鑼鼓巷長約八百米，煙袋斜街則是兩百三
十二米），也沒南鑼鼓巷來的熱鬧。此時已沒下雪，而是下著小雨，我便撐著傘在斜
街裡漫步。煙袋斜街從東往西走到底後便與小石碑胡同相交，往左轉後便可來到石剎
海，石剎海上架著的石橋名為銀錠橋，橋的對岸燈紅酒綠地開著許多間酒吧，招牌的
霓虹和著鵝黃的街燈，映在水面以及岸邊整排的石壁與垂楊之上，細雨朦朧之中美得
令人迷醉，不由得駐足讚嘆。在岸邊散步時，一隻狗大概是聞到了我手上剛買的雞柳
的香味，便跟了過來，我餵了牠一條，牠迅速嚥下後又鍥而不捨地繼續跟著我走。我
餵了牠三塊雞柳之後才決心不再理牠。
繞一圈從小胡同返回斜街中，偶然發現一間「一朵一果」，店門後階梯上的文字
「如果時光是記憶的橡皮，我希望自己從來沒有使用它」的文青風格立刻吸引著我走
入了店內。店內賣著許多文青風格的明信片與筆記本、相框等商品，這是我在北京發
現的最激發我購物欲的一間店。店內也提供明信片代寄服務，我便在此寄出了兩張，
一張寄到東京給自己，一張則寄給在南京求學的G。
在煙袋斜街逛了兩個多小時，晚上八點左右，我才搭上公交回到酒店，結束這天
的行程。回想長城的美景，以及在長城之下發生的種種，實在覺得相當不可思議。打
開微信，看到F將我與她的合照貼上了朋友圈，文末寫道：「儘管所有結局都是分開
而行，但是我們都將記住這一天……我們都可能無法給一段旅行的初衷最圓滿的答覆
，但我們一定會在每一段旅行中遇到更好的自己。」細膩誠懇的文字讀來令人感動。
世界總是殘酷的，何以像F如此善良的一個女孩，其生命必須過得如此曲折？何以像
中國一塊如此地靈人傑的土地，生活其上的人們卻必須遭受到獨裁統治、資訊封鎖以
及種種不公不義？我在心中不斷扣問，卻也知道這問題永遠無法得到解答。
註：此篇遊記完成於一個半月後的２０１６年１月１２日，因此許多談話的細節可能
因記憶模糊而有所誤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