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古木新花年年發、肆拾

作者: ZENFOX (☁禪狐☁)   2022-10-10 21:12:44
  元夕時節人人都忙碌,有人禮佛祭神,有人趁此機會向心上人傳遞情意,小孩
子則忙著玩。銀華國的上元節一般是五日,但在風月坊有整整十天都在過上元節,
因此從初八就開始點燈。
  風月坊和其他街坊一樣也有燈會,舞龍慶賀之外也有雜耍、猜燈謎,但這些遠
比不上各教坊的花草會更引人關注,因為花草會上有藝者們表演,已出道的藝者們
在新搭建好的舞台上公開演出,而出道的新人則是在教坊內表演給貴賓欣賞。
  金霞綰也拉著哥哥們去看百戲散樂,回教坊時學了幾招逗江東雲開心,江東雲
雖然在笑,但眉眼仍有愁緒。金霞綰拉著江東雲的手說:「師父別擔心,我都和嚴
叔叔說好了,他一定會出席收我的簪子。」
  江東雲說:「我相信他會守信,不過我也給榮親王府遞了帖子。」
  這下輪到金霞綰憂心了,江東雲拍拍他的手安撫道:「他不一定會收你簪子,
也許之前只是隨口一問。不過你也該收心了,到時的演出也關乎花晨院的名聲。」
  金霞綰訥訥回應:「徒兒明白。」
  由於江東雲這般提醒,金霞綰也不敢再貪玩,但他也曉得江東雲這幾天尤其忙
碌,得應酬許多貴人,又為了不讓他分心,所以出外時也不帶上他,而是另外找其
他哥哥。他很快振作起來,抱古琴去找嚴穹淵討教。
  嚴穹淵在草地上鋪了塊白布,坐在那兒打坐冥想,聽見彷彿雀鳥飛進院裡的動
靜就看向來者。
  金霞綰抱琴從一側矮牆翩然飛落,衝著高大男子咧嘴燦笑:「嚴叔叔,你能不
能再教教我啊?」金霞綰個子不高,抱琴的樣子就是誰家的琴僮,秀氣溫順一副惹
人憐的模樣。
  嚴穹淵覺得有些晃眼,收回目光問:「你是來問琴藝,還是來問武藝?」
  「都有。」
  「你不是彈琵琶?」
  「我都學啊。可師父要我在花草會上彈琴,然後舞劍。你幫我看看好麼?」
  「好。」
  嚴穹淵有心收金霞綰為徒,雖然金霞綰拒絕,江東雲也絕對不答應,但他對收
徒一事也並不執著,只是單純惜才而已。所以金霞綰自己跑來找他求教,他也二話
不說就答應了。
  兩人練琴練了一天,有大半天都是在研究琴譜、指法,嚴穹淵跟他說基本功雖
然練得不錯,但還是差了一些,因為金霞綰過於貪心,什麼都想學,這才什麼都差
了點。
  嚴穹淵把一首流水彈了又彈,讓金霞綰看著學,再換金霞綰坐下來練,嚴穹淵
盯著少年的手勢看,出手指點:「化物為龍,非池可容,頭角崢嶸,變化無窮。你
悟性佳,意境入心識,運用自如,但也因為太容易自恃聰明,不夠沉穩。」
  金霞綰被念了好幾遍,若是幾日前他肯定要和姓嚴的打起來,但現在他有更要
緊的事得應付,所以硬生生壓下脾氣乖乖練習,態度也好了不少:「是,我再練一
練,嚴叔叔你幫我看看。這樣呢?」他試著再練一遍右手指法,嚴穹淵握他的手找
了下感覺,反倒令他有些分神。嚴穹淵的手好寬大,能輕易包住他的手,而且那隻
手也挺好看,修長勻淨,蘊含力量,手上的薄繭擦過他皮膚時有點癢,。
  「專注,再練。」嚴穹淵察覺少年無來由的走神,出聲提醒,他的語氣總是疏
離冷淡,可金霞綰如今卻覺得聽久了也挺溫柔,像和風細雨一樣,無情似有情?
  幾日相處下來,金霞綰漸漸對嚴穹淵改觀,覺得這人並非是老古板或矯情之人,
而是謹守原則罷了。古琴的修煉告一段落,金霞綰又請嚴穹淵看自己舞劍,院裡除
了結香花,雪柳也盛開著,枝條上滿滿的小白花繁茂綻放,從樹欄裡往外伸展,就
像海濱的白浪一樣。
  嚴穹淵拿了一個小鼓配合金霞綰演奏,那把劍是江東雲送金霞綰的,劍身也是
依其身量打造。少年的身形相較其他哥哥們仍有些單薄,手腳腰身都纖瘦得不盈一
握,但這種脆弱只是假象,他雖然不曾被江東雲選為暗衛,肉體鍛鍊卻從沒少過,
在他的每個動作都能看出纖瘦身軀中蓄著足夠的勁道,每分力皆拿捏得宜,完美呈
現舞譜所描繪的樣子。
  金霞綰舞畢,挽劍歸鞘湊上前問:「如何?」
  嚴穹淵說:「若是純粹在花草會獻藝,這樣的表現也是綽綽有餘。」
  少年安心一笑,隨即又問:「不過這當然只是在花草會表演,除此之外還能做
什麼?」
  「你說呢?」
  「刺殺?」金霞綰一臉鬼靈精怪的表情說笑,嚴穹淵的眉眼也染上淡淡笑意,
他收好劍過去坐在嚴穹淵身旁問:「你這樣教我也不藏私麼?」
  「何必藏?同一首曲,不同人彈就會有不同的意境,傳藝傳心,不必藏私。」
  「唔,你對別人也這樣?」
  嚴穹淵喝了口茶回他說:「琉璃天是窮山惡水,沒有別人。」
  金霞綰聽出這是故意用先前的話在調侃他,笑著拿手肘輕撞對方說:「唉呀。
那你就是只對我好囉?因為我是江東雲的養子、徒弟?還是因為我是聰明的金霞綰?」
  「因為你是金霞綰。」
  金霞綰沒想到他這麼坦然的回答,赧笑道:「我以為你會說都有。」
  「只是實話實說,沒必要敷衍你。」
  金霞綰問他說:「我這樣找你演練,到時花草會上你再看我演出不就沒驚喜了
麼?」
  「你想給我什麼驚喜?還是免了吧。」嚴穹淵蹙眉瞇眼,露出敬而遠之的表情,
惹得金霞綰哈哈大笑。
  終於來到十七夜的花草會,江東雲親自幫金霞綰收拾儀容,金霞綰換上訂做的
衣飾,衣袍是槿紫到檀紫色的漸層暈染,衣袖、襟領上的流雲花草刺繡是霞光般的
紅。金霞綰來到表演的會場,那寬敞的廳裡佈置了春天的花木,他安靜待在帷幕後
等待,華麗的屏風前有三位藝者在彈奏琴瑟,也是今年他們教坊出道的人。
  受邀的貴賓陸續收了那些藝者們的簪子,那些客人即使知道金霞綰是壓軸,也
沒有人會去要他的簪子,因為這些藝者們的簪子會由誰來收都是早就有默契的,甚
至早在幾個月前藝者與熟客就會互相試探,而江東雲一方面的應酬也都在為了這些
事做準備。唯獨金霞綰的簪子會由誰收下無人確知,因為江東雲很少讓他真正出去
應付客人,總是要帶在身邊,好像金霞綰就是塊寶貝,恨不得能藏起來。
  花草會進行到一半榮親王就來了,論身份地位自然是由他坐在最好的位置,江
東雲也會親自上前招呼他這位貴客。陸永觀盯著江東雲給自己斟酒的手,握住後輕
輕撫摸其手背問:「你家霞綰是壓軸?」
  江東雲像是早料到他這麼問,微笑答道:「是。」他應對自然,但是聽到陸永
觀問及金霞綰,身子還是有些僵。
  陸永觀握著江東雲的手也感覺出對方細微的反應,輕笑道:「你別擔心,我永
遠都是你夫婿。」
  江東雲頗意外這男子竟會講這種話來哄自己,心中卻更是慌亂了,他猜想陸永
觀八成就是來討金霞綰的簪子,才會刻意這樣安撫他,他雖然俊容含笑,心中卻焦
慮得不得了,不由自主朝嚴穹淵看過去。
  嚴穹淵雖然也是貴賓,不過坐的位置離陸永觀有些遠,所以江東雲的視線很快
被陸永觀察覺,陸永觀問:「那就是琉璃天的仙人?都說琉璃天住著一仙人,能追
星逐月,事實上應該是位武林高手。長公主也認識他。」
  江東雲沒想到陸永觀消息這樣靈通,但那些公主、王府、大官們的府第藏有一
些別人的眼線也是很自然的事,有時就算察覺了也不見得會立刻將那些眼線摘除。
他應道:「是,他是住琉璃天,不過並非那位仙人,那仙人是位隱士,但已經故去
了。」
  「他是你朋友不是麼?這陣子都住這裡。」
  「只是小時候曾經玩在一塊兒罷了。多年未見已經生疏,不過長公主那裡不便
招呼江湖人士,所以才讓他客寓敝院。」
  「嗯。」陸永觀沉吟了聲,沒再繼續問下去,有些心不在焉的吃東西喝酒,儼
然是在等壓軸上場。
  已經收藝者簪子的貴客可以離場,不過他們也都好奇壓軸而留下來。終於到了
金霞綰出場的時刻,金霞綰原先是很緊張的,不過一走出來瞥到嚴穹淵也在席間,
一顆慌亂的心漸漸穩住。
  嚴穹淵本來只是靜靜品酒,也沒吃什麼東西,由於他一臉冷漠,難以親近的樣
子,所以也沒和其他賓客交談,他看金霞綰神情認真的彈琴,也半闔眼享受。其他
人因之前歌舞而高昂的情緒也隨著琴音逐漸沉澱下來。夜漸深,花草會即將尾聲,
金霞綰的琴曲讓人感到平靜卻不寂寥,琴音將這廳裡和外面園子都變成另一個境域,
月色宛如流水,垂柳猶如碧泉,花香和著酒香將欲念織入美夢裡,誰也不會記得這
裡是個銷金窟。
  彈完一曲,金霞綰拔劍起舞,他不是今次花草會唯一獨舞的藝者,跳的舞譜也
並非獨一無二,而是花晨院裡收藏的舞譜,其他人也都能練,但就如嚴穹淵所言,
同一首曲由不同人演繹會有各自的意境,同一首舞亦然。
  這劍舞剛柔並濟,金霞綰穿著一身紫色衣裝,轉身時就像一輪盛開的花,他容
貌清雅,卻比其他人還平淡,甚至淡到讓人不會再初見時多瞧一眼,可是只要目光
稍有停留,就會不知不覺上心。
  他的舞和琴又不同,是意興張揚,生氣勃勃的,淡雅平凡的他平日像影子,此
刻卻把周圍的繽紛色彩都吸引過來,花香和酒香也在他旋身時融在一起,他成了許
多人的一場夢。
  金霞綰舞得專注,是因為他把心思放在一個人身上,他必須如此,才能不慌不
亂的面對這些,他告訴自己今晚是為了這一人獻藝,所以他的樂舞只為了這人,在
颯爽而華麗的轉身剎那,他帶著笑意朝那人眨了單眼。
  只為這一記眼波流轉,嚴穹淵前所未有的亂了心神,好像被勾起久遠的記憶,
有個人為了他歌唱,為他翩然起舞,而他的心也從此為之鼓動。
  「好!」壓軸的表演結束,陸永觀鼓掌叫好,也將其看客從美夢中驚醒。他起
身走向金霞綰,引來在場所有人的注目。
  嚴穹淵也同時起身,江東雲跟著走到一旁盯緊他們的舉動,一旦有兩人要跟金
霞綰討簪子,他就必須負責讓那兩人挑選兵器比鬥。
  陸永觀對金霞綰說:「你真是令本王大開眼界,沒想到以前那個老是黏在東雲
腳邊、像個小豆子似的孩童,如今也是這般靈秀的妙人了。」
  金霞綰不安得掌心微微發汗,餘光見嚴穹淵也起身走來才逼自己鎮定下來:
「王爺謬讚了。都是師父教得好,霞綰跟其他哥哥們比還差得遠。」
  陸永觀笑道:「名師出高徒啊。」他回頭欣賞江東雲有些不自然的笑臉,滿意
道:「可惜本王一直珍惜東雲的簪子,不然今晚也要收下你的。你的簪子,要交給
那位嚴兄弟是麼?」
  嚴穹淵剛好走來,他和金霞綰互看一眼,再朝陸永觀行禮道:「草民見過榮親
王。」
  陸永觀揚笑道:「來這裡是要放鬆的,不必拘謹。好啦,你們聊,我也想和東
雲先走了。」他走回江東雲那兒,其他賓客看榮親王這樣也沒有再停留,紛紛散場。
  「霞綰,你是否願意把簪子給我?」嚴穹淵剛要伸手討簪子,話音未落,少年
就趕緊把簪子塞到他手裡,還把他手指凹起來包好簪子。
  「給你、給你。」金霞綰急切的樣子,好像很怕簪子會被其他人搶了似的,看
得嚴穹淵失笑。
  被陸永觀攬著肩膀帶離的江東雲瞥見那一幕,眉間微結,心中有些沉悶,但陸
永觀看了過來,問他怎麼了,他立刻微笑搖頭說沒什麼,只盼今夜落燈後不要再出
什麼風波才好。
* * *
  金霞綰來到嚴穹淵的住處,本來都是夫婿前往藝人的住處,但嚴穹淵住的地方
是花晨院最好的院落之一,而且能避開其他人,金霞綰的住院離江東雲太近,所以
還是來這裡比較好。
  一路上兩人沒有交談,金霞綰餘光數著廊道上點的地燈,嚴穹淵回屋就把燈籠
收好,點亮室裡的燈火後回頭問:「雖然現在問有些晚了,你有沒有要喝水或是吃
點什麼?」
  金霞綰搖搖頭:「我不渴也不餓,你呢?」
  「一樣。那就休息吧?」
  「喔。」金霞綰認定嚴穹淵是個老實人,聽對方說要休息也不緊張,跟著走進
寢室裡,他看嚴穹淵走到暖閣旁指著床跟他講:「你睡床吧。今晚我睡這裡。」
嚴穹淵說完逕自在暖閣躺下。
  金霞綰走到床邊看床被鋪得整齊,朝嚴穹淵喊:「床夠大,你要不要過來一起
睡啊?」
  嚴穹淵閉眼回應:「不必,你睡吧。我習慣一個人了。」
  金霞綰說:「你怕什麼呢?都是男子,又不會躺在一塊兒就懷上了。」
  「胡說八道什麼,早點歇著。」嚴穹淵語氣還是很平淡,也聽不出慍惱的情緒。
  金霞綰撇撇嘴有些無趣的爬上床就寢,放下床帷後就睏了,意識矇矓間想著嚴
穹淵收了他的簪子,也沒仗著這點戲弄他,真是個不錯的人啊。他其實不認床,在
哪裡都好睡,但一想到這床是嚴穹淵睡了一陣子的,心裡有點害羞,也覺得新鮮。
  他睡眠一向較淺,這一晚特別明亮的月輝透進窗紙照入室裡,深夜時分他醒了
過來,下床走到暖閣看嚴穹淵。這男人半張睡顏被月色照亮,眉眼柔和俊美,宛如
仙人,他看著有些心動,揉了揉心口告訴自己不要亂想,把對方落到一旁的氈毯拿
過來替人蓋好。
  嚴穹淵一把捉住金霞綰的手腕,然後睜眼一瞧,望著那張清雅藏豔的小臉才想
起自己在花晨院,嗓音微啞道:「是你啊,做什麼?」
  「你毯子掉了,我幫你蓋好啊。」
  嚴穹淵看他一臉無辜,鬆手坐起來問:「睡不好麼?」
  「不是,我睡得淺,有時半夜會醒來。」
  「哦……睡得好才長得高。」
  金霞綰垮下臉,哼聲走開:「要你管啊!」
  兩人各自躺回去,片刻後金霞綰忍不住出聲輕喊:「你睡了麼?」
  「怎麼了?」
  「聊一聊吧?」他對嚴穹淵充滿好奇,雖然對方沒答應,但也沒拒絕,於是他
自顧自的聊起來:「你一直都住在琉璃天麼?聽說那裡大山大水,不過什麼人煙都
沒有,深山茂林間還常有瘴氣,你一個人怎麼過啊?」
  嚴穹淵說:「我說故事給你聽,你聽完就睡吧。」
  「我又不三歲小兒,用得著你哄我?」
  男人逕自說起久遠前的事:「很久以前琉璃天是錦山國的一個偏遠部落,只不
過後來被鄰近的雲岐滅了。那部落的一些人往外逃逸,其中一人和錦山國的將軍變
成莫逆之交,後來錦山國和雲岐國有糾紛,將軍把琉璃天收復回來,可部落已經不
在了。
  那將軍當時正和錦山國的公主相戀,公主也和那部落遺民成為摯友,摯友選擇
回琉璃天生活,將軍跟公主沒有強留。後來錦山國的國君、貴族沉迷於修仙煉藥,
荒廢政務,聽信奸佞,導致民不聊生,最終被銀華國併吞。將軍戰死了,公主被擄,
銀華國天子強收公主入後宮,封為貴妃,那時貴妃肚子裡已經有將軍的遺腹子,而
且若強行墮胎有性命之危,最後她還是把孩子生下來,但她害怕孩子被殺,只好拜
託和自己有交情的長公主把孩子送出宮,藏到民間。
  琉璃天的友人略懂一些卜算之術,算出公主有難,到了人間才發現一切都變了,
他打聽到貴妃與孩子的事,受貴妃所託去找到孩子,將他教養成人。」
  金霞綰聽到這裡,說:「你就是那孩子吧?這麼聽來,你和我師父也挺有緣,
師父要不是太惦記長公主的話,說不定真的會跟你們一起去琉璃天。」
  「嗯。我也不是一直都在琉璃天,偶爾會到外面走走。」
  「那你認識很多江湖朋友麼?」
  「也沒有很多。」
  金霞綰笑了聲:「我就說嘛,你一定是都不笑,冷冰冰的,這樣很難交朋友的。
不過行走江湖,自由自在的很好吧?」
  「看你怎麼想了。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一套規矩,不熟悉別人的規矩容易惹麻
煩,所以說入境隨俗,才能自在行走,若以為自由自在是可以不管不顧他人,那便
是大錯特錯。」
  金霞綰皺了下鼻子:「又在說教。」
  「事實如此,你不愛聽就算了。反正再過兩日我就走了。」
  聽到這事,金霞綰徹底沒了睡意訝道:「你這麼快就要走了?」
  嚴穹淵半開玩笑應他:「嗯,捨不得我?」
  金霞綰逞強道:「怎麼可能捨不得。我只是沒聽說過這事,有點意外,你去悼
念過貴妃了?依你的修為不是能潛入皇宮偷瞧?」
  「能,但是不能。」
  金霞綰聽懂他的意思,能潛入,卻選擇不這麼做,這是因為嚴穹淵有自己一套
行事準則。
  嚴穹淵說:「見過送葬行列,遠遠的看了。」
  「節哀……」
  嚴穹淵知道這少年心性不壞,還會想要安慰自己,他說:「我沒事。其實我一
出世就和她分開了,沒有相處過,也不曾知曉她是怎樣的人,有些事只是聽師父告
訴我的,就算心裡悵然,那也都是因為自己的想像。我跟你相處過,對你還比對她
熟悉。」
  金霞綰捏著自己的手指,一面聽對方講,他想了想說:「可是,就是因為這樣
才悲哀難過啊。」他說出口就後悔了,嚴穹淵說不定根本不需要他安慰,氣氛好像
變得尷尬。
  「霞綰。」嚴穹淵忽然輕喚。
  「嗯?」少年覺得那有些沉礪的嗓音,磨得他心尖微癢、發酥,說不上來是怎
樣奇異的感受,好像會想更親近對方,想更瞭解一些什麼。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要怎麼活?」
  金霞綰說:「我現在這樣就很好啊,自由自在的,師父也是這麼希望的。你不
也說外面每個地方規矩不同,那行走江湖也未必逍遙吧?」
  「找到自己的道,認清方向,心中清明就是逍遙。茫茫然不知所謂,才會誤以
為能為所欲為是逍遙自在。」
  「你能不能別再說教啦?」金霞綰一時受不了他講的那一套,煩躁回嘴。
  嚴穹淵問:「一直關在風月坊、花晨院裡,是自由自在?」
  金霞綰一時答不上話,嚴穹淵也沒再說什麼,但那句問話讓他陷入迷惘。由於
江東雲的疼愛和庇護,使他在花晨院裡是特別的存在,既不像其他人需要在歡場陪
酒賣笑,也不必事事操心,他只要伺候好江東雲就夠了,江東雲是他師父、養父,
但對他做的事更像是豢養寵物?
  只是因為沒人敢對江東雲的作為有異議,所以他就理所當然這樣被教養長大,
想到這裡,他也覺得自己在花晨院的處境很尷尬。現在他還小,別人不會多說什麼,
等他年歲漸長以後,江東雲還會一直這樣寵著他麼?他要如何自立?如果他連一般
藝者都不算,他在這裡是為了什麼?
  這一晚兩人都沒睡好,不過金霞綰眼下青黑得比較明顯,他早起打水順便伺候
嚴穹淵洗臉,只是兩人沒有交談有些尷尬,他說要回去找師父,嚴穹淵只是點頭沒
有挽留,讓他心情更差。
  「哼,誰稀罕他。」金霞綰臉色沉鬱回到自己房裡更衣,之後再去江東雲那兒,
看到一名俊秀青年收拾一些衣物走出來,正要送去清洗整理,他上前喊住人:「長
寧哥哥,師父在房裡休息?」
  喚作長寧的青年搖頭:「不在房裡,稍早更衣梳洗完去了長公主府。」
  金霞綰滿臉疑惑:「咦,昨晚榮親王不是和師父在一起麼?」
  長寧神神秘秘的湊到金霞綰耳邊低語:「他們倆昨晚好像鬧得不太愉快,天剛
亮就不歡而散了。」
  金霞綰一臉狐疑,江東雲向來很能哄榮親王高興,而榮親王也很寵著江東雲不
是?
* * *
  江東雲有些不安的坐在長公主府的偏廳裡,心緒紛亂,前一晚陸永觀說想要帶
他離開京都,他原以為陸永觀一直以來只是拿此事說笑,因此屢屢敷衍,誰知陸永
觀竟是認真的。他承認自己多少有些動搖,可是他在花晨院生活這麼久,豈能輕易
說走就走。
  他回應陸永觀說:「我在京都,在教坊有太多責任,不可能就這麼一走了之,
更何況我要以什麼身份跟你走?即使我跟了你,也會壞了你的名聲。」
  「名聲?我從不在意那種虛的東西,花晨院的人都出自你調教,不是都能幹得
很?你把教坊教給長寧或別人都好,這裡沒了你也一樣歌照唱,舞照跳不是?要是
暗衛那些就更不必你費心,你當真以為陸晏是真心為你?她不過是把你當成一顆好
用的棋,有哪個正常的娘親會讓孩子一生都活在教坊的?」
  陸永觀話說得越發難以入耳,又把江東雲的生母說得如此不堪,江東雲忍不住
動怒回嘴:「你不是她,不知道她的為難之處,她對我不是真心,難道你就是?」
  陸永觀被這話一刺激,便對江東雲道出了另一個隱瞞已久的秘密:「姑且不說
我,你就沒懷疑過自己的生父真的死了?就是死了也該有名有姓,可陸晏從沒跟你
提過不是?因為從來就沒有那個侍衛,你的生父根本還在人世,他就是──」
  長公主府第,江東雲被外面的動靜拉回神,他等了一個時辰多才見到陸晏出現,
立即起身問候,並為了臨時來訪而道歉。
  陸晏坐下後擺手讓其他僕人都退出去,門關了起來,但窗子是虛掩著的,要是
有人接近也能隨時察覺。有別於以往,陸晏這次見到江東雲並沒有露出特別高興的
樣子,她神態慵懶的半闔眼,撫摸自己的尾指指套問:「很難得見你這樣冒失,究
竟所為何事?」
  「是為了我的身世。」
  陸晏正要端茶喝,聽見這話又把茶擱回桌上,神情語氣有些冷:「該講的不是
都告訴你了,如今你還要追究什麼?」
  江東雲本來沒勇氣直視陸晏,從方才說話時就雙手交握,隨著內心雜念糾結,
手越握越緊,他定了定神抬頭看向陸晏問說:「我的生父是誰?」
  陸晏閉眼深深吐吶後,看向江東雲的目光變得溫和一些,她帶著若有似無的嘆
息說:「不是跟你講過,他是宮中一名侍衛,當初因為和我私通,被暗地解決了麼?
你生父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江東雲定定的看著陸晏,陸晏偏過臉望向窗口露出憂傷的樣子,他知道這是陸
晏演出來的假象,他接著說:「榮親王不是這麼講的。」
  陸晏斜睞他一眼,並不急著上鉤,而是反問:「哦,他是怎麼講的?」
  「他說,我的生父是當今天子。」
  陸晏蹙眉笑出聲,掩嘴輕喃:「天啊,他可真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啊。這麼
荒謬的事,你覺得有可能麼?」
  江東雲平靜道:「依常理來說,父女亂倫的確不太可能,但是發生在皇宮便什
麼都有可能。」
  陸晏端起茶喝了一口,兩人在偏廳裡都不說話,長久的靜默後她才放回那杯茶
說:「隨你怎麼想吧,不管怎樣,你都是我的孩子,過去我想方設法護著你長大,
今後也一樣不會讓你出事,只要你在京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就會保護你。誰是
你的生父,不重要。」
  江東雲似乎也在方才想通了什麼,點頭答應:「我明白。只是從榮親王那裡乍
然聽到此事,一時有些混亂,這才貿然跑來。」
  陸晏溫柔親切的笑看他:「不怪你。」
  「不過榮親王那人,你不要輕信他才好。他不可能對你有真心的,唉,事到如
今,怕你錯信了他我才跟你講這些,你可曾想過,除了我的手足以外,其他親王為
何都死得剩他一個,那些叔公、伯公全都沒了?這都是因為陸永觀和我的父親有私
情,陸永觀真正愛的是皇位上的那個人,而你又與那人神韻有幾分肖似……不過你
也不必太傷心,說來說去,對你最好的還是我,畢竟我是你的娘親。」
  江東雲沒想到會聽到這些事,這番話比陸永觀講的那些更荒謬、更大逆不道,
雖然眼下無從查證,但他心中還是受到不小的衝擊,已經很久沒有像今時今日心緒
起伏這麼大了。不過他最意外的是,他比自己以為的還要在意陸永觀。
  不過面對陸晏,他並沒有顯露太多情緒,只是低頭附和幾句,說些讓陸晏安心
的話:「不必擔心,我沒有全然信賴他,他不過是花晨院一位熟客而已。花晨院是
為了公主您才存在的,我也是……他私下如何、過往又如何,我一點也不關心跟在
意。不過這倒是個新的情報,避免我將來誤觸逆鱗惹他不快,在此謝過公主了。」
  江東雲記不清自己是怎麼結束這齣鬧劇離開長公主府的,恍恍惚惚走在路上,
漫無目的的遊盪,他暫時還不想回教坊。
  其實他誰也不相信,只信自己。陸晏不可信,陸永觀不可信,但凡皇族權貴,
沒有半個人可信,但風月場所亦然,歡場上無論是伎是客也都是虛情假意的,他這
一輩子都活在虛假之中。
  唯獨有一人不同,他的徒兒,也是他的養子,金霞綰,那是他無意間發掘到的
寶貝,那麼純粹率真的孩子,只屬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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