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同時具有「外人」和「圈內人」兩種身份和思想,會比較好找答案。
像我,從小玩遊戲長大的,動漫畫也看,沒有到迷的程度,中學迷過是布袋戲,
這兩年比較迷東方。
在玩ACG的同時,我也在讀傳統的、主流的文學,也聽各種音樂,看各種繪畫,
古今中外的都有。大學以後我很少和別人說我喜歡打遊戲,我發現我自己也有些羞於
提起這個。為什麼呢?大家常聽到「不事生產」「不務正業」「脫離現實」等等指責
,我其實也認同這種傳統的價值觀,我又知道,家裡明明就有一大堆好書還沒看,外
面也明明有一大堆有意義的事情可以做,我也不是看不懂、做不來,但我仍然把許多
時間浪費在打那幾款遊戲,看一堆速食小說和漫畫上。有沒有耽誤到正事?自己心裡
有數。
有時候你需要一些理由,把你的興趣正當化;文化研究等等學科提供這種理論,
而社會機制助它實行,登上主流,取得尊重。
所謂主流,就是被社會承認它是一回事。目前的社會價值觀會尊重的,是可以登
大雅之堂;至於何謂大雅,有很大成份是權力決定,但關鍵的還是作品本身,和現實
是不是有某種密切連繫,讓它有一些普適的價值,讓不帶成見的人也會感到它言之有
物,而不會限於某種次文化。
舉例來說,朱德庸的《雙響炮》,它是不折不扣的漫畫。你去外面說我喜歡《雙
響炮》,沒有人會看不起你或覺得你怪,因為《雙響炮》畫的是婚姻,反映現實生活
和我們的文化,跟《警世通言》一類古典小說有同等的意義與價值。有一些人不看內
涵只看有沒有搞大,那種人覺得可以登上國家級殿堂的西洋古典樂最威,能賣到幾十
億的國畫西畫才像樣;《雙響炮》雖然沒那麼威,可也在東南亞列國賣過幾十萬本,
夠講了。
但如果你說你喜歡《老夫子》,這就要分辨了,你是喜歡老王澤的,還是喜歡現
在的?《老夫子》最精彩的是刻畫人情世故的部份,它反映了老王澤那個世代的人文
;它也有很多像《頑皮豹》那樣的超現實演出,現在看來頂多就只是笑一下;至於老
夫子大蕃薯秦先生等人去大冒險的劇場版,就無甚可觀了。ACG圈內人沒在喜歡,用圈
外的主流價值與審美來看,它也不行。
舉另一種例子,蔡志忠的《莊子說》這諸子百家系列,或者後來出現的《漫畫易
經》之類,不是劇情漫畫,沒什麼萌點,但大家都會承認它有意義有價值,因為這些
古代經典多少還是受到尊重的。但往深來說,我長大讀過原書再回來看,我發現蔡志
忠畫的其實有不少錯誤,多年來也沒修訂,我對它評價就低了一點,但它還是有啟蒙
和推廣的價值在。
你認為《莊子說》、諸子百家系列是不是漫畫?是,但不是ACG圈講的那種建立角
色和劇情,投合讀者喜好的漫畫。《雙響炮》《老夫子》有角色也有一些劇情,按圈
內的術語似乎叫「日常系」,但還是與圈內的有所不同。不同在哪裡?不談畫風或營
銷,講內涵與世界觀的不同。
關鍵在世界觀的不同:《雙響炮》、《老夫子》的世界,是作者活在的我們這個
現實世界;日本也有很多這種漫畫,像長谷川町子的上班族系列什麼的。《純情房東
俏房客》或《KERORO軍曹》,以及比較極端的《監獄學園》乃至於許多尺度不一的戀
愛遊戲的世界就不是。
那種漫畫的世界,雖或也以地球為背景,但那裡面的人性什麼的,已經和現實是
完全不同的次元。外人常指斥某些漫畫為妄想的產物,有許多漫畫也的確就是在妄想
上做文章,呈現同好的妄想,滿足它或諷刺它,熟練的作者與編輯懂得吊人胃口,男
主角要和身邊一大堆美女保持各種形式的曖昧,但在完結前不能真正吃到;女角也是
要看起來誰都可以搞,但不能真正被搞(否則就要轉成另一種「役」)。
有人問過我,情色文學和色情小說的差別在哪裡?我想了一想說:情色文學探討
情慾這回事,色情小說則就是寫來給人打手槍。
你會承認情色文學是文學,不論它怎麼驚世駭俗傷風敗俗,它總聯繫著一些或許
少為人知的真實;評判它的標準,在奇情與社會意義之外,也無非是傳統的真、善、
美等等。然而,你應該不會用那種小說打手槍。
同理,對色情小說,你會用它來打手槍,它或許對你個人生命裡有某種很重要很
寶貴的意義與價值。但你不會認為它格調多麼高--如果你想把它講得很偉大,你多
少就會用上傳統的價值標準,說它除了文筆好,講人性、反映社會更是如何如何,而
不會說「每一次打槍都想到它」、「我後宮裡它的角色最多」......雖然這種講法也
很有趣就是了。但你不會把A片演員和一般演員相提並論,除非你故意耍白目。
我想,漸漸把ACG圈子和現實世界區別開來的,也就是「探討欲望/幻想」和「
滿足欲望/幻想」的分野。這兩者不是一刀切,就像商業和同人不是截然二分,賣肉
的除了給人殺必死,也偶爾要正經一下give you a lesson,換換口味也是趣味。
一個圈子發展日久,就會開始有脫離現實,自成一統的可能。許多ACG這麼做了,
憑藉著多年來累積的次文化,它已自成體系,足以讓同好徜佯沉迷其中。就像研究性
愛技巧,人的萌點和G點在哪裡,入行都要懂,大家就在這裡面翻花樣。
它和現實世界也不是完全沒有聯繫,只是這種聯繫,可能同好自己也不好意思大
談。一些輕小說講各種對現實社會適應不良的人找到知己伴侶,改善日常生活的劇情
,我是真在那裡面得到啟發和激勵什麼的,還是意淫一下,得到某種寬慰而已?自己
心裡有數。
也想要自己的興趣與愛好得到尊重,於是我們會尋找主流世界認同的一些道德與
價值,往自己喜歡的作品上貼;不相容的話,激烈一點,說「二次元才是王道」,用
它來取代我們這個三次元的社會文化,雖然做不到,但有些人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是
真的這樣幹了,有些幹得過份的也真犯罪了,讓外人對這圈子更反感。於是圈內同人
也反彈了:「那些搞傳統文學或者正宗學術的,他們站到高位,把持了公共資源和話
語權,甚至做了大官,但又對世界有什麼貢獻?」
這其實罵得很對。人家會不會尊重你和你的興趣,最終還是看你的做人做事,是
貢獻於人類文明、宇宙精神,還是爽爽過而已。所以公眾的看法也就會轉變,只是這
需要時間。
然而說到底,還是要問你為什麼想要人家認同你、尊重你,為什麼想要人家接受
你喜歡的東西。公益的成份多少?自我感覺的成份多少?你是想讓自己能更積極地適
應社會,還是想讓社會來適應你?都做得到,看能力大小。你的想法,多少也會影響
往後ACG作品的走向,因為作品始終要跟著同人的品味走的,同好參與現實的趨向愈強
,作品的現實取向也就會愈多;反之,你就不能說那些傳統、保守的講「文以載道」
的批評沒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