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山河令》導演成志超:武俠劇需要新的方法迎合觀眾
澎湃新聞記者 楊茜
2021-04-03 09:43 來源:澎湃新聞
電視劇《山河令》對許多觀眾來說,結尾略有些意難平,但豆瓣評分仍舊維持在8.6分(
35萬人打分)。
《山河令》在開播之前,由於演員多為新人,還頗遭質疑,開播之後才逐漸由於好口碑而
獲得關注,無論是不是原著粉,都被這個武俠故事所吸引。
《山河令》劇照,張哲瀚飾演周子舒,龔俊飾演溫客行
《山河令》講述了兩個絕頂高手行走江湖的故事。不得不承認,這部劇之所以吸引人,和
兩個主角故事線較為特殊關係很大,主角周子舒和溫客行之間的情誼,更包含了令人動容
的,俠士之間的惺惺相惜。但好的主角線不是萬能金鑰匙,一部劇的成功是方方面面整體
的協調。《山河令》即便單純從武俠劇這一範疇來看,從背景交代到各種門派人物描寫、
江湖感的體現等方面,也是近年來評價相當不錯的一部。
剛看到劇本時,導演成志超並不覺得這是一個傳統的武俠世界。他出身於香港TVB,入行
就開始接觸香港武俠劇,跟著徐克拍了《七劍下天山》,他對於傳統的武俠、江湖極為熟
悉,但在《山河令》劇本中,除了經典的武俠精神,有一部分設定是架空的,這讓他非常
有創作慾望。
「故事裏面很大篇幅是在描述江湖,如果其中的幫派故事太傳統,觀眾就會對那些幫派之
間的關係有固有印象,都已經構建好了,名門正派必須是好的,代表正義的一面;只有重
新構建出的新人物、新幫派可以去展示一些不好,大的篇幅都只能放在這一塊。但(《山
河令》)這個故事有新世界觀,有時候善惡只是一念之差,所描述的名門正派有很多的小
算盤小心思,背後有做壞事,他們可以黑化,也有違非作歹的行為。」
既具備真正的俠義,又可以不拘泥於老派鬥爭,這給了成志超「更多設計的空間」,「
幫派和各種人物之間的恩怨情仇,都是可以重新再創作的。」
有這種創作慾望之後,他對自己的要求是,做出帶有古典武俠精神的「新武俠」。一切都
是從沒有標準開始,比如,溫客行和周子舒的關係。
初見張哲瀚和龔俊,不少人會覺得他們性格和角色是相悖的,張哲瀚活潑健談,龔俊言辭
較少,交換過來正好。但成志超和兩人相處了之後,反而認為他們的內在性格和角色非常
契合。
張哲瀚飾演周子舒
「哲瀚本身更加開朗,但當你去跟他說問題的時候,他很穩,那時候,我看到了他更貼近
周子舒的性格。龔俊雖然話不是很多,但是他懂得去調侃。龔俊具有很獨特的東西,很乾
凈很單純,這一點恰恰是溫客行需要的,他有小孩那種很純粹的感覺。」成志超在代入龔
俊時,想起了溫客行9歲就失去親人獨身生活的經歷,「他心裏的小孩停留在了9歲,所以
很純凈。」
龔俊飾演溫客行
成志超認為,溫客行和周子舒的情感關係塑造並不簡單,既要有相互救贖的義氣,也要有
珍惜眼前人的柔情,甚至在特殊時刻,要共同抱有「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想法。雖然有
多個層次,但成志超覺得,這組人物關係在經典武俠片中可以找到部分參照,比如「士為
知己者死」。在葉白衣得知溫客行是鬼穀穀主后要追殺上去,周子舒便用性命保溫客行,
「這兩個人都想著,為對方犧牲,這就是對這句話的體現。」成志超解釋。
周子舒質問葉白衣
為了找准展現兩位主角關係的最佳尺度,成志超把兩人的片段先按照自己想法剪了一段,
找劇組裡不同年齡段和性別的工作人員來看,然後觀察他們的反應,「是覺得剛好,還是
覺得太好了,或者根本沒有反應沒有感覺,又或者是覺得有點過,有點油膩。」
他吸收這些反應后,希望去嘗試做成一種「標準」,這個標準是「可播出基礎上適應人群
最廣泛的」,大多數人不覺得油膩,也不覺得沒感受,「有些點你越不給觀眾看,他們越
好奇,給的情感戲太多他們就不稀罕了。」
另外,成志超在服道化的設計上,也要求美術做出圓融感和水墨感,破除武林就方方正正
的傳統審美,這也是兩個主角間情義感的視覺化體現。
在金庸古龍各類作品拍完一輪后,國內武俠劇陷入了較冷清的狀態里,《山河令》的爆一
方面要歸功於溫客行和周子舒,但也離不開快意恩仇的江湖,除了有關劇集的討論,澎湃
新聞記者也與導演成志超聊了聊武俠劇的內核、落寞和復興。
成志超
【對話】
澎湃新聞:《山河令》整個準備到拍攝的過程里怎麼跟編劇去進行溝通的?
成志超:這兩個男主演都是跟整個江湖有關聯的,在整個戲份比重上,我們沒辦法脫離江
湖去拍他們的線索和脈絡,但我覺得我們不只是寫「事」,我們還是要寫「情」,他們之
間是互相救贖的關係。
這些大方向我們在拍攝之前都已經溝通好,其實劇本整體上很好,但因為寫得太快,可能
會有一些重複內容。我在拍攝的時候,考慮到要讓節奏感更強,三句話表達的一個事情,
我希望能轉化成一句話去說。還有就是在表達的程度上,我們要去商量,究竟拿捏什麼度
,情感上的東西,多一分可能就狗血了。
《山河令》劇照
我可能在肢體具體接觸上面把控得比較多,這個東西沒有一個標準,這是個藝術作品,多
一點不行,少一點不行,等於我們要重新建立起一個標準,這個標準是在能播出的角度,
和觀眾的角度,以及這個作品本身好看的角度,三者中去找一個平衡點,另外我們還要保
持一個觀眾看得下去的節奏感。
實際上,我們都知道,具體的肢體動作接觸,是一個人去表達他內心最直接的方式,但是
太多可能會真的變得很油膩,這個我們組裡面是做過實驗的,很多人去看同一個片段,觀
眾是不同性別不同喜好不同齡年段。(如果)你每場戲都拉著手,都很關心關愛的眼神,
對看對望的,大家覺得太多了,就沒感覺了。
《山河令》劇照
澎湃新聞:跟演員或編劇來回磨合的戲份哪場印象深刻?
成志超:比如溫客行知道周子舒要死了,他不接受。但是周子舒又不接受要廢掉武功保命
的方法,說自己如果廢掉武功,還是周子舒嗎?他們之間的情感有一個矛盾點,不知道對
方為什麼要這樣,相互沒有一點理解。溫客行說,「我永遠做事情都不合時宜。」
周子舒的價值觀
那場戲要哭還是不哭,當時討論的比較多。最後我決定前面最好不要哭,爆發點放到後面
去,那裡就是一個隱喻點。我認為,演員不要一直哭,一到情緒點上就開始哭,那樣太油
膩了,觀眾就不珍惜演員的哭了。當然了,演員都是做了很多功課來的,本身整套設計好
,覺得這裏情緒應該哭之類的,但是,演員不像導演那麼全面。
像是這類分歧我覺得是很正常的,溝通過後就可以解決,大家都明白導演的意思是什麼
。
溫客行的無奈
澎湃新聞:《山河令》中無法迴避的是兩個男主角之間既有俠義,也有情義,不是單純只
有一個。你怎麼看待和平衡這兩種不同的感覺?
成志超:我覺得「俠」是一種情懷,是指鋤強扶弱,幫助弱小。但是情感的東西分好幾種
,比如說親情、友情、愛情,他們則是在這三種之外的另一種,或者是超越這三種的第四
種,我一直說他們是互相救贖的關係。
周子舒是天窗的首領,後來他發現自己被騙了,最後給自己打了幾個釘,打算離開廟堂。
在我看來,這其實是什麼,就是離開美好離開所有的東西,等待死亡,他是一心想去死的
人。溫客行則是9歲就進入鬼谷 ,進入江湖是為他父母去報仇,他應該好好活下去。這是
兩種不同的人生。
溫客行一家
澎湃新聞:國產武俠劇沒落了一段時間,你認為武俠劇最關鍵的是什麼呢?
成志超:我們是確實是有一段時間,武俠感覺就沒有那麼受歡迎,可能因為有一段時間我
們一直在翻拍,金庸老師的戲拍那麼多次,對於觀眾來講,多好的一個故事重看那麼多遍
都有疲憊。
我那段時間就是不敢用武俠開機,因為觀眾審美疲勞了。一邊是好的武俠小說翻拍太多次
了,觀眾都知道內容了,基本上都能背出來,人物關係也清楚,就是在技能去比較演員演
得怎麼樣,看有沒有之前那麼好看。一個劇如果是這個角度去看,是不可能很投入的。
另外一種,很多劇本只是披了一個武俠的外衣,甚至沒有把武和俠兩個主題放得更重要,
但是哪怕是動作戲,一樣是需要有起承轉合的起伏。如果打是為了打而打,沒有情感地去
打,是不可能吸引觀眾的。俠不是去打架,而是不需要回報的一種精神。
很多人都對武俠片武俠劇有誤會。首先它們不是沒有情感的,武術和俠義情懷都是最基礎
最重要的。其次,以為搞一點恩怨情仇就是武俠,不是的,個人恩仇和所謂正義不一樣。
不要以為有故事情節就可以。
《山河令》劇照
澎湃新聞:你當時拍的武俠戲是什麼樣的?
成志超:那個時候我更著重於武打動作,因為這個肯定是當年的賣點,在《七劍下天山》
里,徐克導演設計了一把劍,那時我才去思考怎麼把一把劍賦予生命力。其實那時候哪怕
是武打戲,我們也很追求創新。
澎湃新聞:你認為現在觀眾對於武俠劇的需求有變化了嗎?
成志超:我剛才也是說了,武俠的俠這是一種情懷,年輕人都有江湖夢,這是他們對以後
的希望,誰都希望做一個好人,秉持正義的一方是好的,這些都是年輕人的夢想,要看看
外面的世界。從這個角度說,武俠永遠被需要。正義是沒有變的,鋤強扶弱這些意思是一
樣的。
變化是形態上的處理。比如有些情感過於多就油膩了,還有一成不變的動作,或是太說教
,觀眾都會不接受。
武俠片也好,創作人員也好,都需要新的表達方式去迎合新的需求。所以我在開機前,就
要讓劇組都知道新武俠的概念。
《山河令》劇照
澎湃新聞:新武俠怎麼去呈現「新」?
成志超:我就叫他們翻了很多資料,比如在武打的基礎上用一個主題「舞蹈」,我需要唯
美的,觀眾看過是有美感的,兩人好像翩翩起舞的樣子,不是硬邦邦,衝上來就打。
在景別上,我們中國傳統建築的美學各方面的東西是相對比較工整的,左右對稱的線條,
用線條感來去表現,但我們也有很多圓形的東西,用的比較少一點,在這部戲裏面我希望
更多用圓形。圓形代表沒有變,它代表柔軟的那部分。因為我們這部戲有很多情感的東西
,我不希望用直線,方形,很死板,我希望用圓形破一下,跟情感相融合,也是一種在感
情上面的表達。
《山河令》劇照
澎湃新聞:周子舒的軟劍都查了什麼資料?
成志超:劇本上寫得比較簡單,靈活,活物,怎麼矯若游龍啊之類,這個我們不能要求編
劇寫得太具體。軟劍在過去的武俠作品里也有很多,這個沒有標準,到底有多軟。我看了
很多武俠片,主要就是柔軟的程度高,慣性很好。
但我跟武術指導說不想用這些技巧,我需要一個「新」的感覺。後來我們商量出來,劍是
可以離手的,可以像小刀一樣,另外是需要隱藏的,不再用手拿著,普通劍客是拿著的,
但周子舒不能暴露,可不可以收起來,也增加抽出來的瀟洒度。
周子舒的白衣劍
澎湃新聞:你覺得所謂的新舊武俠在人物創作上是有區別的嗎?
成志超:對於我來講,我是更喜歡我們現在這個戲裏面很多人都是兩面派。某種意義上面
來講,這種做法並不傳統。一個是負罪的武俠世界首領,一個集結了惡人的鬼谷老大,兩
人怎麼就成為了朋友?因為人物比較立體。
以前可能都是很表面化的描寫,一個好人從頭到尾都是好人,永遠不會做壞事,永遠沒有
邪惡氣息。現在來講,我就覺得應該是有亦正亦邪的感覺,他們每一個人都有正邪兩面,
這點可能是區別,就是更重視對人性的研究描寫。
大家一起去研究武器庫,但是當容炫在信陽山被圍攻的時候,沒有幾個人走出來,沒有人
上前一步,沒有替他求情,其實這也是很真實的人性,都是名門正派,自己做的事情卻不
去承擔,這個很真實,這就是人的弱點。
而且在所有門派里,人都有貪婪之心,武庫是各個門派的秘籍,周子舒跟張成嶺說,以我
現在的功力,我都沒本事把自己的門派學好,我要那麼多門派的秘籍幹嘛呢?我不可能學
好,就是貪戀而已。溫客行一開始不把自己當人,慢慢當真相被揭露,他把自己看成人了
。
其實江湖就是生活,它只是一個武功密度比較高的生活群體。你看看幾個重點配角,比如
高崇,他有一種名門正派的范兒,他為了保住五湖盟,自己受很多委屈,很多事情都不敢
提,他去拜祭前人,依附於所謂名門正派的形象上。趙敬則是很狡詐,表裡不一很虛偽的
人,利用身邊所有的人,這是他的貪婪,而沈慎則代表一種愚忠。
裏面的每一個角色,他們都代表了某一種人,全都是很悲劇的人物。
張成嶺、高崇
澎湃新聞:整個拍攝過程當中,你自己最難忘的困難是什麼?
成志超:第一個怎麼去表達他們的情感,和拿捏那個度,剛才說過了。
另外一個就是我們戲有300多個景別,全中國到處走,剛好碰到疫情之後,劇組扎堆,景
不夠用。但是我們的美術老師還挺好,他一直在想辦法重新布置。有時候一天要把景布置
兩次,整體結構都要改變,但大家看不出來這個位置我們是重複在用的。在這個事情上花
了很大的人力物力。後來我們也搭了一個特效點,裏面有龍淵閣、鬼谷等等。
當然了,永遠都在實景裏面去拍攝是最好的,因為整體的環境比較真實,但有部分不可能
存在,比如說屋頂上面拍攝對打,工作人員是不可能上去操作的,所以我喜歡真真假假。
澎湃新聞:武打動作上,演員在入組之前你對他們的要求是什麼?
成志超:我們安排他們早點進去訓練,周子舒是用軟劍的,需要他的動作非常靈動,張哲
瀚要做適當的訓練。龔俊要學慣用扇子,增加手上的靈活性。演員一定要跟自己的兵器產
生感情,才能呈現最好的結果。有感情了用起來就會順手,甚至出現慣性的東西,比方說
運動員,都有這種習慣。訓練也是為了讓他們兩個之間更加有默契。
曬太陽
澎湃新聞:你個人最喜歡的場景是哪一個?
成志超:我其實最喜歡兩場,一場就是曬太陽那場,有個人的名字給我叫著很幸福,這就
證明了他們之間相互救贖的關係,也很溫馨。
另一場就是在湖面交手那場,這個可能是很情懷的東西,我放了很多煙霧在湖面,有空間
感,增加美感,後面更像一個水墨畫。他們倆之間還沒有互相坦誠,煙霧跟他們的心態是
一樣。
那場是整部戲武打概念的集中體現,包括整個畫面很像水墨畫,也是對我一些想法的標誌
性體現。
責任編輯:張喆 校對:欒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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