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篇
連假前的更新~
《朗風》 04 520.2
雷千朗家一樓有著客廳、書房、廚房、兩間有獨立衛浴的客房、洗手間，二樓則分別是兄
弟倆的臥室、起居室、洗衣間、儲藏室，三樓則是健身房。
相比豪華氣派的螺旋梯，通往三樓的是較樸素的一般樓梯，仍舊鋪著相同顏色的地毯。
「原來家裡有健身房……」徐惠風感嘆，雖然他也想過在家裡放健身器材，但他已經是外
面健身房的會員，種種原因無法退會，只能每天去健身房報到。
「這樣就不用出門啦。」雷千朗隨口回應。
徐惠風想著，難怪看他就是不喜歡出門運動的樣子，爬山竟然游刃有餘。
經過健身房後是一間上鎖的房間，雷千朗拿出鑰匙開鎖，按下門把時，因為內外壓力差的
關係，他得將身體靠在門上才能將門推開。
房間裡頭很悶，雷千朗先將一大片厚重的窗簾拉開，落地窗開一點小縫，再打開空調。
徐惠風探頭一看，房內牆上掛滿了畫，地上也堆著一些，天花板有許多軌道燈。
外面正下著大雨，天色陰暗，若是天氣好的時候，陽光會透過大片落地窗照射進來，採光
應當是很好。房裡鋪著木質地板，氛圍格外不同。
雷千朗走來走去地搬動裡面的東西，徐惠風猶豫了片刻也踏進房裡。
空氣中飄散著若有似無的香氣，原來是雷千朗啟動了香氛機。
房間大致上切割成兩個區域，一區較為空曠，另一區擺滿了紙箱和收納箱。徐惠風走到一
排櫃子前，櫃子上擺放著大小不一的冊子，他隨手拿起其中一本黑色硬皮、A3大小的冊子
，冊子封面有著他看不懂的字樣，像是簽名。
他翻開了那本冊子，瞬間意識到這應該是雷千朗的素描本。
***
雷千朗實習第一天，徐惠風帶著他認識環境，每個部門都去晃了一圈，最後讓他坐到專門
給實習生使用的辦公區。
「對了，還沒問你，你有什麼專長？」徐惠風只被通知要帶實習生，關於實習生的背景他
一無所知。
「專……專長？」實習生像是受到驚嚇，瞪大了眼睛。
「對啊，專長。」
雷千朗猶豫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說：「我的專長是……畫……畫圖……」
「畫圖？哪種圖？」徐惠風疑惑地問道。
「……素……素描……」
「……素描？」他複述了一次確認自己沒有聽錯，「……你是唸什麼系的？」
雷千朗沉默片刻，才又開口，「……美……美術……系……」
徐惠風做了一個深呼吸。
「美術系怎麼會來這裡實習呢？哪裡搞錯了嗎？」他這裡是企劃組啊。
董事長特助親自把人帶到他面前，應該是不會有錯的，但是美術系？
「沒、沒有！沒搞錯！我、我是……」
雷千朗絞著手指，看起來很不知所措。
「我……我是……」
徐惠風盯著他半晌，他低著頭半天說不出話，面色潮紅。
徐惠風突然心疼了起來，方才臉上還帶著笑的實習生此時驚懼受怕，不知道的人可能會以
為他在欺負他。
他總覺得下一秒實習生似乎就要哭出來了。
「沒關係。」他拍了拍雷千朗的肩膀，「有什麼不懂的、不會的，就來問我，我會教你。
」
雷千朗仰首看著徐惠風，大大的眼睛充盈著水氣。
徐惠風好像看到一隻流落街頭的幼犬，終於被人帶回家。
雷千朗剛開始實習的時候盡是做些雜務、跑跑腿，他長得秀氣，又不善社交，時常有人會
逗弄他，徐惠風如果看他應付不來便會出面解救他。
他是美術班出身，學科成績倒也不差，學習能力很好，就是不太會拒絕別人。有人請他幫
忙他總是答應，小事堆起來也變成大事。
有次別的實習生請他幫忙整理電腦資料，他弄錯了一小部分，那個實習生也沒檢查就交了
上去，對方組長把兩個人都叫過去唸了一頓。
徐惠風知道後非常不滿，直接向對方挑明：「要找我的人幫忙可以，請先通過我。有問題
概不負責。」隨後更是當著所有人的面對雷千朗說：「你是嫌我給你的工作太少嗎？以後
不是我交代的事情不要做。」
雷千朗那時很崇拜徐惠風，凡事向他看齊，徐惠風怎麼說，他就怎麼做。
他話不多，總是默默做自己的事，偶爾會露出淡淡的笑。徐惠風後來才發現，他們初次見
面時他看到的爽朗笑容，是雷千朗硬裝出來的。
他們私底下相處的時候，雷千朗還是會笑的，尤其是談論到他弟弟時，他會很開心地分享
他弟弟的事。有次他在夜市遇到雷千朗和他弟弟，他弟弟沒什麼表情也不說話，雷千朗說
他弟弟生病了反應慢，請徐惠風多包涵；他們一起逛了夜市，之後徐惠風說要送他們回家
，雷千朗拒絕了。
他們的關係第一次產生變化，是在某次公司聚會後的意外事故。那次聚會是要歡送某位經
理退休，實習生原本是不參加聚會的，但徐惠風還是把雷千朗帶去，因為當天董事長雷十
郎也有到場，他想帶雷千朗去跟董事長打招呼，他對雷千朗說「董事長人很好。」，當時
他把雷千朗對董事長勉強的笑解釋為膽怯。
聚會結束後徐惠風正準備送雷千朗到最近的捷運站，過馬路時一台闖紅燈的機車疾駛過來
，撞飛了雷千朗，徐惠風在那一剎那呼吸都停止了。那時董事長特助也正準備去附近的停
車場取車，急忙叫了救護車，他讓徐惠風也跟著去醫院。雷千朗經急救後無生命危險只是
尚未清醒，後到的蔡特助便說他來處理後續，讓徐惠風先回家。徐惠風原不願離去，他不
見到雷千朗睜開眼睛跟他說話始終無法安心，蔡特助說他繼續待著雷千朗也不會比較早醒
，終究將他勸離。
徐惠風隔天特別請了假，想去探望住院的雷千朗，醫院卻告訴他「這裡沒有病人叫周千朗
」。徐惠風不得其門而入，心急如焚，昨晚分明是送到這間醫院，難道轉院了？他正在醫
院外頭徘徊之時，於停車場遇見了蔡特助。他向蔡特助說明他所遇之事，蔡特助便說可以
帶他進去，徐惠風遂跟著蔡特助來到了位於頂樓的VIP病房。病房內除了雷千朗外還有一
名三十幾歲的男子，男子姓陳，蔡特助跟陳男介紹了徐惠風後又講了幾句話便離去。
陳男跟徐惠風說他要去買東西很快就回來，請他幫忙看顧一下睡夢中的雷千朗，徐惠風應
允。他走到病床邊看著眼睛緊閉的雷千朗，猛一抬頭看見旁邊的床頭卡寫的病人姓名是「
雷千朗」。
徐惠風頓時心裡百轉千迴，周千朗不姓周，而是姓雷。他馬上猜到雷千朗跟董事長是有關
係的，但是雷千朗一直以來表現得都像個普通人家的小孩，沒有絲毫傲氣，甚至他想過雷
千朗家境可能不是很好。方才他確實聽見陳男稱呼雷千朗為「大少爺」，那麼雷千朗跟他
說過的話究竟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正當徐惠風想得腦袋都快打結時，病床上的人緩緩睜開了眼睛，一邊用沙啞的聲音說話。
「陳叔……我要喝水……」
徐惠風將他攙扶起來，倒了一杯水遞給他，他似乎沒有發現眼前的人不是陳叔。
雷千朗喝了幾口水便把水杯還給徐惠風，他在徐惠風接過水杯時皺著眉頭瞇起眼睛看了徐
惠風幾眼，倏地身體轉向病床另一側，朝著掛在床邊的塑膠袋嘔吐起來。
徐惠風急忙靠過去想拍他的背，卻被雷千朗一手揮開，他大叫著：「不要過來！」
徐惠風的手愣在半空中，又聽見雷千朗背對著他大吼：「不要過來！你走開！」
一向安靜的雷千朗從來沒對他大吼過，徐惠風心裡難受，還是保持著鎮定對他說道：「我
認識的周千朗不會這樣跟我說話。」
雷千朗已經分不清楚臉上的淚到底是嘔吐造成的還是心痛造成的，他不知道徐惠風今後會
怎麼看他，除了姓氏之外他沒跟徐惠風說過半句假話，但是徐惠風還會相信他嗎？而且徐
惠風怎麼進得來病房？是誰帶他來的？雷千朗左思右想，只覺得是董事長授意蔡特助帶他
進來。董事長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明明一開始就是董事長吩咐他不要讓人知道他的身分
──雖然他也沒意願讓人知道──董事長是故意的，他心想。
暈眩不住襲來，反胃感一波接著一波，雷千朗雙手顫抖著，嘔出了胃酸。
徐惠風想過去，雷千朗不讓他靠近，兩人僵持不下之時，陳叔回來了。
陳叔一進病房就看見雷千朗在嘔吐，急忙放下手中剛買的東西靠過去，抽了旁邊的紙巾遞
給他。
「陳叔……」雷千朗將音量放到最小，「叫他走……」
陳叔不知道兩人發生何事，只得面露歉意地請徐惠風先離開。
雷千朗出院後仍與徐惠風尷尬了一陣子，之後他還是主動找徐惠風道歉。
「惠風哥……那天……對不起……」
在公司的一個小角落，四周無人，雷千朗鼓起勇氣向徐惠風簡單說明。
他說，他的父親原本已和雷家斷絕關係，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他才帶著弟弟回到雷家。那
天他是太驚慌了，因為董事長吩咐過不能暴露身分。
徐惠風接受了他的道歉。
在那之後，雷千朗變得更安靜了，幾個月後甚至變得有些陰沉。原本會逗他的女職員不再
開他玩笑，因為他不再臉紅，不再手足無措，而是冷眼相待。
徐惠風察覺了他眼神的轉變，認為他可能是有心在雷家站穩腳跟，便決定從旁協助。他能
做的大概也只有如此。
***
徐惠風翻閱著素描本，翻著翻著，在其中一頁停了下來，那張素描是一個人倚靠在一台車
上。
那台車跟從前公司配給他的車一樣，而那個人，好像就是他。
***
那是在雷千朗身分曝光之前的事。
納骨塔外，徐惠風靠在車門邊等著雷千朗。他在裡面已經待了一段時間，徐惠風正想著要
不要進去找他的時候，雷千朗就急忙跑了出來。
「惠風哥！對不起，讓你久等了。」雷千朗飽含歉意地說道。
「不會，沒有等很久。」
徐惠風打開了後車箱，讓雷千朗放進一籃水果。
「不過，祭拜爸媽沒有帶你弟弟來，沒關係嗎？」徐惠風問。
「已經先帶他來過了。」雷千朗擠出了笑容。
「那就好。」
雷千朗滿眼通紅，眼睛有些腫脹。
兩人上了車，徐惠風沒有說話，倒是雷千朗先開了口。
「我常常覺得，如果當時我也在車上就好了。」
「你爸媽一定很慶幸你不在車上。」徐惠風立刻回道。
「那天我本來要一起去的，但我已經跟人約了要去公園寫生。我爸帶我媽回診，我負責照
顧我弟弟，本來應該是這樣的。結果……」
「已經過去了，現在想那些都不能改變什麼。」
雷千朗剛實習的時候，就跟他說他必須提早離開去接弟弟放學，他順口問了家裡沒有其他
人能做這件事嗎，就得知了雷千朗的父母前不久遭逢意外過世，雷千朗當時的表情讓他想
一掌拍死自己。
「可是我覺得好痛苦。為什麼……為什麼……」雷千朗左手摀著臉，啜泣起來。「為什
麼要丟下我一個人……」
淚水一滴一滴滑落，悲傷、悔恨、孤單、無助，各種情緒參雜在一起，侵蝕著他的心靈。
有沒有一種藥，吃了就不再痛苦？
徐惠風的爺爺、曾祖母去世時，他雖然也感到難過，但並沒有持續太久，可能是因為他的
父母還在，他覺得逝者已矣，活著的人是比較重要的，人總是要向前看。他對於處理別人
的眼淚感到十分棘手，本來想伸手拍拍雷千朗，手伸到一半，又緩緩縮了回去。
「你不是一個人。你不是還有弟弟嗎？你之前還很高興的跟我說你拿到你弟弟的監護權了
。」
他想起雷千朗剛滿20歲的時候，迫不及待地將弟弟的監護權移轉到自己身上。
「……對，我還有弟弟。為了弟弟，我必須活下去才行……」
聽著雷千朗喃喃自語，徐惠風感到胸口煩悶。他想告訴雷千朗「要為自己而活」，但此時
的雷千朗恐怕是聽不進去的，跟他說太多可能會造成反效果。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保持
沉默，放下手剎，排檔打入D檔，踩了油門，今天他要帶雷千朗去拜訪合作公司。
***
雷千朗抽走了徐惠風手上的素描本，放回櫃上，拉著他坐到一個高凳。
「現在要做什麼？」
「你坐著就好，當我的模特。」他一邊說一邊調整徐惠風的姿勢。
「模特？」哪種模特？
「可以動沒關係，覺得無聊的話也可以滑手機。」
「你要畫我？」反應過來的徐惠風訝道。
「對。」
雷千朗走回畫架前，坐了下來。他閉上眼睛，沉澱心緒，然後緩緩張開眼睛。
這是徐惠風第一次看見雷千朗作畫的樣子。
不同於工作時的模樣，雷千朗像是換了一個人，眼神甚是專注。
雷千朗專注於工作時會皺著眉頭，而現下的神情冷靜淡漠，又像是一潭黑色深水，讓人不
由自主地被吸引，甚至想一躍而下。
徐惠風第一次給人當模特，手腳都不知如何安放，雖然雷千朗說可以動，但他不敢動。身
體不能動，他只好轉動眼珠，看看畫室裡的樣子，畫室裡掛的他猜測都是雷千朗的畫作。
他的目光停在了一幅油畫上，那是幅肖像畫，畫裡有四個人，後排兩個大人，前排一個少
年抱著一個小男孩，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容、洋溢著幸福，畫裡卻隱約透著悲傷。人物栩
栩如生，像照片似的。
他看過那張照片。十五年前，他曾經開玩笑地問雷千朗皮夾裡是不是藏著女朋友的照片，
雷千朗遂從皮夾裡拿出了一張全家福，然後說他的弟弟是全世界最可愛的弟弟。
──為什麼要丟下我一個人……
──為了弟弟，我必須活下去才行……
──你不是喜歡我嗎！
雷千朗自父母去世後，一切都以弟弟為考量。為了弟弟搬到現在的房子，每天親自送弟弟
上學、接他放學，親自給弟弟做飯，教他功課；弟弟不敢一個人睡覺他就陪著他睡，即使
他書還沒念完；為了弟弟他可以忍下所有屈辱；為了弟弟他可以跟人拚命。
一直以來支撐著他活下去、跟他相依為命的弟弟長大了，已經是個成年人，交了女朋友，
也不住在家裡。已經，不再需要他了。
偌大的房子裡只有他一個人。一個人睡，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散步，一個
人盪鞦韆。
夜深人靜的時候從惡夢中醒來，也只能被巨大的黑暗吞噬。
原本為弟弟而活的他，不知道今後要為什麼而活。
徐惠風彷彿看到雷千朗孤零零地站在一個黑暗的小房間，背著光，孤單而落寞。倏地他覺
得一陣鼻酸，好像有什麼東西卡在喉嚨。
他看向雷千朗，對上了雷千朗的視線──雷千朗現在的眼裡有他嗎？他想著。
他們對望良久，雷千朗放下炭筆，起身走向徐惠風。
「嗯？畫完了？」
「還沒。現在……有更重要的事……」
雷千朗俯身吻住徐惠風，徐惠風閉上眼輕輕回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