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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還記得，那是烏洛開始上小學那天。
沙沙爾省的奈森小學禮堂內，大人們忙碌地準備著即將開始的開學典禮，小孩們則穿
上制服，坐在臺下。儘管臺上司儀一再要求孩子們面對講台，仍有不少人轉頭看向烏洛這
邊。
畢竟是名聞全國、捐款成立這所學校的奈森家族到場，甚至其少爺還正要和他們一起
入學，孩子們會克制不住好奇心也是理所當然。
他們時而投以好奇或羨慕的目光，時而咬咬身邊同學的耳朵，不知在說些什麼，讓烏
洛有些不自在。
然而，讓他更加不自在的，卻是周遭閃爍的鎂光燈。
「來吧，小少爺，請對鏡頭笑一個。」
牆壁邊，一大群記者包圍了他、姐姐和父親。從他們的相機和錄音機上的標誌，可以
看見其各自隸屬的報社名稱──阿勒斯共和報、七省聯合報、派卡省報、沙沙爾省報、喬
嶺省報、軍人之目、阿勒斯中央廣播……等，幾乎全國媒體都派了記者來到這小小的禮堂
。
盛大之勢，並不亞於當年他姐姐入學時的景況。
記者們的鎂光燈閃得烏洛兩眼迷亂。非常難得地，他們這回並不是為了他姐姐或父親
而來，而是因為他本人。
「奈森將軍，少爺今天開始就要上小學了。令尊創設這所小學以來，算上烏洛少爺，
這已經是第四位就讀奈森小學的奈森家成員。請問您此刻心情如何呢？」待數名記者伸來
錄音機麥克風，其中一人問道。
「當然非常驕傲了。」史卡雷‧奈森微笑，摸了摸烏洛的頭。「我一直當他是親生兒
子，如今他能走上我們走過的一土一磚，成為一個真正的奈森家人，我相信不只是我，兄
弟們和他的生父母也會很高興的。」
活了七年，烏洛還是頭一次聽見父親花了這麼多字詞談論有關他的事──事後想想，
也許不是第一次；不過上一次應是他襁褓之時，他當然記不得了。
「請問少爺平時乖巧嗎？」又一人問。
「當然，一點兒也不輸他姐姐。我肯定他之後的表現會很好的。」說完，史卡雷‧奈
森將烏洛抱了起來，讓烏洛扶著他的肩膀，坐在他的臂彎間。
「影響我們是否能成為一家人的，並不是血緣，而是認同這個家族、認同共和國與否
。」
烏洛頓時驚訝得全身僵硬，以前父親從未和他這麼親近過，那溫暖的話語更是讓他大
為感動，久久不能忘記。
「少爺，請問您未來的夢想是什麼呢？」這次麥克風向烏洛遞來。
「我……我想和父親一樣，保衛國家和家人。」烏洛照著事前姐姐交代的回答。
掌聲與快門聲響起，採訪結束，開學典禮開始了。
那個時候，他心中真有一種錯覺──自己生來便是奈森家的家人。
然而，這場令他作夢也會笑的採訪顯然對他父親而言是無趣、令人厭惡的──父親的
笑容如阿勒斯的陽光一樣短暫，至少在乘車回家時便已消失在如雲的陰鬱下。
那神色就和相片中的爺爺幾乎一模一樣。那天烏洛和姐姐一同吃晚餐時，忍不住盯著
牆上的相片想，並大膽將想法說出了口，因為當時父親窩在房中，心情甚至差得不願意和
子女一同用餐。
「姐姐，父親為什麼不高興呢？我說錯什麼了嗎？」烏洛放下刀叉，說。
「沒有喔。本來你也沒說上幾句話嘛。」芙朗回道，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父親為什麼生氣？他的表情真的和爺爺一模一樣吔。」烏洛指著相片擔憂地說道
。
「也許坐上當家位置的人都會變成那樣吧。」芙朗擠眉弄眼地模仿。
雖然當時芙朗也許是想逗他笑的，他卻一點也笑不出來：「我不想要姐姐也變成那樣
……」
「我也不想烏洛變成那樣啊。但是有些事總得有人做不是嗎？那個人現在是爸爸，以
後就是我。」
「為什麼不是我？」烏洛抓緊褲管，說。
「烏洛，說這話可不能讓叔叔、伯伯們聽見唷。以後最好也別說了。因為我是姐姐，
所以你得聽我的。」
「我明白了。」烏洛不甘心地說了謊。
他才不明白呢。但是既然姐姐那麼說了，他也不敢再反駁什麼。
直到多年後，他才輾轉從各處逐漸真正理解到父親當年話中的意思。
原來當年那番令他感動不已的話語並不是為他說的、也不是說給他聽的。
「影響我們是否能成為一家人的，並不是血緣，而是認同這個家族、認同共和國與否
」這番話是他父親透過媒體系統，對納爾斯省進行的心靈喊話。
當時納爾斯省普遍瀰漫著焦慮、恐慌、憤怒交雜的情緒。雖說當初三陣營運作下的結
果，納爾斯是交由阿勒斯「無限期代管」，但納爾斯的人民最初仍然期待迪薩塔遲早會來
拯救他們。了不起就是忍耐個三、五年吧。
阿勒斯的野蠻人很快會得到制裁的。等皇家軍隊準備好，他們就會後悔。據說二十年
前的納爾斯人是這麼相信的。
然而一年一年過去，迪薩塔皇家軍隊連影子都沒出現，納爾斯大公國徹底成了納爾斯
省。共和國的軍隊進駐納爾斯每個角落，他們管制了言論、道路，將招牌上、學校課本上
的納爾斯語換成了阿勒斯語。
他們這才瞭解到──靠迪薩塔復國是不可能了，迪薩塔已經放棄他們了。
於是，絕望的星火隨春風蔓延到了納爾斯每一間酒館、每一間地下雜誌社或地下電台
，點燃了阿勒斯駐當地的政府設施或阿勒斯移民的家，甚至延燒到阿勒斯湖上的七個省分
。
雖然烏洛不大有印象，但據說當年恐怖襲擊可是常有的事。
消防車日夜出動，警笛聲取代了搖籃曲，仍然阻止不了許多人像雅蕾那樣被迫離開人
世。
那是地獄般的景象，你根本不曉得今晚你家會不會起火、爆炸，難得一天安眠。卡瑟
曾向烏洛這麼形容道。
最後阿勒斯軍隊不得不大力掃蕩地下組織、對全納爾斯進行大規模搜捕，將大量可疑
人士移往羅爾雷西特區的監獄，並且放寬經濟和教育干預、給予不少歸順者福利，以平息
納
爾斯的反抗。
父親當時是在勸告納爾斯人，不要抱持復國的希望，也別將未來看得太過絕望；只要
乖一點，會將他們視為國民，與湖上七省的人平等看待，甜頭不會少給他們的。
影響我們是否能成為一家人的，並不是血緣──意思是本來阿勒斯就是個多種族國家
，像烏洛這樣的黑髮人、芙朗那樣的棕髮人、和卡瑟同樣一頭金髮的人種，大家都是阿勒
斯人，多了你們納爾斯又有什麼關係呢？
而是認同這個家族、認同共和國與否──意思是要納爾斯人效忠。不只要忠於共和國
，也要忠於奈森家族，千萬別支持那些國會中的反奈森派，那樣子沒好處的。
只要乖乖的，大家都是自家人。
瞭解了父親的真意後，烏洛開始努力地表現出乖巧的模樣，每一次的媒體採訪都盡力
展現自己值得成為奈森家成員的一面。
因為他隱約感覺到，家人這個詞在奈森家原來是動態的──就像是農園中的蔬果；價
錢好，你是值得夜夜看守的珍寶；價錢連採收費用都不值時，你是可以任其腐爛的垃圾。
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烏洛想。
奈森家可是拯救他、將他撫養成人的恩人，為其努力付出是應該的。況且身為共和國
國民，犧牲奉獻本來就是義務。
軍校的教官也曾這麼比喻：「國家是火，需要有人揮汗添柴才能旺。」
國家是火，家族也是。這麼一想，烏洛便釋懷了。
他要和姐姐一樣，為家族的榮譽奮戰。最後，他也真的成功了。
他站在了紀念堂中。他的顏面成了國家與家族的顏面。媒體宣傳著，昔日被國家所守
護的孤兒今日已成了能夠守護國家的軍人。父親和生父母都會為他驕傲。
雅蕾出事後，烏洛瞭解到有人持續地想破壞這一切；如今，站在這個仿造他父親少年
時期的房間中，他更發覺到──原來，這場陰謀已經持續了許久。
如果迪薩塔的間諜能夠仿造出這個房間，那麼，間諜至少是在他爺爺當家之時便已潛
伏於奈森家之中。
無力地坐在床沿，烏洛心中浮現大量臉孔。它們下方都標注著名字，就像一本名單，
隨寒風翻起書頁。
伯列克叔叔、法圖柯夫叔叔……還有許許多多幹部，他們都是曾經陪父親出生入死、
為奈森家付出一生的添柴人，是曾經給烏洛帶糖果、甚至讓他坐在他們肩膀上玩樂的長輩
。
然而……他們其中至少有一個是迪薩塔的間諜。他添的不是柴，而是炸毀旅館的炸藥
。
「是誰……到底是誰？」
烏洛慌張地翻閱心中那本無形的名單。與此同時，他心中描繪的「家族」又再一次發
生了變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