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道品：三. 玉米和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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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斤玉米一兩油，這句話柳條在很早之前就被逼著記在心裡。原因無他，
這句話是他們這些種玉米的薜荔多計算每年貢品的根據。曬乾後從玉米梗
上剝下來的玉米粒得小心收進監齋發給大家的袋子裡，一個袋子十斤裝得
滿滿。
想到那些黃澄澄的玉米最後都要曬成褐色的小石子，柳條就覺得不值。如
果能夠趁新鮮，把那些玉米放到嘴裡，生啃那剛成熟的青草味、玉米香……
「又發呆。」
柳條抱著頭，嘟著嘴巴送走紅荊的背影。她只是拔草拔累了，站在原地欣
賞一下玉米穗有什麼不對？
從天上摔了怪東西下來過去七天，針口們照往例辦事，什麼也沒有查出來
。而除了怪聲響嚇人之外，小福村沒再發生更嚴重的事，生活在其中的薜
荔多們也就繼續他們無憂無慮的田園生活，數著結苞的玉米穗，計算今天
秋收的產量。沒有意外的話，應該也是個好數字。
柳條一邊拔草，一邊思考天眾收到油都是怎麼享受？會直接一整甕捧起來
喝，還是點上燈芯吸香氣，然後愈飄愈高？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因為整天吸
香氣才會飛，如果柳條從今天開始不吃東西，改吸香氣會不會也飛上天呢？
為了做這個實驗，柳條今天拔草拔得特別認真。白楊嬤用月桃葉包了午餐
來找他們時，三畝地的雜草已經被柳條拔得乾乾淨淨。
「我拔完今天的份，下午讓我去玩？」柳條接下午餐時，擺出大大的笑臉
看著紅荊，斗大的汗珠滑下額頭。
奇怪的是今天紅荊居然猶豫了。
「下午還要疏果，你好像也幫不上忙。」
柳條立刻放棄去玩的念頭。
總是要付出一點勞力才能有收穫，三十畝田不會憑空長出玉米。更別說幫
忙這項工作，柳條可以收到的好處包括那些又嫩又小的玉米。整個下午，
柳條揹上竹簍跟著媽媽，在田裡檢查每一桿玉米。位置較低、長得較小的
玉米被摘下來，由柳條扔進竹簍裡，集滿一簍背到田邊的木瓜樹下堆起來
。白楊嬤坐在木瓜樹的陰影下，把手指大小的玉米筍從層層葉片中剝出來
，小心收進麻袋裡。
今天是個開心的午後，柳條餓中午一餐，晚上胃口才會特別好。她好久沒
有做工做得這麼開心了。
「柳條、白楊嬤！」虎仔花穿過綠油油的田野遠遠走來。圍在木瓜樹下剝
玉米筍的祖孫抬起頭，村長臉上帶著笑容，但是綠髮毛毛躁躁的，胸兜和
腰兜也歪了，看來她這一天並不好過。
「遇上你們真是太好了。」她說：「紅荊呢？我有事情要找她。」
「紅荊去殺阿修羅了。」白楊嬤舉起整把的玉米鬚。「這是牠們的頭髮，
我們準備要拿去換杏頁。」
「講到杏頁。」虎仔花從腰包裡掏出一枚杏頁放進白楊嬤手裡。「白楊嬤
你年紀大了，這個拿去多換一點東西吃。」
一枚杏頁？柳條和白楊嬤一樣，看著突然送到手中的扇形杏頁。那黃色的
葉片是用來交換生活用品的珍寶，要六袋玉米才換得到一片。虎仔花突然
這麼大方，事情顯然有點不對勁。
「哎呀，紅荊，太好了我要找你。」虎仔花對著田裡的紅荊揮手，柳條的
媽媽繃著臉撥開貼到面前的玉米葉，握著拳頭站在原地。
「你看虎仔花給阿嬤什麼。」柳條搶過白楊嬤手裡的杏頁捧到紅荊面前。
「你看，是杏頁。」
紅荊看了杏頁一眼。
「紅荊仔，歹勢啦！我拿這個給白楊嬤沒有別的意思，是監齋那邊說要我
們收一點東西，我才會拿過來給你。」虎仔花搓著手說：「你們應該都知
道龍王幾天前要來沒來的事了？」
柳條看了紅荊一眼，她那握著拳頭的媽媽似乎沒有說話的打算。
「我不知道。」柳條接口說：「貼耳狗說不知道，土松的媽媽、七層的媽
媽說不知道，阿嬤也說不知道。」
「對啦、對啦，大家什麼都不知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虎仔花說：「
監齋大人說是龍王受傷了。他來的時候發現附近藏了一隻鬼怪非常厲害，
龍王立刻大顯神威，和這個鬼怪大戰三百回合。現在鬼怪死了，龍王也受
傷飛不回三十三天，現時在落伽谷那邊休養。」
落伽谷？柳條知道這個地方，媽媽不准她跑過去。
「所以天眾那邊就有命令下來啦，要附近的監齋好好服侍龍王，幫牠養傷
。然後監齋要我們這附近的村子幫忙，出點東西好合龍王的胃口……」
虎仔花的視線往地上那一小袋的玉米筍瞄，柳條倒抽一口氣，拳頭立刻揮
過來。
「好呀。」紅荊說，柳條摀著頭縮著脖子不敢說話。
「太好了、太好了！」虎仔花看起來開心得快昏過去了。「終於有東西可
以進貢給龍王。我跟你說，太陽下山前把這些玉米筍放到老茄冬下面，針
口會過去收。」
她又拿出一片杏頁放在紅荊手上，又是點頭又是微笑，向他們告別離開。
柳條偷偷靠在媽媽身邊。
「要我把杏頁那回去還村長嗎？」她試探地問：「我還追得上她。」
「你這個討債鬼！人家好不容易多給我們兩片杏頁，你竟然說要還回去？
你腦袋是不是壞啦？」紅荊罵道：「快點剝一剝包好，揹到老茄冬那邊去。」
話交代完，紅荊又轉身回到田裡，消失在迎風招搖的玉米之間。柳條忍著
淚，把好不容易等到的玉米筍整理好，扛在背上送到老茄冬那邊去。今天
的晚餐只有扎餅，更糟的是她現在餓得頭昏腦脹，中午的苦全都白受了。
※
「柳條？」
銀枝爬到柳條身邊，滿腹委屈的柳條蹲在二點水旁，拔草往池塘裡丟。
「你怎麼會一個人在這裡？」銀枝問：「太陽快下山了，再不回去就晚了。」
「我剛剛去了老茄冬那邊，我不想回去。」柳條回答。
「這樣呀，那我知道了。」銀枝輕輕捏捏她的手臂，坐到她身邊。「沒辦
法，大家都要出點東西才行。龍王駕臨，我們要好好服侍牠，這樣天眾才
不會找我們麻煩。」
「你怎麼知道天眾會找我們麻煩？」柳條說：「你又沒去集會，虎仔花說
了什麼你又不知道。每次有事你就躲，你又能知道多少事情？」
銀枝瑟縮一下，好像柳條拿鞭子抽她。柳條楞了一下，才察覺自己說了多
狠的話。
「我先回去了。」
「銀枝！」柳條趕緊拉住她。「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銀枝說：「只是我原本以為你會更注意一點。
小福村除了我之外，只有你一個人是獨生，我以為我們兩個……」
她說不下去了，眼淚滑下她蒼白的臉。柳條趕緊跳起來，銀枝抖著往旁邊
躲。
「沒關係，我知道我有問題，這些白毛白皮，我是個受詛咒的……」
「不要這樣，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難過了。」柳條為自己辯白說
：「你不知道我有多傷心，那些小小的玉米筍，我和媽媽整個下午努力摘
呀摘，好不容易才摘到那些好吃的玉米筍。然後村長就走過來，給了我們
兩片杏頁，那些好不容易長出來的玉米筍就沒了。」
柳條也說不下去了，剛剛把東西放下來之後，她立刻拔腿狂奔衝出村子。
她怕自己會受不了誘惑回頭，把要貢獻給龍王的東西給搶回家。負責收東
西的針口就圍在老茄冬旁，他們的黑臉從來沒有這麼令人倒胃口。
當然也有可能是柳條餓過頭，肚子裡的酸不停往上翻的緣故。
「我肚子好餓。」柳條說。
「我這裡有醃好的鳥梨。」
「糖？」
「糖。」
柳條露出笑容，銀枝也只能跟著苦笑。活潑的小薜荔多接過同伴的禮物，
大口啃了起來。
「好酸！」
「你吃慢一點，我好不容易做好的，直接吞掉半顆根本是討債！」
柳條縮起嘴唇，小心翼翼從缺口的邊邊咬，讓酸味嘴裡慢慢擴散，然後留
下甜膩的氣味。
「你怎麼有糖醃鳥梨？」柳條問：「糖要好多杏頁才換得到不是嗎？」
「我獨自一個，拿到的杏頁只要換我一個的東西。放心，我有好多多出來
的杏頁，日子可以過得很好。」
有多出來的杏頁，不代表她有多出來的朋友。柳條很清楚這件事，想到剛
才像個孩子一樣亂發脾氣說話刺傷人家，她就覺得過意不去。
「我這邊有扎餅。」她說：「你會餓嗎？」
「不會。」銀枝說：「你剛剛說肚子餓為什麼不吃？」
「我不喜歡扎餅。」柳條回答。
「你真奇怪，野果野草什麼都塞進嘴裡，偏偏扎餅吞不下去。」
「所以我才常常肚子餓。我和你一樣都是怪胎，所以我們才會是好朋友。」
「我們是獨生，不是怪胎。」銀枝糾正她。「獨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只
是大家比較常生多胞胎而已。」
「不常發生的事就是奇怪。」
柳條把鳥梨吃完爬起身，想對銀枝說聲謝謝，這才發現銀枝腰包塞得鼓鼓
的，壓得她腰都快歪了。
「你裝了好多東西。」柳條指著她的腰包說：「怎麼了嗎？」
「喔，你說這些？沒有什麼，只是我想做一點東西，準備過冬的東西。」
銀枝說。
「可是你幾天前才摘了整袋的艾草不是嗎？」柳條搔搔頭。「你這麼會吃
喔？」
「天氣冷我很容易餓肚子。」銀枝說：「你不要再問了啦，多吃東西又不
是什麼壞事。你的扎餅還要嗎？」
柳條搖搖頭，銀枝把她的扎餅也塞進腰包裡。她動作很快，不過柳條眼睛
更尖，那裡頭果然都是剛採來的野果和藥草。奇怪的念頭在柳條心裡浮現
，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說出口。
「太陽快下山了，得快點回去。」銀枝說：「你不要在外面玩太晚，紅荊
會擔心的。」
銀枝匆匆離開，沒像往常一樣邀她一起回村子。她果然有古怪，只是柳條
暫時還猜不透是什麼。而說到古怪，想想今天中午虎仔花說的話也讓人很
難不心煩。她說鬼怪死了……
不對，上次看到鬼怪時，牠從天上掉下來，還不斷掙扎扭動。既然村長說
牠死了，那應該什麼事都沒有了吧？她不該該告訴大家鬼怪摔死在薔山上
的消息？事發那天一連串的事情弄得她頭昏腦脹，等想起來時說出口的時
機已經過了。
到薔山上看一看？
柳條抓抓頭，不大確定這念頭該不該實行。她知道銀枝一定會說不，銀枝
怕針口怕得要死，更不要說其他更大更兇的畜生。而依此推斷，她也絕對
不敢翻過土牆去確認鬼怪的死活。既然如此，那鬼怪還活著的事，唯一知
情的就只剩柳條一個。
看來柳條得上山一趟，小福村的安危全靠她了。牆的另一邊是神祕又危險
的地方，柳條昂首聞了幾下，還聞得到七天前腥臭味的蹤跡，混在青草味
中若隱若現。她的心在砰砰跳，好像提前察覺了危險。柳條把胸兜和腰兜
綁好，開始往薔山上爬。
午後的薔山很嚇人，太陽偏斜的光把土牆的影子拉得老長，當初想撲向銀
枝和柳條的怪物好像又復活，掙脫束縛想抓花柳條的臉。但是柳條才不怕
，現在沒有怪聲也沒有地震，影子不過就是影子。
她撥開薜荔的藤蔓，鑽過土牆的縫隙。牆的另一邊沒有影子，柳條瞇起眼
睛往前，以免迎面直射的陽光把她弄瞎。這真是令人不舒服的一段路，她
看不清前方，只依稀聞到一股腥臭。
多刺的雜林有一個明顯的缺口，證實了柳條的想法。有什麼東西落在樹林
後，她得去看個仔細。柳條踮起腳尖，手掌小心避開地上的樹枝落葉，輕
手輕腳踩在柔軟的苔癬上往前爬。慢慢她聽到沉重的呼吸聲，鬼怪很大，
氣息粗重。附近的林地被壓壞不少，柳條小心選擇能掩蓋她蹤跡的路線，
夕陽下金黃色的鬼怪愈來愈顯眼，只是那形狀柳條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形容。
那絕對不是薜荔多，也絕對不是監齋那種半人半馬的畜生。牠好大，長長
的腿想必能輕易越過土牆，用牠恐怖的鉤嘴將村民們一個不剩殺光。就在
柳條震驚得不知如何是好的當下，牠睜開巨大的眼睛看見柳條，銳利的視
線將小薜荔多定在原地。柳條張大嘴巴，說不出話。鬼怪張開翅膀輕輕一
揮，遮住柳條行跡的樹林立刻被掃平。
「又一個食而不嚥的小餓鬼。」牠說：「怎麼？只敢偷看嗎？你可以放心
靠近一點，我不吃你們這種薜荔多。」
跌坐在地，反應慢了半拍的柳條聽到這句話，好不容易才慢慢恢復清醒，
站起身面對眼前的龐然大物。掉在薔山上的不是什麼鬼怪，柳條想起阿嬤
說過的故事，確認眼前的是一隻貨真價實的巨鵬。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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