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頭、之二
大庭院內，燈火通明中一派門庭若市景象，恭迎問候此起彼落，莫約上百人，手提大小禮
物走進庭院，前庭樂班正奏著歡慶樂曲。
前庭正中央，是一對長者夫婦，老爺身著優雅長衫，看得出年輕時相當俊朗帥氣，夫人一
身素雅錦衣，相貌樸素但和藹，兩人正是今夜新郎倌父母。
素雅莊嚴的內廳長匾上，寫著：上北玄青門，俠中仁醫侶。
「恭喜、恭喜!俠醫夏侯老爺、夏侯夫人真是好福氣啊!」
賓客絡繹不絕，各個喜賀著。
「多謝陳掌櫃，請入內吃碗茶，宴席馬上開始」，夫人以和煦笑容回應。
「上北玄青門與廣南雁洛山莊，兩大南北世家，能結下如此良緣，真是天大喜事
！」
「都是托各位洪福，諸位武林同道，東廂房已備好茶食，請」
老爺與夫人並肩立於庭院，面對賓客，一一拱手行禮，臉上皆是掛不住的驕傲喜悅。一旁
的家丁丫環，裡裡外外忙活著，將手持褐色信函的賓客，引導往東廂房，一般賓客則是直
入內廳。
只見賓客陸陸續續進得府內，此時，一個丫環卻走到兩人身後，神情憂慮。
「老爺、夫人，不好了」
「何事？」
「咱們…找不著少爺」
「當真，少爺不見了？」，老爺撫著鬍鬚，疑問。
「是…咱們裡裡外外都找遍了」
「老爺，不如我去看看？」，夫人神情焦慮。
「夫人別急，我猜猜…可找過新娘房？」
「沒有，我們不敢驚動少奶奶」，丫環掩著嘴回答。
「我就知道…這孩子，新人拜堂前怎可隨意見面，我去說他」
夫人一跺腳，就要帶丫環去抓人，卻被老爺拉著手。
「夫人，別大驚小怪，讓小倆口說說話，無妨」
「可是這規矩…」
「夫人，且寬心，小倆口青梅竹馬，卻多年未見，想見面也屬正常，況且，這孩
子心思細膩，對身子帶有自卑，心中總有話想說」
「老爺、夫人，那…還找不找少爺？」，丫環仍等著指示。
「找!當然得找，找到送些點心茶水去，離拜堂還長著呢」，老爺撫鬚一笑。
「是，奴婢知道了，嘻」
丫環笑笑退下，夫人嘆了口氣，微怒輕捶老爺，老爺裝痛揉揉胸口。
「哎呀，夫人一手清風掌，真是不減當年，認輸!認輸!!」
「貧嘴，兒子可被你寵壞了，什麼規矩都無所謂，真是」
「哈，我的好夫人，咱們江湖兒女出身，哪這麼多規矩」，老爺眨了眨眼。
面對丈夫幾分無賴幽默，夫人不肯買帳，伸出華服中的手，捏著丈夫鼻頭。
「說什麼胡話，以前咱們年輕，無牽無掛，但你現今聲名不小，尚武盟代盟主，
諾大個武林十九大派二十七幫莊都望著你行事，能不按規矩嗎？」
「是沒錯，但當年…有人可是違抗師命私奔，談規矩，嘖嘖」
「再嚼舌根，今晚休想進房」，夫人輕叱一聲。
「好好好，我錯，來，抱一個，別生氣」
「唉你，一把年紀了，賓客都看著呢，快鬆手!」
老爺夫人一陣小打小鬧，逗得賓客們哈哈大笑，喜氣在院內飄散不已。
西廂新娘房外，新郎倌一拐一拐拖著步伐，走到房門外，抬手，卻未敲下。
「請問，是誰在外頭？」
房裡傳來一陣甜柔嗓音，很輕很輕。
「是我…」
新郎倌看看胸前大紅花，表情遲疑了一下，回答。
「公子，你怎麼…現在來？」
「我…我有些話想說」
「恩，公子請講」
「我想說，再過一個時辰，咱們便要拜堂了…」
「是」
「我天生是個瘸子，出身武林世家，卻不能習武，這輩子能繼承的…只有爹娘醫
術，但妳…」
新郎倌不自覺摸向自己右腿，嚴重長短腳，讓他必須倚著門，才能久站。
「公子請接著說，我聽著」
「但妳，文武雙全，仗劍江湖，若非我兩家早訂娃娃親，妳肯定…不會看上我」
「恩…」
「所以我想問，妳是否真想嫁給我，若…若不願，我會尊重妳。」
新郎倌說完，慢慢坐在台階上，靠著房門，眼裡盡是苦悶，房內，無聲。
「我知道…自己今生難有出息，一個瘸腿殘人，能成什麼大事？父親名震江湖的
匯流功，我…僅能用於替人治病除疾，馳騁江湖，終究無望…
房內還是無聲，新郎倌似乎懂了新娘心思，撐著站起，轉身一拐拐走著。
「公子，請留步」
房門開啟，是披著紅頭紗的新娘，隱約可見俏麗欲滴的臉龐。
「我懂妳心思，我這就去跟爹娘說，他們不會怪妳」
「公子，我也想問一句，你是否…真心想娶我？」
新郎倌停下腳步，不敢回頭看新娘，看了，便走不了。
「十歲那年，妳隨雙親來家中，與父母商討三聖大會時，我…」
「恩？」
「我心裡便…只有妳一人」
「真的？」
新娘的聲音裡，有股甜喜。
「是，九年來不曾變，但…那時我的腿還未如此嚴重，如今…我不敢」
「公子，你…能回頭看我嗎？」
「不了，我見著妳，肯定反悔，到時…妳就得嫁我這殘廢」
新郎倌鐵了心，繼續一拐拐走著，接著，一陣香氣飄至，一雙手從後環抱上來。
新娘側頭靠在新郎倌背上，抱著的手，溫柔卻堅定。
「妳這是…」
「公子，聽你方才之話，我真的好開心…好歡喜。」
「不，妳只要嫁進門，必會被我耽誤一生…」
「公子，你…可聽過戰國時代，孫伯靈？」
「當然，齊國鬼才軍師，兵聖孫武後人…我知道妳想說什麼」
「呵呵，那公子說說」
新娘輕笑，兩手撫著新郎倌心口，像是支撐著他的心。
「孫伯靈，因才華遭師兄龐涓忌恨，在魏國被處了臏刑，挖去雙腿膝蓋，餘生僅
能靠木椅行動，遭人戲稱孫臏，但他不放棄，裝瘋逃至齊國，後來…後來」
「咦，公子怎不說了？」
「妳…別勸我，我沒這般厲害」
「呵呵，後來，孫臏與齊國大將軍田忌，相知相惜，兩人一文一武，孫臏神算鬼
謀，田忌衝鋒陷陣，合作無間，終於大敗魏國，齊國終成東方一霸。」
新娘柔聲說完餘下故事，不時嬌笑，體溫陣陣傳進新郎倌心頭。
「恩…」
「公子，我書讀沒你多，可有說錯？」
「沒有，全對」
「倘若，田忌少了孫臏，會如何？」
「…必會只剩武勇，犧牲慘重」，新郎倌眉間，是深深感慨。
「那，孫臏沒有田忌呢？」，新娘柔笑一聲。
「一切奇計，只是紙上談兵」
新娘點點新郎倌肩膀，將他轉過身來，隔著紅紗，兩人對望。
「那…公子，豈能無我在身邊？」
「我…」
「公子，九年來，我勤練武功，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成為匹配上你的妻子」
「但我武藝差勁，只懂醫術，為何妳還…願意如此？」
「噓」
新娘緩緩伸出纖細兩指，輕放新郎倌唇上，淺淺一笑。
「所謂武功，終究是傷人之術，若無良善之心，絕世武功便是大禍，可是…我了
解公子，心向蒼生，志在濟世，我自小習武，但雁洛山莊終是草莽之後…我總怕自己是個
只會舞刀弄劍的野丫頭，公子…會嫌棄我。」
「不不，我怎會嫌棄，我想妳都來不及!」
新郎倌情急一說，突然覺得害羞，從耳根子紅到全臉，心跳亂了拍。
「噗，公子的話，我聽見了喔~」
「對不住…我太失禮了，竟說如此輕薄之話」
「不，我愛聽，愛聽得緊，公子，你以後…天天說給我聽，好嗎？」
新娘將頭輕輕靠在新郎倌胸膛上，也是羞紅了臉，新郎倌，感動笑了。
「好，我天天說，說到咱們牙齒掉光、白髮蒼蒼」，新郎倌的手，輕擁。
「這是你說的，不許…不許騙幽兒喔」，新娘臉上紅噗噗地，竊竊甜笑。
「我發誓，此生，絕不負妳」
「我，相信你」
皎潔月光映照，兩人緊緊擁抱，彷彿世間其他一切，都無法讓他倆稍遠半分。
一旁，假山後的丫環家丁，偷笑端著茶水離開。
距離拜堂時間還剩半個時辰，另一邊東廂房，卻是完全不同氛圍。
檀木大桌邊，老爺攜著夫人的手坐在大位，兩側坐滿賓客，但桌上皆放著隨身兵器，顯然
都是換上百姓華服的武林人士，眾人像在等待，老爺招來管家。
「找到人沒有？」
「稟告老爺，剛剛家丁說，在怡香苑…看見他」
「怡香…妓院？」
「是，而且聽說喝了三天三夜，欠不少錢，我們已派人去付帳」
「唉…又這麼荒唐」
「夫人，妳也不是第一天認識他，別氣了。」
「少年得志，就是這樣，他何時才能明白，自己身份已不同，唉…」
夫人重重一嘆，不再說話，老爺起身向在座眾人拱手。
「諸位，真是對不住，劍聖…路上有事耽擱了，咱們先開始吧」
但是，房裡各派人士鼓譟起來，積壓許久的不滿終於爆發。
「盟主，你別幫他粉飾，肯定喝花酒去了!」，一個幫主猛拍桌面。
「羅剎宮和皇陵結盟，勾結外武林，如此大事都能無視，成何體統!!」
「說得對，當初就不該給他劍聖名號，這般行徑，簡直丟臉!」
「五年前，我就反對，一個剛滿三十的毛頭小子當劍聖，遲早如此!」
廂房裡怒罵聲此起彼落，夫人一臉無奈，老爺趕忙安撫。
「諸位切莫動怒，這都怪老夫，五年前三聖大會，無非是希望選出武林中頂峰高手，藉宣
揚名號震懾邪道，可如今刀聖前輩已遭人暗算，拳聖遠赴塞外閉關，音訊杳然，七宿之外
，如今僅剩劍聖一人…」
「白眉老弟…雖然年輕毛躁，品格稍缺，但劍術確實天下無雙！」
說到此處，右邊角數名留著大鬍子的壯漢，滿臉的不樂意，為首一名散亂白髮的老者，手
持烏青色的狼頭鐵杖敲擊地面。
「代盟主之言，我北風寨不敢苟同」，老者渾身，充斥一股傲然之氣。
「失敬，長白翁老先生，還請指教」，老爺拱手。
「哼，要說這真正天下第一劍，當屬我大東北雪山第一高手，七殺子，什麼邪魔
歪道，在他的面前，都是狗屁！」
七殺子三字一出，廳內立時議論紛紛，有人贊同、有人皺眉，夫人眼見現場喧鬧起來，起
身對長白翁行了個萬福禮，朗聲道。
「不錯，聶隱劍神七殺子，確是當今劍術一代宗師，但他行事乖戾、作風難測，
行蹤更是長年飄忽不定，眼下羅煞宮與皇陵相連一氣，攻勢迫在眉睫，我等實難期望。」
夫人一番話，引得在場眾人點頭稱是，然長白翁滿臉不以為然，將鐵杖朝桌上猛敲，冷冷
道。
「哼，行事乖戾，飄忽不定？還不怪你們這些中原名門正派，在金陵辦什麼狗屁
三聖大會，，硬要定榜天下英雄排名，七殺子若非剛經歷闇霄教餘孽連場惡戰，豈會以半
招之差輸給那白眉小子，又豈會憤而遠離世俗，改號劍邪!?」
長白翁說到激動處，一拳捶得桌面震動，身後數個東北派系同聲喝出短促狼嚎，盡顯不滿
態度。
如此尋釁姿態，引得廳內中段一干南方群派不悅，幾個類似武師鏢局服裝的掌門，不甘示
弱將腰上兵器往桌上橫擺。
「長白翁，你們東北群派也太囂張，要論高手，咱們江南也有掌腿雙絕柳天罡，
絲毫不輸拳聖翻江龍前輩!」
「哼，柳天罡不過武林中生一輩，就纏蛇掌有幾分看頭，跟無影劍相比，不配!
」
「纏蛇掌，你他媽胡說八道什麼!?」
廳內爆起幾聲怒喊，大桌兩角的東北及南方群派，同時手握兵器站起，狠狠相瞪，夾在中
間的北方群派及東西諸幫，一時也不知該否插手。
夫人眼看情況快將失控，急忙扯著丈夫衣角，老爺喝了口茶，開口。
「諸位，既然推舉老夫任這尚武盟代盟主，能否暫聽一言？」
老爺悠悠起身，恭敬拱起手，不改一身儒雅之風，雙方聽聞代盟主開口，雖仍互瞪著，卻
不自覺停下動作。
「六十餘年前，本派玄青門祖師爺滄允公，協同嵩山少林創立尚武盟，其意，是
求天下習武之人，能放下門派勢力之見，相互尊重共榮，比武，是為彼此切磋共進，而非
一味追求權位虛名，否則…必將重演近百年前那場，凌霄悲劇。」
老爺語言中提及凌霄，長白翁不自覺深深嘆氣，但南方諸派，卻是嘴角一撇。
「因此，尚武盟雖名統合天下門派，實則不過一道勸武向善之約，若非邪道盛起
，欲荼毒我中原，老夫也不願重啟尚武碑，重定天下排名，以鎮邪道」
「此次借小犬婚宴先與諸派商討，待有共識，我夫婦倆便北上與四大道派五大山
門商議…老夫承諾，待退邪道之日，將毀去尚武碑，再不談排名之事，以免再傷武林和氣
。」
老爺擲地有聲的宣言，果令長白翁緊抓的狼頭杖鬆開幾分，緩緩坐下，與其對立的南方諸
派，見情勢軟化，也難再發作，朝老爺行了一禮，紛紛回位。
「多謝各位賞老夫薄面，那麼，此次商討，便…」
「呦呦，不好意思啊!!在下遲到了~噶!」
匡噹聲響，大廳正房門忽地被莽撞打開，衝進一股濃重酒氣。
(下一篇 魔頭 之三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