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井一二三∕東京人∕2009/02/24】
《華麗一族》是日本作家山崎豐子於一九七二年問世的長篇小說。當初在《週刊
新潮》雜誌上連載了兩年七個月的大型作品，結集出書後馬上成為暢銷書（七三年小
說類排行第四名），也拍成電視連續劇，七四年亦由名導演山本薩夫搬上銀幕，可以
說，前後幾年轟動了日本傳媒界。時隔三十多年，接著山崎原作改編的電視劇《白色
巨塔》獲得各國觀眾的好評後，日本東京放送（TBS）電視台決定作為創業五十五周
年的紀念作品，把《華麗一族》重新拍成連續劇，並請一代大明星木村拓哉飾演主角
。結果，連續劇還沒開播之前，山崎原作新潮文庫版早就開始爬上暢銷書排行榜，可
見日本群眾對這作品的期待多麼大。
小說以日本金融界一九七○年左右的併吞風暴為背景，仔細描述神戶財閥的首領
萬俵大介如何用無情的手段去擴大自己的經濟權益，並為達到此目的竟把親生兒子逼
入絕境的殘酷過程。《華麗一族》這書名指的就是萬俵大介一家。他從父親敬介繼承
的萬俵財閥以阪神銀行為核心，另外包括阪神特殊鋼等多數子公司。為了經營大財團
，萬俵家每個成員都得出力量。工科出身的長子鐵平擔任阪神特殊鋼的專務董事，次
子銀平則在阪神銀行總裁的父親下面做事。
在作品開頭，萬俵一家人在風光優美的志摩觀光飯店過著新年。傍晚在西餐廳大
家一起用餐時，穿著華麗舉止優雅的男女一會兒用英語一會兒用法語會話的場面，簡
直就是上流家庭的榜樣。然而，華麗的表面下，卻有很不人道很不道德的現實。萬俵
家好比是大介的獨裁國家，其他家庭成員只有服從的份。他深信，每個人得做出的貢
獻，包括透過裙帶關係去加強財團在日本政治經濟界的勢力，也就是造就日文所謂的
「閨閥」。
大介自己便由其父親敬介的安排娶到了沒落皇族出身的寧子，目的只是要利用她
娘家的關係而已，對寧子本人並沒有愛情也沒有敬意。位於六甲山上俯瞰神戶灣的萬
俵公館，主臥室裡的床不是兩張而有三張；為的是大介跟妻室寧子和情人相子三個人
從事野獸般的性愛行為。本來作為孩子們的家庭教師來萬俵家的相子，不僅後來長期
做大介的同居情人，也替寧子出面管家。尤其是為萬俵家後代找對象而建設「閨閥」
的事宜全部由相子處理。皇族出身的寧子雖然心中滿不是滋味但是缺乏各方面的實際
能力，而且家計緊迫的娘家也無法接受她回來。
大介的長子鐵平跟部長級政治家大川一郎的女兒早苗結婚，在萬俵公館旁邊另外
蓋棟房子和妻小一起住。鐵平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畢業的工程師，外貌性格都活像大
介的已故父親敬介。為了進一步發展祖父創立的阪神特殊鋼之事業，他在相當困難的
客觀條件下決定建設高爐而為此傾注精力。次子銀平則外貌性格都較像大介，小時候
發現父母臥房的秘密後有了玩世不恭的作風，對相子找來的企業家女兒萬樹子，雖然
一點不被吸引但也不反對結婚，結果深刻地傷害女方。長女一子已嫁給大藏省的高級
官僚美馬中，他經常給岳父提供有關經濟政策的內部消息。次女二子對鐵平的部下一
瀨四四彥抱有愛情，但是相子要求她和首相夫人的姪子結婚，為的不外是跟政府最高
層交好裙帶關係。二子下面還有大學沒畢業的三子。在大介以及相子看來，孩子們結
婚的目的就是擴大萬俵財團的勢力。
《華麗一族》可讀性特高，教讀者手不釋卷，一個原因是它一方面是感性的家庭
小說，另一方面又是理性的經濟小說之緣故。而且山崎分析起經濟事件的背後真面目
來，眼光銳利得驚人。一九七○年代初，日本銀行界正處於互相合併的大潮流中。萬
介經營的阪神銀行規模不大，排行才第十名而已，除非主動地跟其他銀行合併，否則
很容易被大銀行併吞掉。為了找適當的合併對象，他靠女婿美馬中帶來的政府情報，
也靠長子鐵平的岳父大川一郎在政界擁有的影響力。這時候，鐵平負責經營的阪神特
殊鋼面臨資金危機。按道理，作為父親，也作為控股公司的總裁，大介一定會拚命幫
助鐵平的；然而，實際上，他卻明裡暗裡扯他的後腿，最後導致阪神特殊鋼倒閉。
原來，大介心中一直有疑惑：鐵平是不是寧子跟大介的父親敬介私通而生下的孩
子？受父親的冷落，鐵平自己也開始有同樣的疑惑。生前的敬介是跟大介一樣冷酷好
色的企業家，對皇族出身的兒媳婦頗有興趣，曾幾次公然說：皇家女人的雙腳既白又
軟好似軟糖。但是，凡事被動如木偶的寧子，竟不能確定孩子的父親是誰。父子之間
的對立越來越嚴重，使得鐵平離開萬俵公館而失蹤。更加可怕的是，大介讓阪神特殊
鋼倒閉，不僅是為了毀滅鐵平，另外還有目的。大同銀行的三雲總裁向來很熱情地支
援鐵平；大介的最終目的，果然是藉此機會併吞大同銀行。他教鐵平和其恩人三雲同
時陷入了圈套。
作者山崎豐子在《華麗一族》的採訪札記裡寫道，這作品的主題是「企業惡」和
「官僚惡」以及兩者背後的「閨閥」。現代大企業最大的生存理由往往就是擴大自己
的勢力，為此目的常跟政府官僚勾結，中間流通的金錢報酬逐漸深刻地腐化社會的中
樞結構。山崎把毒辣的銀行家當作小說的主人翁（電視劇則從鐵平角度講述故事）是
為了解剖「企業惡」在個人身上的實際運作。好人鐵平被壞人大介毀滅，專橫跋扈的
情節發展一時顯得過於黑暗，但在作品末尾，女婿美馬中對大介的冷淡態度暗示：剛
成立的新銀行，不久將要被大銀行重新併吞，大介的好日子不會保持長久的。畢竟，
因果報應才是被人接受的世間常規。
至於「閨閥」即裙帶關係，雖然歷史上哪個國家哪個時代都存在，但是現代日本
高層成員之間裙帶關係之密，絕不亞於任何一個國家和時代。比如說，現任首相安倍
晉三的外祖父是戰後首相岸信介；岸信介自己的老丈人有另一個外孫也是曾擔任首相
的吉田茂；吉田茂外孫是今天的外務大臣麻生太郎；麻生的妹夫是天皇的堂弟三笠宮
寬仁。這張家譜上當然出現更多著名企業家。彼此之間的關係不是直系而為老丈人、
外孫等，乃裙帶關係奏效的證據。
一九二四年在大阪出生的山崎豐子，京都女專（現為京都女子大學）畢業後加盟
每日新聞任學藝部記者。當時的副部長是後來成為大作家的井上靖，山崎受影響亦開
始寫小說，五七年發表的第一部小說《暖簾》乃大阪昆布商人的奮鬥記。第二部作品
《花暖簾》則是如今席捲日本娛樂界的吉本興業公司創業女老闆的半生記，山崎以此
獲得五八年的直木獎而成為全職作家。自從出道，她小說的題材基本上是經濟運作和
家庭關係以及在於兩者背後的日本社會之轉變，一般被視為社會派作家。她每寫一部
作品之前都進行極其廣泛的採訪並且收集大量資料，之後以新聞記者的寫實派手法寫
出的小說，可說超越虛構和非虛構的一般區分，也因此常受到剽竊的指責。一九六三
年開始在雜誌上連載的《白色巨塔》深刻尖銳地解剖醫學界內部的問題而引起了廣泛
社會的注目。
跟著七三年問世的《華麗一族》則以同一年發生的神戶、太陽兩家銀行的合併以
及六五年的山陽特殊鋼倒閉事件為背景，生動地記述了當年金融界的內幕。在上述採
訪札記裡，山崎自己否認阪神銀行的原型是神戶銀行，而特地指出三菱銀行當時的總
裁慷慨地提供了很多消息。儘管如此，作品中阪神銀行萬俵家的種種細節，確實符合
神戶銀行總裁岡崎家。連六甲山上的豪宅也在不遠的地方實際存在，小說問世後由神
戶市政府買下，翻身為五‧二公頃的植物園（須磨離宮公園分園）。小說中大介住的
洋樓，寧子被敬介襲擊的日本式房子，鐵平在上下班的路上停下來遠望阪神特殊鋼高
爐鎳筒的石橋，統統都仍然存在。而且正如小說末尾暗示，合併以後的太陽神戶銀行
經營狀態不穩定，九○年被市場巨人三井銀行併吞，二○○一年更跟住友銀行結合，
現為三井住友銀行。至於木村拓哉在電視劇裡飾演的好漢鐵平，山崎自己說有參考對
象，是住友金屬公司的前總經理日向方齋。不過，作者參考的顯然是他的個性和對鋼
鐵的熱情而已，此人的來歷跟鐵平完全不同。
從原著發表後三十多年，今天看《華麗一族》的讀者，跟當初自會有不同的樂趣
。首先，日本金融界的互相合併情況，現在也一樣在進行中，只是如今有外資參與罷
了。所以，從阪神銀行的故事，我們能猜測今天的合併個案背後大概發生的毒辣鬥爭
。其次，一九七○年左右上流階級的生活方式，由二十一世紀人看來，頗具懷舊性的
美感，何況作品裡登場人物出沒的很多地方如：志摩觀光飯店、六甲山 Oriental
Hotel、神戶南京街、東京會館西餐廳等都依舊在營業中，對本作品的書迷來說是文
學散步的最好去處。
小說最重要的背景萬俵公館，作者一定要設在大阪神戶之間的兵庫縣蘆屋市，因
為這兒是日本屈指可數的高級住宅區，前面有海後面有山，風景優美氣候溫暖，當地
條例只允許面積超過四百平方米的個人別墅興建。以蘆屋為背景的文學作品歷來不少
，最有名的是谷崎潤一郎的長篇小說《細雪》，闊家四姐妹的優雅故事只在蘆屋這樣
的地方會有現實感。還有村上春樹的早期作品如《聽風的歌》也以蘆屋為背景，由於
作者到高中畢業都在這兒長大，大約跟萬俵家的三女三子差不多歲數。雖說他是教師
的兒子而不是上流階級出身，但好歹在富裕美麗洋氣的蘆屋長大，從小培養的世界觀
就是跟農村來的孩子不同，其影響一直在村上作品裡忽隱忽現。
引自：http://epaper.pchome.com.tw/adm/brief_left.htm?s_code=03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