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Ameircan Psycho》的評論區，幾乎清一色都在惋嘆，覺得它從未受到應有的關注
和讚譽，甚至大膽預測它總有一日會被重製，然後重新進入觀眾的注目裡。它也還真是我
少少的閱歷裡，所看過最被埋沒的優秀作品。但這也不是毫無緣由－在小眾的音樂劇裡，
它的客群又更加小眾。光看表面，它就是部暴力殘忍的故事，其血腥、色情、露骨的程度
，幾乎近似那些毫無美感，純賣血漿和裸露鏡頭的B級片。觀眾就一直被這樣的粗暴場面
往臉上招呼。然而繼續深究，卻又發現裡頭潛藏著深奧的存在恐慌，一股深層的掙扎和空
虛，而且，自始至終不跟你把事情說清楚。音樂劇x哲學x驚悚，完全是小眾中的小眾中的
小眾。更別提當年同期作品是橫掃東尼獎的《Hamilton》，這簡直就像去參加音樂比賽，
結果前面那個傢伙竟然是莫扎特。
《Ameircan Psycho》的故事圍繞著Patrick Bateman展開。今年26歲，白人，於金融投資
公司任職，無論家庭、學校、工作、財產、伴侶，都屬於最頂端的上流社會。在這裡，人
們看著彼此，端詳著對方皮膚多好，身材多棒。談吐有沒有見識？認不認識哪個明星大人
物？上不上得了檯面？大家的目光永遠直接略過眼睛和表情，直接滑落到品牌標籤上。
Patrick狂熱地追求這些東西，而且也相當成功。但即使如此，仍有一股東西在他的血液
裡竄動。一股說不出來的東西，一股空洞，一股滾燙，一股陰影。這讓他發瘋。他想殺人
。
然後他就這麼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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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繼續下去之前，來看看開場曲《Selling Out》吧。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QhJKsZ_5LG8
這是劇組為The Late Show表演的版本，稍有刪減，但音質和畫面都最細緻。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9Y4y1L7wy/
或者若要配中文字幕，可以看MV版本，不過主角的歌聲張力沒有現場來得強。
音樂劇的開場曲(Opening Number)通常扮演著重要角色，而且通常會足夠好聽（當然會有
不少例外，偶爾也會發生我稱為「開場曲欺詐」的狀況）。開場曲負責把氛圍拉滿，強勢
地將觀眾吸入劇場世界，也奠定整齣劇的風格和核心。
開頭是主角Patrick Bateman如數家珍地指出自己用的每一項產品的每一個品牌，而這對
品牌的致著也會貫撤整部故事。接著節奏響起，觀眾的心也跟著搖擺，身體不自主的跟著
舞動。
《Ameircan Psycho》的曲風非常特別，是一種80、90年代的電子舞曲，介於復古和現代
。它讓我想到煙霧瀰漫的迪斯可舞廳，人們抽著菸，吐出的雲霧濃得甚至連對面的舞伴都
看不到。音樂敲著衝擊十足的頓點和節拍，閃爍的舞池裡，彷彿牛鬼蛇神在忘情舞動。燈
光有些迷幻，或許多數人都真的嗑了藥。你沉醉在自己的身體裡，旁人在你的世界裡融化
消失。但是你也強烈地意識到他們的存在，而且重點就是這擁擠。他們必須在這裡，儘管
你只看見自己。
這曲子說著Patrick Bateman內心潛藏的「東西」。我不願簡單地稱之為「陰影」，因為
這個詞太容易聯結到某種評價。這「東西」，即使在多數人眼裡，都顯得扭曲邪惡，然而
它只不過是，存在著。如同太陽照射葉片，在地面留下的影子。如此而已。
「But everyone keeps saying
That I look amazing
So I don't know, don't know, don't know」
一股撕裂感從此刻就已經開始。Patrick Bateman隱隱約約感覺到某種不對勁。他說不上
來是哪裡的問題，究竟來自外面，或者身體內部。可是他看起來是如此的完美，錢、外表
、名聲……而那正是每個人所在乎、而且最最在乎的，不是嗎？
所以他當然沒事。可是那股東西總是存在。不過他當然沒事。然而那股東西愈來愈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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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音樂劇可以純聽歌，但我非常推薦這齣要配畫面一起看。首先，第一個原因是它的光
影效果極度出色，也是它少數有拿獎的項目（再一次：前面那傢伙是莫札特，你哪有什麼
辦法？）。張力十足且千變萬化，表現出迷亂的群舞、緩緩挪動的電梯、以及乾淨得令人
不安的空間，運用非常侷限的舞台空間和少數道具，把戲劇效果發揮得淋漓盡致。別說還
要再加上Lynne Page細膩的編舞－而，這正是第二個原因。
我們來看看這首《Cards》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cSYzlsTE8U
（開頭站中間的就是Patrick Bateman）
一群人聚著討論名片材質，並因為對方有著比自己更好的字型、紙質、顏色（蛋殼白還是
骨頭白？）而大受打擊。此處能看到，許多舞步都顯得細微，甚至有些老氣，好像老阿公
跳的廣場舞也就這些動作吧。這些動作給人一種很莫名「滑順」的感覺，即使是少數幾個
大動作，也都輕輕巧巧、信手捻來，幾乎體現了歌詞：
「You make it look oh so easy, when I know it's fucking ha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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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ou Are What You Wear》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2pgceX5fFOs
若說《Cards》是屬於男性的面子之歌，這首就是專屬女性，而且我認為是整齣劇中最精
采的一首歌。
裡頭，有些動作俗爛膚淺，有些過於誇張地諷刺高級時尚的扭曲動作，到了一種極度醜化
的程度。（老實說我很好奇編舞有沒有參考JoJo立）
這齣劇一直都在如此露骨粗暴和藝術的分界上大膽遊走，在講求含蓄隱微的領域裡，幾乎
就像是清教徒裡跳出一個脫衣舞孃，無論她如何虔誠，也會被指指點點。對主角們的形象
要求也大大限縮了選角範圍，要知道，可沒幾個能跳、能唱、身材又火辣的演員。你看看
那個歌聲嚇死人的Ben Platt像是能跳這種高難度舞步又要表現得輕輕鬆鬆的樣子嗎？（
不要拖人下水）
如此的露骨風格和滑順舞蹈，延續到下半場會愈發強烈。劇組們在B級血腥和藝術美感之
間跳綱索。閃爍的燈光，配合幽微卻細緻的動作設計，建構出一個超現實的謀殺場面。同
時，現實和幻想的分界逐漸消融無弭，觀眾愈來愈分不清哪些是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哪些
是真正說出口的話語。斷裂感持續一直增強，增強，如同地面的裂縫咧開大嘴。Patrick
Bateman對身旁的人只看見他們自己感到抓狂，即使他做了多偏激可怕的事情，甚至激不
起一點漣漪。他像是透明的。只有那些品牌和金錢能讓人看見他，但他，本人，一個可怕
的怪物，依然是透明如水，但凡誰伸手觸摸，即使是他自己的手，也會輕易地穿過去，而
毫無所覺。他不僅與世界斷裂，也與自己完全斷裂。
通常上半場的歌，會比下半場來得好聽。原因可能是要考慮到演員的體力，而且也會有更
多旋律的再出現與變調。不過在看下半場的時候，我常常是緊張地咬著指甲，有些發毛，
但又聚精會神地等待Patrick Bateman的結局。我感覺，《Ameircan Psycho》的驚悚本質
並不在於謀殺和血腥，而是那股撕裂：眼前禮貌笑著的人，說不定其實正怒火中燒。究竟
什麼是真實的？我所眼見真的是我眼見的嗎？我以為的事情，或許根本不曾存在……而這
些令我害怕。Patrick Bateman並不曾想掙扎，然而我看見的是他不斷走向絕望。似乎每
一步，即使他不想反抗，但無論往哪裡踏，都會重新與深淵面對面。那也令我害怕。
我覺得，很多人會因為Patrick Bateman的強烈攻擊性給嚇壞了，根本不知道從何理解起
。其實很簡單，攻擊性有兩種：一種對外（別人），一種對內（自己）。而後者……我們
都很熟悉，是嗎？
對外的攻擊者在某方面來說更加悲哀，因為更會受到指責，更無法被理解。另一個代表角
色是來自《Dear Evan Hansen》的Connor Murphy，他由於脾氣失控而亂扔學校印表機，
最終於果樹下服藥身亡。而Patrick Bateman不過就只是個攻擊外界的極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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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meircan Psycho》的結尾留下了相當模糊的空間。或許《Ameircan Psycho》可以簡單
地被理解為，對資本主義、功利至上、膚淺追求的文化的控訴，展現一個人如何被這些品
牌和表面功夫搞到發瘋。然而音樂劇卻又很有趣地明白拒絕了一些詮釋方式，開場即表明
了：
「Do you think I'm saying
We should all start praying
No-no, no-no, no-no」
而最後更是有些太過明白地說：
「It's not a fable, it's not an allegory
No cautionary tale, no momento mori
Or a vague "perhaps"」
在寫這段的時候，我不禁莞爾地發現他也打搶了我以上的「或許」。沒有或許。這並不是
個教條故事，它不是要我們去相信道德來世，不是要我們傾聽自己的聲音、拋棄功利的世
俗表象、找回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與純真……吧啦吧啦，請自行填入一些狗屎爛蛋的老套啟
發。當我們在說這些令人感動的信念的時候，又有多少成分，就像Patrick Bateman講著
斯里蘭卡的國際議題，吸睛卻是滿口毫不在乎的廢話？
《Ameircan Psycho》真正含蓄的地方就在這裡。它的核心拒絕被明說，就只是某種現象
，某種存在，像是太陽照射著葉片，在地面留下的影子。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