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在同一個地方反覆地受傷
不知道誰在急診門口打翻了液體，清潔人員還沒來擦乾淨，就被又遷一腳踩了上去，他瞬
間失去平衡，憑藉在山路田園裡練出來的肌力勉強保持了平衡，喘著粗氣直起身四處張望
尋找。
偏鄉的醫院急診人不多，又遷過大的動靜引來每個醫護人員和病人的注視，但他無暇顧及
，找不到人，他乾脆放聲大喊：「世霖！阿公——」
「喝啥啦？人猶未死，魂嘛予你叫甲無去。」
（喊什麼啦？人還沒死，魂也被你叫到沒了）
又遷抖了一下轉身，他家阿公正站在門廊邊，手上的留滯針連接到點滴架上的藥水袋，他
神色往常地負手盯著又遷看，沒等他回神就自己推著點滴架越過，嘴上還在碎碎唸：「大
細聲叫，見笑甲。」（叫那麼大聲，好丟臉）
又遷氣息都還沒喘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再看見阿公安然無恙地回到他的床位坐下後，
整個人瞬間脫力，剛剛一路的奔忙讓他忍不住軟腳，在跌坐在地之前被站在一旁的伍世霖
一把攙住。
他抬頭看，茫然地叫他的名字：「世霖……」
「阿公傍晚頭暈喘不過氣，做飯的時候暈眩，他教我叫救護車。」伍世霖看起來毫不費力
地將又遷扶著站直，一手還用力地撐著他一邊腋下將他穩住，「剛剛做了一些檢查，醫生
說懷疑是心血管堵塞，現在暫時沒事，先留下觀察。」
「好……」又遷呼出一大口氣，自己站穩之後退開伍世霖的攙扶，拉起的笑容卻有點勉強
，「謝謝，多虧有你。」
伍世霖沒有說話，又遷拍了拍他的肩膀，又低聲說了一次謝謝，步履緩慢而沉重地走向阿
公的床邊。
阿公靠在床頭，因年老及曝曬而顯得臉上的紋路更加斑駁，襯得慌亂折騰了一兩個小時的
臉色更加疲憊，看起來竟然比平時感覺加倍的衰老。又遷在床邊的折疊椅坐下，沉默地看
他。
「毋是講有代誌？」（不是說有事？）
和阿公相處多年的又遷聽得出來，他表面想說他們大驚小怪，實際上卻有點心虛，這在那
些勸不停的菸酒和簽賭的習慣中都已屢見不鮮。又遷將手肘稱在自己膝上，很平靜地問：
「是毋是一直攏有甘苦，你無講爾？」
（是不是一直都會不舒服，只是你沒講？）
「人老矣，有啥物甘苦病痛哪有啥。」
（人老了，會生病不舒服很正常。）
又遷疲倦地垂下頭，此刻沒力氣再去和老人家爭辯，只是無力地回：「嗯。」
盯著地板的視線中走進一雙鞋子，又遷沒有抬頭看，聽見阿公在旁邊說：「下暗予你綴咧
傱來傱去，飯嘛猶未食，叫遷仔帶(tshuā)你去食飯。」
（晚上讓你跟著跑來跑去，飯也還沒吃，叫阿遷帶你去吃飯。）
「毋免。」伍世霖說，本來就低著的視線移了一個角度，對抬頭看他的又遷又回答了一次
：「不用。」
阿公還想再說話，卻被伍世霖截住，他又看了一眼滿臉疲倦的又遷，說：「毋是人客，免
客氣。恁兩个，攏歇一下。」
（不是客人，不必客氣。你們兩個，都休息一下。）
在伍世霖語法有點怪異的臺語勸說下，祖孫兩人竟都沒再堅持，此刻確實也沒人有胃口吃
飯，他們便各自沉默下來。
540找來一張椅子在又遷身邊並排坐下，看他在通明的日光燈照射下顯得死白的臉色，和
他手上那道很小的傷痕，傷口早已結痂，放著兩天不管也會自癒。不知為何，有一瞬間他
很想伸手去摸摸那道傷痕，摸摸又遷顫抖得非常細微隱晦的手。
一個小時後，急診醫師回到阿公床邊來。區域醫院的急診檢查較初步，但值班醫師很溫和
詳細地為他們解說：血管有點塞住了，好幾個地方已經變得細而脆弱，會幫阿公在心臟內
科掛號，門診應該會再安排做運動心電圖和其他檢查，至於到底要不要裝支架、該裝幾根
，再看主治醫師怎麼判斷。
「現在會先開一點藥讓阿公舒服一點，先住院一個晚上觀察情況，我幫你們掛的門診是我
學長，他說明天早上會先來看一下，如果穩定再讓你們回家。」
又遷不斷彎腰道謝，送走醫生後他嘆了一大口氣，不得不面對接下來必定接踵而至的關卡
。首先要面對的，就是通知爸媽。這種事瞞不過也不能瞞，阿公自然也知道，本來還唸了
兩句電話明早再打，也被又遷一個眼神堵了回去。
住在市區的爸媽還沒休息，接到消息後慌亂地問了兩句，聲音漸漸提高的同時電話就被阿
公搶過去，阻止他們關心則亂的對話，但他們仍然當即決定開車趕過來，阿公沒阻止，又
遷便接過電話提醒他們開車小心，又說了現在情況算穩定才掛了電話。
鄉間的夜路少車，又遷爸媽不到一小時就趕到了，時間已經接近十點，人不多的急診床位
熄了一半的燈，除了護理站和門口偶爾經過的救護車鳴笛聲，四周變得很安靜，因而顯得
匆忙跑進來的中年夫婦動靜很大，本來已經在打盹的阿公也被吵醒。
540看著又遷站起來，臉色沉重地回覆父母連珠炮般地詢問，醫生怎麼說，現在怎麼辦，
接下來怎麼辦，怎麼會這樣，好不容易將能問的都問完了，他們四人之間便陷入死亡一般
的沉默，氣氛膠著。
又遷的爸爸首先注意到坐在一旁的540，他原本就僵著的臉色微妙地動彈了一下，眼神在
他和又遷之間游移，但他還沒詢問，阿公便搶先開口：「這个是一个仝款咧種檨仔的榁兜
的囡仔阿霖，這馬蹛佇咱兜鬥作穡，下暗嘛是伊鬥相共共我送來。」
（這是一個一樣在種芒果的他家的孩子阿霖，現在住在我們家工作，晚上也是他幫忙送我
來的）
540一直是被以「又遷的同學」介紹的，同樣都不是真相，他不懂阿公為何要換一種說法
；而顯然，又遷也不懂，因為540發現他同樣驚訝。也許是礙於父母在場不便多說什麼，
但他的臉色從原本的嚴肅變為僵硬，看著阿公像是想說什麼，然而張口卻結舌，嘴唇細微
地顫抖著，隨後緊緊抿上。
又遷爸爸卻反而從懷疑轉為感謝，他上前向540伸手，在540同樣伸手時握住晃了兩下，不
斷感謝他的協助。
畢竟是在醫院，客套的對話並沒有持續太久，在阿公和又遷幫忙左閃右躲的回覆中便結束
對話。阿公已經累了，覺得在醫院裡擠那麼多人沒有用，便開始趕人。
「遮予恁爸爸媽媽顧，你佮世霖仔轉去睏。」
（這裡讓你爸媽顧，你和世霖回去睡覺）
又遷立刻就想否決，以親疏和年紀來說，該守在醫院的人再怎麼樣都應該是他，然而他也
明白阿公的安排才合理，伍世霖並非真的「毋是人客」，在他不在家時一路陪著阿公到醫
院來已經很麻煩他，此刻至少也要先把他帶回家休息再回來醫院。
看出他的猶豫，阿公又補了一句「我無代誌啦」，和平時什麼都無要無緊的樣子比起來已
經堪稱慈祥，又遷知道這是阿公憋扭的服軟，是安慰也是道歉，便嘆了口氣點點頭，領著
540走出急診。
兩人一路無言地走到停車場裡的小貨車前，又遷後知後覺地想著是不是該從家裡準備些什
麼東西過來，又想著醫生說可能明天就可以先回家，也許不用急著買，腦袋裡亂七八糟糊
成一團。540一直在旁邊觀察，看他滿臉糾結，聯想到剛剛他離開前的猶豫，便停下腳步
叫住他。
「如果你想留下，我可以不進去，他們不會知道。」540想了想，又說：「或者我自己走
回去也可以，我認得路。」
又遷愣了一下，竟然是先吐槽：「從這裡回去用走的大概要一個小時，而且你之前連走到
只有一個方向的大馬路上都能迷路欸。」
540張口又閉嘴，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那不算是迷路。
人生地不熟被丟在家裡，還遇到人家生病送醫，忙了半個晚上還要被嗆，又遷想一想覺得
540也滿可憐的，自己真可惡，忍不住又嘆了口氣，「沒事啦，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說
真的留這麼多人在急診也沒有用，如果真的要裝支架，接下來才真的是需要人的時候。」
「支架。」540說，「是很複雜的醫療方式嗎？」
「我之前聽客戶說過，好像其實滿簡單的，除非身體狀況很不好要從大腿進去，不然從手
進去很快就好了。我剛剛也稍微查了一下資料……」又遷邊回想剛剛在床邊查到的資料，
邊想掏出手機來看，左右摸了摸才發現手機不在身上，「我手機應該是放在椅子上了，我
回去拿，你等我一下。」
又遷小跑步原路折返，遠遠就看見爸爸已經從門口追了出來，一看見他就舉起手晃了晃手
上的手機。
「都幾歲了還老是這樣落東落西。」
又遷拿回手機，他已經慣性不回嘴，說聲走了就轉頭，卻被爸爸又叫住。
「剛剛那個男孩子，真的是什麼種芒果家的小孩？」
「我也是種芒果家的小孩啊。」
爸爸愣了一下，皺起眉頭，「我說的不是那個，你知道我在問什麼。」
「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想問什麼。」又遷淡然地看著爸爸，想學540那樣平靜的眼神，卻
做不到心緒無波，「我只知道世霖就是一個客人，他不是我男朋友，也不是我什麼亂搞的
對象。」
「你——」
「我先走了，世霖還在車那邊等我。」又遷撇過頭，「今天晚上我不睡，有事隨時打給我
。」
無論爸爸有沒有再說些什麼，又遷都像在躲避鬼魅一樣埋頭往前走。名源的到來，突發的
變故，都將那些被香甜水果和怡人綠樹包覆隱藏的隱憂重新打開。他強迫自己中斷思考，
努力不去產生後悔傷心憤怒的情緒，眼睛卻憋得熱燙，像有火要噴出來。
手上握著的手機傳來響聲，將又遷從灰暗裡拉了出來，他停下腳步，點開解鎖，來自名源
的訊息將他又推回更深一層的灰暗中。
我走了。
我們結束吧。
今天來本來就是要跟你談這個的，只是沒想到突然發生那種事，結果還是沒辦法當面談。
你應該也有感覺到，我們都變了吧？再拖著好像也沒什麼意義。
是我對不起你，沒辦法支持你想做的事。
希望你爺爺沒事，你專心處理，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還是可以找我。
照顧好自己。
chapter name from 〈月旁月光〉by PAPUN BA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