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 [魔道祖師]〔湛羨澄〕我心匪石(四-六)

作者: rita74153 (若然)   2022-07-30 04:13:30
【湛羨澄】我心匪石(四)
江逍回到雲夢後,沒有見到他的西席先生。他問江澄,先生去了哪裡?江澄只說,傅先生
的師妹來找他,邀他共游千里江山,傅先生便去了。江逍又問,千里江山有多美?江澄說
我也還沒機會看呢,將來……淼兒和淩表哥若是有機會,便一起去看看吧。
事實上,傅霽雲沒有機會和他的師妹共游萬水千山了,他已經死了。
江逍呆在藍氏的一個月裡,江澄處理了一些事情。
原先他在百花村與千葉村殺死的那個鬼修,修為低微,誤殺一村三百六十五口人是可能的
,但是千葉村極精妙的十八童女之死以及百花村那個奇怪地屍體陣法,卻絕不是那個鬼修
做的。做這些的另有其人。
這個人就是傅霽雲。
藍湛帶著江逍回雲深後,蓮花塢就出了事。「金淩」被傅霽雲綁走,作為交換鬼笛陳情的
條件。江澄何等心思縝密的人物,當年他招西席先生的消息並未廣為流傳,原先真的打算
去藍家找一個品行良好學識淵博的子弟來,誰知沒多久傅霽雲卻來毛遂自薦。江澄這一輩
子殺鬼修無數,而他少年之時一己之力撐起江家,使得江家重回四大仙門之一,樹大招風
,他得罪的仙門中人便也不算少,做事只能謹慎又謹慎。關乎親人朋友的事情,更是上心

起先他雖被傅霽雲同魏嬰三兩分相似的外貌迷惑,但真正答應之前,倒真的去探查了此人
底細。一查還真的查出了一些東西。傅霽雲原是廣陵傅家的門生,溫氏如日中天之時,依
附溫氏的河內楊氏長公子看中了傅氏女傅雨虹,傅雨虹不從,楊氏便屠盡傅家一門,傅雨
虹被淩辱至死。傅家滿門七十二口人,傅霽雲因外出辦事而逃過一劫。後來溫氏被滅,此
前依附溫氏的小門派基本都留存下來。楊氏原先狐假虎威,溫氏被滅後如履薄冰,百家眾
人對這些本助紂為虐的門派沒什麼好印象,不落井下石已是最體面的行為。然而三年前某
一月黑風高夜,楊氏滿門為鬼修所滅。楊氏早先在溫氏手下,屠戮的門派不算少,因而也
不曉得到底是誰下的殺手。
傅家被滅後傅霽雲的身世很乾淨,只知他後來投靠了蘭陵金氏,參與了射日之征,再後來
在金家呆了三年,便去雲遊了。不知怎的又來了雲夢,自薦做西席先生。江澄見他談吐不
凡又確實搜查不出一絲鬼修的鬼氣,最後還是請他做了這個西席先生。雖然他讓傅霽雲做
了兒子和外甥的西席先生,到底還是留了個心眼。
他在傅霽雲身上下了一道神不知鬼不覺的追蹤符。魏嬰少年時便喜歡搗鼓一些亂七八糟的
東西,這道追蹤符還是他想出來的。江澄帶一眾門生去處理百花村之事,蓮花塢內卻留下
了他最放心不過的一眾門生。為首的便是他親傳的大弟子江觀鶴。江觀鶴年紀小,但是個
天才,小小年紀便修為不凡,又心思縝密,假以時日成為仙門第一也不是不可能。他甚至
有意讓江觀鶴往一門宗主的方向發展。
事發那夜,江觀鶴施了術法辦成金淩的模樣,真正的金淩則被江澄二弟子江映月照顧著,
在夢境裡睡得香甜。傅霽雲甚至沒等到江澄親自來捉拿他,就被江觀鶴和蓮花塢明鏡堂堂
主薛彩藥擒住。等江澄處理完百花千葉兩村的事情,傅霽雲已經在地下水牢候著他了。
平心而論,因著傅霽雲與他經歷相似,江澄便下不去狠手折磨他;何況他還生了一張與魏
嬰兩三分相似的臉,又是江逍尊敬仰慕的先生。
江澄乾乾淨淨地站在潮濕陰冷的水牢裡,面上有些疲憊。他握著傅霽雲的手腕細細查探,
表情漸漸陰沉。
「你用了洗髓這樣痛苦的法子洗去練鬼道時沾染上的鬼氣……倒是下了血本。蓮花塢有什
麼,值得你這般大費周章地進來?」
「江宗主心中自有定數。」傅霽雲面色蒼白,嘴角還淌著血。他被江觀鶴和薛彩藥擒住的
時候頗受了些傷。
「你像他們一樣,為陳情而來?」
「我確實是為陳情而來。」傅霽雲說道,「我此前探訪亂葬崗,收穫夷陵老祖所創還魂陣
。為救一人需得拿三百六十五人為祭,又需十八童女靈魂為引,方可引渡亡靈借屍還魂。

「哈。」江宗主嘴角牽起一抹冷冷的笑來,能想出這樣損人利己法子的魏嬰,和少年時代
光明磊落有英雄病的魏嬰完全不同了。
鬼道當真毀人心性。
「江宗主,我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小師妹,」傅霽雲面色慘白,面上卻有淡淡笑意,「我們
幼時一起玩耍,一起修煉,後來一起夜獵,一起遊歷。世上漂亮的姑娘那麼多,她在我心
裡頭卻是最美的那一個。師兄弟們都說她脾氣不好,但我知道,師妹只是外冷內熱,刀子
嘴豆腐心。」
「我們那麼好,當年說好一輩子在一起。但師妹先我而去——廣陵傅家一門死在河內楊氏
手裡,全門上下七十二口人,魂飛魄散,再無轉世。我外出辦事,逃過一劫,回去時只見
師妹赤身裸體倒在地上的屍首。後來射日之征,溫家被滅,那些曾經附屬的宗派卻沒被殺
盡。我意難平,可修為不高,又孑然一身,難以為師妹和師門報仇。夷陵老祖修鬼道,倒
為我開了一條明路。後來我報仇雪恨,滅盡楊氏一門,用的就是鬼道。可是江宗主,我不
覺得我有錯。世人傳夷陵老祖的陳情,封了他秘傳的還生術的全部術法,我來盜陳情,只
為讓師妹還魂,我興許錯了,但我覺得值得。」
「江宗主,我以前想,當時被派出去的人是師妹就好了,那她就可能活下來。但遇見你後
我便覺得,師妹走在我前面未必是壞事。她性子剛烈,恐怕要拼盡全力滅楊氏一門。待一
切塵埃落定,她若煢煢孑立無人照顧我心疼,她若遇人不淑婚姻坎坷我又難過,但我身死
道消,再心疼難過也毫無辦法。」
「江宗主,我師妹性子同你相像,若她活下來,恐怕會走你一樣的路,活得不如意不自在
,那太苦了。」
江澄摩挲著手上的紫電,表情晦澀不明。按照以往他總要甩鞭子大罵干卿何事,但這一次
他卻有些沉默,良久,也只歎了一口氣。
「傅先生,路是自己選的,那便怎麼都是如意的。」
傅霽雲一愣,劇烈地咳了一聲,吐出一口鮮血,他的面色更慘白了。
「但我心疼,江宗主,若是我師妹走了這樣的路,我心疼。」
「我就想知道,夷陵老祖他心不心疼啊?」
江澄曾無意間在傅霽雲面前拔出過隨便。那時他喝了點酒,有些醉了。夏夜總是讓人想起
諸多過往,他執三毒與隨便,在湖心亭獨酌。天際星輝熠熠,與少年時代同魏嬰泛舟湖上
看到的那片星空沒有區別,但是又什麼都不一樣了。
他微醺了,拔劍起舞。以前他和魏嬰一道練劍,兩人甚至合創了許多套劍法,那時是真的
想著「姑蘇有雙璧,雲夢便有雙傑」的,魏嬰去後,他再沒機會使用。他在星輝裡,將過
去的那些劍法一式一式地舞出來,朦朧間似乎看到魏嬰就在眼前。夏夜裡不知怎的寒氣入
體,他一個激靈,徹底清醒。
眼前人原不是魏嬰,而是傅霽雲。他方才拔劍起舞,拔起的劍也不是三毒,而是隨便。
傅霽雲何等伶俐人物,自見過江澄拔出隨便,便什麼都猜到了。
江澄那日一劍抵到傅霽雲脖頸處,只要他願意,一劍梟首也是可以的,但他沒有下的去手

那夜離開前,傅霽雲只道,江宗主舞劍,有仙人之姿。
在外人面前拔出隨便,又沒有及時斬殺發現這個秘密的人,是江澄謹慎至極的宗主生涯裡
為數不多的失誤。
而現下在水牢裡,他們像死敵一般對峙,又像普通朋友一般交談。
江澄的左手附上丹田處,曾屬於魏嬰的金丹在那裡靈活地運轉著,散發著源源不斷的靈力
與溫暖。
「魏無羨肉身消弭,魂飛魄散,他什麼都不會知道。傅先生,我求仁得仁,沒什麼好抱怨
的。」
江澄似乎累了,不再有同他交流的欲望,「你是淼兒敬重的師長,我不親手殺你,你……
自行了斷吧。」
說著,江澄把一柄通體銀白的劍扔到他的面前。傅霽雲舉劍細看,竟是多年前就不見了蹤
影的雲銷劍——那是他師妹傅雨虹的佩劍。他自己劍,名為「雨霽」,恰是這柄劍的對劍
,當年他親手埋葬傅雨虹,就把自己的劍放進了那墓穴之中。
「江宗主,傅某有個不情之請。我走後,請把我葬在廣陵城西三十裡處的雲雨亭。」
「我師妹在那裡等我。」
他站了起來,向江澄行了一個大禮。
「定不負所托。」江澄悶聲道。
傅霽雲得他承諾,仰天長笑三聲,遂拔起雲銷劍,自刎獄中。
江澄從水牢出來,沾了一身的潮氣與血腥,他疲憊地向前走著,不知不覺竟來到了當年他
和魏嬰住的院子。蓮花塢被滅,江澄後來依著自己記憶中的模樣在原址完完整整地重建了
蓮花塢,就是以前的很多東西都遺散了。如今的這個屋子,其實也只是空殼。
故人不再,故人遺物也有所缺。但在這個院子裡,他還是可以只做江澄,而不是江宗主。
他在這小院裡足足坐了一個時辰才離去,出了這個院子,他就還是勵志屠盡天下鬼修的雲
夢江氏宗主。
【湛羨澄】我心匪石(五)
藍湛也曾有過一枚銀鈴。
那時他們剛剛成婚,還沒有江逍,藍啟仁也不許他回藍家,只許他在蓮花塢呆著。他雖在
蓮花塢,卻和江澄住得好遠,平時也不怎麼見面,偶爾九曲回廊裡遇見,也只互相點一點
頭。
倒是江澄主動來他的院子裡尋過他一次,給了他一枚清心鈴。藍湛原先不要,江澄態度強
硬,說你不要也得要。又說,江藍兩家既結了親,藍湛便也算雲夢江氏的人,江家的人,
都有清心鈴。說罷轉身離去。
藍湛只好接過,細細打量這只精巧的銀鈴。銀鈴上沒有江氏的九瓣蓮花紋,反倒鏨刻了姑
蘇藍氏的卷雲紋樣,鈴鐺下還有月白色的流蘇,是很漂亮的。他摩挲了一會兒上面的卷雲
紋,後來隨手放進了匣子裡,並未放在心上。
後來藍啟仁允他回藍家,這枚銀鈴便被他遺忘在雲夢的這個院子裡。
江逍七歲那年秋,藍湛依約前往蓮花塢度過每一季難捱的那幾天,走前不知怎的特地回了
那個院子。江逍五歲後他很少在蓮花塢常住,這院子擺設佈置竟還同那些年他在時沒什麼
兩樣,他翻出那個匣子,看到裡面躺著的銀鈴鐺。那麼多年過去,它依然漂亮精緻。鬼使
神差地,他帶走了這枚銀鈴。
冬月的一個晚上,藍湛帶藍家的一眾小輩夜獵,遇上了一個惑人心智的大妖。妖邪識得人
心,幻境便織得美妙至極、合人心意。藍湛身陷的幻境,恰是洞房花燭夜,他滿心歡喜地
牽著少年時代求而不得的心上人拜堂,又在眾人的祝福聲裡牽著心上人入洞房。而當他真
正要挑起繡了並蒂蓮的豔紅蓋頭時,卻發現蓋頭下的面龐似被雲霧籠罩,唯一清晰可見的
秀氣尖下巴也不是魏嬰的長相。他隱約又聽見清脆的銀鈴聲,鈴聲越來越急,越來越響,
然後便醒了。醒時恰好見到江澄一劍出鞘,直直地刺入妖邪的胸膛。血濺到他白色的衣服
上,藍湛看江澄抬起的秀氣尖下巴,有些恍惚。
江澄殺了妖邪,看藍湛也沒受傷的樣子,平平淡淡地到了別,便帶著一眾江氏門生離開了

藍湛看他遠去,又低頭看緊緊攥在手裡的銀鈴鐺。那枚鈴鐺安安靜靜,仿佛未曾響過。
後來他回雲深,當即閉關。其實也沒什麼好閉關的,他心煩意亂,又不知道自己心煩意亂
些什麼。煩擾得不得了的時候,撫琴靜心也不行,只好將注意力轉到其他地方上去。
一日他執筆而立,筆隨心動,畫的竟是一幅盛蓮圖。蓮不是靜室後小池裡的蓮,是蓮花塢
的蓮。靜室後池的蓮會枯,那一方小小的池塘,在西風遠去的時節便只剩下乾枯的枝葉。
但蓮花塢的蓮是不會枯的,便是雲夢下了大雪,那雪也覆在開得嬌嬌豔豔的花上,落在翠
色欲滴的葉上。
他本欲借畫畫靜心,越畫心緒又越煩亂,止不住地想一些事情。
他首先想的是,自己為何要畫這蓮花。可畫的事物有許多,窗前的一叢翠竹也好,戶外的
簌簌雪花也好,即便是後池枯荷的殘枝敗葉也要比畫中生氣勃勃的荷要來得好——冬月百
花肅殺,這般盛大的花事,未免太不合時宜。他難得一次扔了筆,幾乎有些生悶氣了。
蓮讓他想到江澄,尤其是這樣繁盛的蓮。他忍不住想江澄身上的蓮花香氣,那清淡又濃郁
的味道如影隨形。
他有時明明在想江澄虐殺鬼修或妖邪時宛若修羅的背影,下一刻思緒偏離,又想到無意間
見到江澄舞劍的身姿。
仙門百家,每個家族都有些與眾不同的功法。清河聶氏擅刀,蘭陵金氏于符籙一道頗有建
樹,姑蘇藍氏以音入道,而遊俠出生的雲夢江氏總出名動天下的劍修。藍湛少年時見魏嬰
舞江氏劍法,確實翩若驚鴻矯若游龍,若干年後想起仍覺驚豔。而那日煙雨朦朧,他見江
澄于竹林舞劍,那是另一種驚豔——江澄的劍,與魏嬰的劍是不一樣的。同樣的一套劍法
,魏嬰舞起來是快意恩仇的瀟灑,江澄舞起來,卻平添了一份高處不勝寒的落拓。江澄舞
劍,一招一式行雲流水,一劍光寒十四洲,此情此景裡竟成真。一套江氏劍法結束,江澄
也不停,開始另一套劍法的演練,那劍法看著頗古怪,藍湛站在暗處看了片刻,才發現這
竟是一套雙人劍法,一人使來總歸奇奇怪怪。藍湛突然想起一個人,一個他和江澄都放在
心上的人。那一刻,同江澄合練這一套套雙人劍法的人便不言而喻了。
江澄一個人練了許久的劍,一套劍法接著下一套,單人雙人都有,直到最後的一套練完,
他靜靜地在細雨迷蒙裡站了許久,片刻後又仿佛被風吹竹葉的聲音驚醒,方才還劍入鞘,
踏雨離去。
那一日雨中舞劍,後來竟成夢魘。
很多年後藍湛回想過去,總也想不明白究竟何時開始對江澄動心。
少年不識愛恨一生最心動,當年他不知何時對魏嬰心生愛慕,後來就不知何時對江澄情根
深種。
興許是某一個月夜,看到江澄拔劍起舞的瞬間,也興許是纏綿之時看到江澄顫動的眼睫與
潮紅的臉,興許是無意間見到江澄低頭教導孩子的片刻溫柔,也興許是某一日微風拂面,
看見他難得的一抹笑。
可那時他們之間的隔的東西太多了,魏嬰,鬼修,或者其他,愛意在那些不對頭的觀念裡
被壓下,被放置在一邊,他們興許都想好好地說上一會兒話,但總是以爭論為結。藍湛不
理解江澄,江澄又覺得藍湛幼稚。他們越走越遠,直到某一日那根牽連的紅線徹底崩斷。
藍湛後來想,他對魏嬰的愛慕隨著時間的消散漸漸模糊,這「愛慕」又成了他麻痹自己的
藉口,後來便理所當然地招致諸多遺憾。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倘若他早點兒明白,也不
至於到後來徒留憾恨。
藍湛再一次踏上那座山。
江逍留下的荷花現今枯萎了,不堪地倒在碑上。藍湛將這束荷花換下,留下了一枝將開未
開的梅。他也不在意白衣是否沾上塵土,極自然地靠著碑坐下,閉上了眼。北風帶著寒意
而來,他也不覺冷。
恍惚間裡他陷入深沉的夢裡,沒有注意到腰間的鎖靈囊泛著淡紫色的光,一縷青煙從鎖靈
囊細小的開口冒出,很快那光便暗淡了下去。
他只知道那麼多年來,他頭一次夢見江澄。
夢裡江澄披了一件雪青色的大氅,一頭鴉青色的發用一根淡紫的發帶松松地挽了,他站在
幾案前寫什麼東西。夢裡藍湛從內室走了出來,也是衣衫不整的樣子。
藍湛想起,這是十幾年前,他和江澄最後一次平和地相處。那時他們剛度過一次情汛,想
來……月牙兒也是那個時候有的。
春日遲遲,窗外一株杏花已開至荼靡,柔和的陽光將那花稱得格外豔,伸進屋裡的枝上甚
至落了麻雀,撲棱棱飛起的時候晃落了一枝的花瓣。江澄的臉在這樣的陽光和花影裡也越
發得妍麗,他本就生得漂亮,若非素日裡板正著臉又冷厲孤高,誰都要說江宗主好相貌的
。藍湛身在夢裡,又旁觀著他們的過往,往事與心跡皆如昨日所曆,想起那時他見此情此
景,心也柔軟起來,悄悄走近,本欲伸手撩起江澄的發,怔忡片刻又垂下手去。江澄許是
感受到了他的氣息,卻又沒有回頭。
江澄那時正寫信給下屬,金淩頭一次參加夜獵,他要人布四百張縛仙網。藍湛覺得江澄小
題大做又土匪行徑,說了幾句,江澄嫌棄他多管閒事,不願搭理,兩人剛將將結束一場纏
綿情事,就又陷入爭執。最後還是以藍湛拂袖離去為終。
過兩日他途經大梵山,撿回了一個人。
那時他被青年的一雙桃花眼迷了心智,恍惚以為那就是魏嬰。事實上,除了江澄,後來所
有人都以為那就是魏嬰了。
藍湛也沒發現,他帶走「魏嬰」,未必真的存了什麼綺麗的心思,只是前些天同江澄生了
氣,又想起江澄和魏嬰的過往,於是從三毒聖手眼皮底下帶走一個仿佛是他舊情人的鬼修
,便讓藍湛心裡隱隱痛快。
可那時他當真以為自己痛快,是因為他帶走了「魏嬰」。
藍湛後來帶著這個「魏嬰」,從雲深到義城,經歷了一些事情,又從鬼將軍那裡知曉魏嬰
修鬼道的緣由——原來記憶裡那個驚才絕絕的少年還未來得及仗劍天涯就失去了仗劍天涯
的資本,他沒了金丹,原先他丹田裡靈活運轉的金丹被他挖了出來,送進了江澄的丹田裡

藍湛和「魏嬰」坐在義城的那間義莊裡頭,他執意要知曉剖丹的經過,魏嬰便娓娓道來那
些過去。
「江澄那時趁我去買乾糧,悄悄跑回蓮花塢。」
「我想他是想收斂江叔叔和虞夫人的屍骨。」
「可是在半道上便被溫家人捉住,被化丹手化了金丹。」
「江澄這麼傲的人,沒了金丹該怎麼辦。所以我把自己的金丹給他了。虞夫人要我好好地
護著江澄,這算是好好護著了吧?誰知道……」
誰知道後來發生諸多事情,魏嬰因江澄失丹,江澄後來與他反目成仇,帶人圍剿亂葬崗,
逼死魏嬰,虐殺鬼修,在刻薄孤決的路上越走越遠。
「魏嬰」笑著,講著這些故事,仿佛是旁觀者,仿佛是說書人。
藍湛看著那雙含笑的桃花眼,隱隱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又說不出是哪裡除了差錯。
可他到底還是信了——金子軒死于魏嬰之手,江厭離因魏嬰而死,蓮花塢滿門為溫家所滅
,也是因為魏嬰做了那只出頭鳥。射日之征魏嬰大出風頭,仙門百家施壓江澄處置魏嬰。
江澄不知道魏嬰剖丹予他,于情於理便都該殺魏嬰。
夢境裡的往事如走馬燈,藍湛看到那些過往像風吹起的紙一般展開、飄過、飛遠,直到畫
面又停在了觀音廟前。
江澄護在金淩前,他胸前還流著血,面色是蒼白的,襯得眼角那一抹帶了恨意的紅越發灼
人,他的劍還是那麼銳利、晃眼,劍尖直指「魏嬰」的胸膛,只要他願意,一道劍氣就可
以震碎「魏嬰」的心脈。
「江澄!」藍湛忍不住喊道。
江澄沒有理他,只恨恨地瞪著「魏嬰」,半晌才露出一抹冷冷的笑,「你算什麼東西,也
敢冒充魏嬰?」說罷,一道劍氣自劍尖射出,就要衝進「魏嬰」的心臟,千鈞一髮之際,
藍湛避塵出鞘,擋掉了那道劍氣,隨後劈手奪下三毒,江澄受了傷,氣力不濟,竟沒有立
時反應過來。
「魏嬰金丹因你而失。」藍湛沉聲道,他擋在「魏嬰」身前,阻隔了江澄的視線。
江澄只看到白影身後的那一抹黑顫抖著,可悄悄露出的面龐上卻又露出了些許志得意滿的
笑,他無聲地開口,這絕不會是江澄記憶裡魏嬰會說的話。
「江宗主,這金丹,你用得順不順手?還給我好不好呀?」
江澄呆呆地看著他,然後笑了起來,那笑近乎癲狂了。他的嘴角不時有血流了出來,藍湛
心中一痛,就要伸手抹去他嘴角的血痕,江澄的目光終於移向他,一把推開那只伸過來的
手。
「所以呢?藍二公子?你們是想要向我討要魏嬰的金丹嗎?」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又嘔出一大口血。金淩終於回過神來,上前就要扶住他舅舅,「舅舅
,別說了,我們回去,我們回去……」江澄流出的血好多,他嚇壞了。江澄也不理他,將
他輕輕推到一邊。他走到藍湛的面前,手一抖,一把劍便出現在手裡。
竟是隨便。
「讓開。」江澄的聲音很沉,很啞,他面色灰敗極了,身體也因力虛體乏而止不住地顫抖
,但他站得依然直,依然挺。
「讓開!」他一聲大喝,隨便應聲出鞘。這把劍多年不在眾人面前現身,今朝奇跡般的現
身,依然那麼鋒利,那麼寒光四溢。
魏嬰的金丹在江澄的體內運轉,而他的本命靈劍又將護著他,至死方休。
這時江澄仿佛生出莫大勇氣,像無數個撐不下去的、崩潰的日日夜夜,故人遺物竟撐著他
又走了好長好長的一段路。
「江澄……」藍湛看他越流越多的血,上前想要扶住他,給他止住那些創口,卻被隨便格
擋在外。劍尖挑破了藍湛掛在腰間的清心鈴,一道劍氣飛出,將那鈴鐺震得粉碎。破碎的
月白色流蘇零落在地,伴著那些銀色的齏粉混進血與淚裡。
那麼短的時間,藍湛沒有反應過來,只呆呆地望著江澄。
「藍忘機,」江澄的嘴角邊綻開一抹極諷刺的笑來,「十三年前,仙門百家有流言說,我
江晚吟遲遲不代表江家清理門戶,是因為我與夷陵老祖魏無羨有染。」
「現在我告訴你,那當然是不真的。」
「我與魏嬰,是正兒八經拜過天地結了契的夫妻。」江澄的下顎高高揚起,端的是素日裡
高傲的模樣,「天地為證,山川為盟,自然不是有染。」
「我們還有過一個小女兒,但是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他就死了。我們的小女兒也沒能活
下來。」
「她在我肚子裡呆了七個月,邪氣入體,身體孱弱,生下來時便是個死胎,但我給她取了
個好名字,叫魏雙。」
「這些事,你兄長知道,你叔父也知道。」
「原先按照你們藍家的家風,我江晚吟是入不得眼的,但仙門百家現今天乾少,地坤更是
稀少。況且,你傷了自家三十三位長老,你叔父總得想辦法盡最大可能地保住你,而我重
建江家需要盟友,我心裡再不願也得願意,你含光君心有所屬自然也不願,可聯姻還是成
了。」
「甚至,藍忘機,我們還有了一個孩子。」
但很快,他就收起了那抹笑。
「我生下雙雙的時候,還知道了一件事,魏無羨修鬼道是因為他沒了金丹,前後一打通,
我就明白了——我後來新‘結’的金丹,是魏無羨剖給我的,但他竟騙我說,是抱山散人
助我新結的丹。」
「藍忘機,我早就知道,我腹中的那顆金丹,是魏嬰的。」
「藍湛,藍二公子,我師兄魏嬰,是個有英雄病的大騙子,可不是你背後那個只知逃避的
膽小鬼。」
「我師兄,絕不會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你背後那個,只是個竊取別人記憶的冒牌貨罷了。

「所以我絕對不會剖丹給你後面那個與我、與魏嬰毫無關係的人。」
「那是我的師兄、我的天乾,留給我唯數不多的東西了。」
江澄看著藍忘機和「魏無羨」,右手緊緊握住隨便,仿佛那柄劍給了他莫大的勇氣與支撐
。他的眼眶紅著,卻一滴眼淚都沒有掉下來。
「你們休想從我這裡拿走任何我師兄的東西。」
藍忘機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他好像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陷入了一片空白裡,等他回過神來
的時候,江澄已經帶著金淩和一眾江氏門生離開了。
他看都沒看背後的人,急急跑了出去,只知道若再不追上去,什麼都挽回不住了。
但到底晚了一步。
外面已經沒有江澄的身影了。藍湛連夜趕去了蓮花塢,江主事恭恭敬敬地出門迎接他,又
恭恭敬敬地將他攔在外面——藍湛曉得,蓮花塢對他永遠關上了大門。
隔天,江澄的和離書由靈鳥帶至了雲深不知處。藍湛將它燒了,也明白此舉沒有任何意義
——
他們維持了十數年的相敬如賓,在昨天土崩瓦解。
【湛羨澄】我心匪石(六)
夢境裡的場景紛雜繁亂,是記憶裡的樁樁件件。藍湛過了許久才明白,他身處江澄和魏嬰
的記憶,那些他在場的,或者不在場的;那些他看到的或者沒有看到的,像是鋪展開的畫
卷,一一在他面前展現。
藍湛看到幼小稚弱的江澄慢慢長大。他小時候面目柔和,穿丁香色的繡了九瓣蓮的衣,真
的像個小姑娘。魏嬰第一次見他便說,這個妹妹好生漂亮。江澄原先看到江楓眠待魏嬰比
待他好許多,心中本有氣,又聽到魏嬰這麼說,更生氣了,頭也不回地跑掉,去和自己的
小狗玩。五歲的江澄有三條小狗,他喜歡和它們玩耍。可七歲的魏嬰怕狗,茉莉、妃妃和
小愛便不得不被送走。江澄大哭著,但他的小狗不會回來。
他和魏嬰大吵一架,又和好,後來他們同屋而居,同榻而眠,形影不離,仿若一人。一個
約定給另一個趕一輩子的狗,一個答應陪另一個一輩子。那時候,一輩子的諾言是那麼容
易就說出口,哪知「一輩子」究竟意味什麼。當時年少無知,他們快樂得簡單,痛苦得也
簡單。
魏嬰剛來蓮花塢,乖得很,他怕自己被嫌棄,他怕別人不要他。江澄便做什麼都帶他,江
楓眠江厭離待他格外寬厚,虞紫鳶雖然因為他母親和江楓眠的一段過往不喜歡他,但也不
會特意表露出來。
魏嬰漸漸地開朗起來,後來甚至過於開朗了,到處闖禍,江澄比他小,卻跟在他後頭給他
收拾爛攤子。江澄每次收拾完爛攤子都要生氣,卻又好哄,他次次說魏嬰下次再闖禍就不
要他了魏嬰嬉皮笑臉地貼上來哄他,他脾氣就過去了。下一次魏嬰又惹了是非,他還是第
一個上前給他兜底的。然後兩個人一起跪祠堂,一起被虞紫鳶罵。
那時他們都沒有想到,魏嬰的爛攤子江澄收拾了一輩子。起初心甘情願,後來半是被逼無
奈,半是心甘情願。
雲夢的少年人漸漸長大,未明的情愫在初見時生根,又在日日相對裡發芽。魏嬰平日裡總
想著留最好東西給江澄。或是最甜的一口瓜,或是最漂亮的一枝蓮。他也想惹江澄注意,
他想,招貓逗鳥四處闖禍,也只為江澄恨恨又無奈地看向他的那一眼。
一天天,一年年,日子過得好快,他們的劍法練了一套又一套,甚至合創了不少雙人劍法
。師兄弟們看了,都說大師兄二師兄配合無間,將來要攜手走天涯,做傳奇小說裡的絕世
雙俠。魏嬰聽了心下歡喜,偷眼瞧江澄,便見他的好師弟依然刻板著臉,耳朵倒是紅的,
見魏嬰看他,杏眼微瞪,是一記沒有威懾力的眼刀。
魏嬰便更開心了。
再後來他們一起去雲深進學,惹了不少事情,魏嬰先回來,江澄後回來。
那年雲深進學回來的盛夏,魏嬰分化了。雲夢的夏長而悶熱,就在最熱的那幾天裡,魏嬰
分化成了一個天乾。
江楓眠替他高興,江厭離也替他高興,虞紫鳶不太高興,又拉著江澄耳提面命一番。夜裡
便囑咐人給他們分了房,說魏嬰到底分化了,兩個人再睡一起不好。
江澄和魏嬰一起睡了近十年,身邊驟然沒了人,睡得格外不踏實,第二天見魏嬰的時候,
發現他的大師兄也是一夜沒睡好的樣子。魏嬰練劍也蔫蔫的,不太上心,下了課又急急走
了,好像有些躲著江澄。
江澄覺得魏嬰奇怪,又捉不到他人好好談談。魏嬰分化後四天,倒是被他捉到了。雲夢的
大師兄鳧水時闖了禍,江澄去領人。
事情了結,他走前面,魏嬰跟在後頭。江澄剛剛又給他的好師兄收拾了一個爛攤子,此時
正在氣頭上,不是很想理他,又琢磨怎麼質問魏嬰近日來的不正常,魏嬰倒先開口了。
「江澄,將來……你和別人結了契,可別不要我。」魏嬰的聲音弱弱的,細細的,同往常
歡快恣意的語氣截然相反。那帶了猶豫意味的話語循著風飄到前面,江澄心不在焉,只當
魏嬰又在撩閑,隨意答了一聲。過了片刻魏嬰也不說話,他才覺得奇怪起來,回頭看時,
見魏嬰站在那裡不動,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表情呆呆愣愣的,很有些神傷的模樣。他脾氣
來得快去得也快,現在又突然想起魏嬰剛剛的語氣,不知怎的,心裡不舒服起來,好像喝
了一大碗又苦又澀的藥,酸澀得不行。
他心裡酸酸脹脹的,抬腳往回走,面上表情卻又是冷淡帶了嫌棄意味的。
「你這豬腦子裡一天到晚琢磨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走到魏嬰面前,下顎揚起,說出的話也是兩人間再尋常不過的嘲諷。
魏嬰看看他,只歎了口氣,也沒說什麼。這太不同尋常了。江澄想,此時的魏嬰乖巧得如
同他曾經養的小狗。
魏嬰看江澄淩亂的發,早先梳得整齊的發現在散得差不多了,他伸出手來,想要幫江澄理
一理那些散落的細小髮絲,卻又被江澄一巴掌輕輕地打掉。
「將來……」他看了看自己被打掉的手,表情有些落寞。
「什麼將來不將來的?我不要你,我願意幫你趕一輩子的狗?我不要你,我願意追著你給
你收拾爛攤子?」江澄表情兇狠,語氣也恨恨地,眼底裡卻溫柔,「但你若再捅婁子,我
可就真不要你了。」他一拉魏嬰,把魏嬰拉了個趄趔,「走,回家去!」
魏嬰跟著他往蓮花塢的方向走,他們的手緊緊牽著,像小時候一樣。
那時他們知道那個方向是家,那個方向是靈魂歸處;他們尚還不知,迎接他們的未來不是
小打小鬧,而是生死別離。
當夜魏嬰悄悄爬回了他們一起睡的床,兩個人都睡了一個好覺,醒來時魏嬰摟著江澄,江
澄抱著魏嬰。江澄直覺有些地方不太對,但也沒有細想太多。日子還是一天天過,然而這
樣尋常的好日子也沒過太久,後來發生太多事,漸漸地,當年的好日子也模糊不清了。
半年後,蓮花塢滿門上下被屠,只余江氏姐弟三人。
藍湛在記憶之外,看到虞紫鳶托孤,又看到兩個失去了家的少年互相攙扶著逃跑。他們躲
在陋巷裡,江澄失了家,失了父母,精神恍惚,又哭得沒有力氣。魏嬰將他藏好,一個人
去買吃食。藍湛想,「魏嬰」說,就是趁他去買吃食的當口,江澄一個人跑回了蓮花塢,
去盜江氏夫婦的屍首。
然而在這裡,卻不是這樣的。街上人來人往,著烈日炎陽袍的溫家修士來回巡邏,江澄本
麻木地看著這一切,直到看見溫氏走狗越來越接近魏嬰買包子的鋪子,他目光一凝,想都
不想就沖了出去,直直地撞上溫家修士眼前的肉攤。他當時那麼虛弱,卻像離弦的弓箭,
跑得那樣地快,那樣義無反顧。
直到被溫家修士綁走,江澄都沒有反抗一下,沒有引起太大轟動,引來魏嬰。從某種程度
上說,他成功了。
他一次也沒有回頭。
原來……江澄是因為這被溫氏抓住,他的金丹也因魏嬰而失。藍湛疏忽跪倒在地上,原來
當時,是這樣的。可夢境與記憶之外,江澄什麼都沒有說,什麼也沒有告訴他。他們夫妻
十幾年,他看江澄還是霧裡看花,因而他也不理解,不懂他。可他也該想到,依江澄的性
子,有些東西,他會深深埋在心底裡,到死都不會說的。
江澄因魏嬰失丹,魏嬰後來又剖丹還與江澄,這是因果嗎?藍湛渾渾噩噩,他也沒時間去
思考這些了,他無緣參與的過往一下展開,太鮮血淋漓。
江澄甫一被押進大牢裡,就被溫逐流化去了金丹,他太痛了,甚至暈過去,又被嚴刑拷打
逼醒。
藍湛眼前發黑,什麼也做不了。
少年宗主一朝被捕,失了金丹,傷痕累累,依然傲氣嶙峋,鐵骨錚錚。
世人總喜歡看美人受辱,傲骨摧折。
藍湛不知道,當年江澄被溫氏抓住,還受到了這樣的折磨。那些溫氏天乾圍著一個未分化
的少年,肆意地放著自己的信香,肆意地將自己的東西塞進他的身體裡。這些性事暴力、
痛苦 ,只有一方小人得志的快樂與惡意。這樣的日子過了四五天,江澄也越來越衰弱。
他還那麼年輕,那麼小,沒了家,失了親友,又受了這樣的折辱。
可他眼裡的光從沒有熄滅過。
藍湛看著,目眥欲裂。可他毫無辦法,他是這些記憶之外的人。
他痛苦得不得了,但他的痛苦除了自我折磨沒有任何意義。
他生生看著這樣的折磨導致了江澄的分化。江澄是在那些溫家修士施暴的過程中突然分化
的。四溢的蓮香惹得那些溫氏天乾越發暴虐,他們只想把這個孤弱的地坤據為己有。
江澄在意識模糊間不住地掙扎抗拒,卻被一個又一個溫氏天乾捉住手腳。
藍湛雙眼通紅,他一下一下地喊著江澄,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悲劇的發生。
所幸,在要緊關頭,魏嬰來了。少年執劍闖來,看到心上人被這樣欺侮,劍意壓制不住,
劍氣橫掃而過,竟一下解決了牢中大半的天乾。他殺紅了眼,結果這些修士的命不夠,四
散劍氣竟將他們剁成了碎片。
江澄躺在髒汙的地上,身上青紫一片,腿間泥濘不堪,他神志不清,但還試圖用破碎的衣
物遮住身體,可一切只是徒勞。魏嬰紅著眼,慢慢、慢慢地走到他身邊,脫下外袍,裹住
他破碎的身體,然後再也支撐不住,緊緊地抱住他。
魏嬰將眼埋在江澄頸窩,哭得不能自已。
「阿澄,阿澄,師兄來晚了,師兄來晚了。」
江澄初初分化,還在情汛裡,又失了金丹,受了重傷,意識模糊,卻還是環住了魏嬰的背
,輕輕地拍著他。
「看到你好,我……也就放心了。」他聲音低微,幾不可聞。
魏嬰抱著江澄,在溫氏姐弟掩護下逃跑。他們跑不了多遠,江澄還在情汛期,信香掩都掩
不住,魏嬰一個天乾,即便再克制,也有些受不住地坤信香的吸引。他們藏身在城外的山
間廢屋裡,魏嬰紅著眼給江澄清理身體。男兒有淚不輕彈,可看到從小到大放在心尖上的
人被折磨成這個樣子,眼淚總是止不住,他輕聲喊著江澄,每喊一聲,心間痛苦便更深一
重。
江澄緩過片刻,依然手軟腳軟,還是掙扎著起來,顫抖著拭去魏嬰的淚,表情是要兇狠的
,此情此境卻兇狠不起來,看上去空茫茫一片,「你哭什麼?我不過被溫氏惡犬咬了幾口
。」
魏嬰深深看著他,伸出手來去描摹江澄眉眼,又突然擁住他。
「你願不願意……讓我做你的天乾。」話音未落,又被江澄推開。
「魏嬰,」江澄語氣冷冷的,「你是覺得我一個被溫狗玷污了的地坤沒人要?你可真有獻
身自我的精神。」
「你……何故作踐自己。」魏嬰痛苦地閉上眼,又突然睜開,眼底的東西太過深重,「我
是真的喜歡你,很久以前,從我們第一次見面開始。」
「我那麼喜歡你,師兄弟們都知道,師姐知道,江叔叔知道,連虞夫人都看出來了,只有
你傻得要命,我如何明示暗示,你都一無所覺。」
「可我……你值得更……」江澄仿佛沒想到他會這麼說,過了片刻才呆愣愣地開口,有些
語無倫次。
「我那麼喜歡你……我那麼愛你。」魏嬰打斷他的話,上前擁住他,「你那麼好,我怕別
人搶走你。所以江澄……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做你的天乾,好不好呀?」
又好像靜默許久,魏嬰才感到江澄輕輕環住他。江澄的聲音很微弱,卻很有力。
「好。」
他們在夜裡纏綿。江澄原先受溫氏折磨,是抗拒情事的,可魏嬰那麼溫柔,漸漸地,他也
就不怕了。他們在欲海裡沉浮,幽曇的香氣漸漸匯進蓮花清香裡,就像他們彼此交融,合
而為一。
他們在這個山間廢屋裡躲了三日,也糾纏了整整三日。第三日太陽升起的時候,江澄的情
汛終於結束,而他們各自的信香裡永久地融入了彼此的。江澄在魏嬰的懷抱裡陷入深眠,
魏嬰抱著他,坐上溫情準備好的馬車——他們得去一處更好藏身的地方。
溫情握著江澄的手腕,細細把脈,眉頭緊鎖。
「他失了金丹,你知道嗎?是被化丹手化去的。」
「他的金丹,因我而失。」魏嬰喃喃說道,「我曉得的。那日我買完吃食去尋江澄,沒有
找到,卻聽到肉攤老闆抱怨那個撞倒他攤子的少年,後來那少年被一直在街上巡邏的溫家
修士給捉走了。」
「我那時心裡已有猜測,後來問他那少年的模樣。他說,少年穿了一身江氏校服,頭髮散
亂,細眉杏目好相貌,就是憔悴得不得了。」
「我那時便完全肯定,江澄被抓走了。」
「他藏得好好的,又沒有力氣,為什麼要出來,怎麼跑出來,還撞倒了肉攤?前後一打通
,我便曉得了,我那時離街上巡邏的溫家修士那麼近,他們快要發現我了。」
「江澄那是故意撞倒肉攤,替我引開了那些溫家修士。」
「江澄是個傻的。我從小就知道他傻,哪知道他這麼傻。」魏嬰嘴角牽起一抹苦笑「他傻
得要命。」
「我現在只後悔,為什麼沒有早點去救他。」
「不是你的錯。你若早點去,你們倆都活不了。」溫情安慰道,她繼續探脈,面色漸漸凝
重,「江公子受傷太重,又分化為地坤,尤其沒了金丹,恐怕撐不了多少時間了。」
「溫情……算我求你,無論如何都要治好江澄。」魏嬰捉著溫情的手臂,語神色哀哀,近
乎乞求。
「若是他新結一顆金丹,興許能好上許多……可是他沒有辦法結新丹了。」溫情說道,她
輕輕掙開魏嬰的手,繼續探脈。
「若我剖丹給他,他能好嗎?」魏嬰突然問道。
溫情沉默了,魏嬰看她面色,便明白了。
「我要給他移丹。」
「那你……」
「我左不過成為一個凡人,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你是為了償還江澄嗎?」
魏嬰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又轉到江澄身上,他輕柔地撫摸著江澄的臉,是撫摸心上人
的神色,語氣也是溫柔的。
「不是還……江澄把我當家人,說還,他是要生氣的。江澄為我失丹義無反顧,我為江澄
移丹心甘情願。不是償還,不是報恩,只是因為我想他好,我想他活下去。沒有江澄,於
我而言,靈力高超沒有意義,求仙問道沒有意義。」
「我不能沒有他的。」
他們後來到了一處更偏遠隱蔽的山,短暫地住下來,一是避免溫氏追殺,二是修養生息。
他們安頓好的當天夜裡,魏嬰連夜下山,買了兩套紅衣。
紅衣是最粗陋不過的紅衣,沒有額外的刺繡裝飾,連染的色也是不均勻的,針腳倒是很細
密。藍湛身在局外,看到江澄面上有淡淡的笑意,他摸著細細密密的針腳,眼底是欣喜與
溫柔。江澄慢慢撫平粗麻布衣服上的褶皺,粗糙的料子不甚舒服。幾個月前,江澄還是江
氏少主的時候,應是看不上這樣粗陋之衣的,若是成親時穿的,那更要講究,要上好的絲
綢錦緞,要雲夢城裡手最巧的繡娘繡成對的鴛鴦並蒂的蓮。可在這窮山惡水之地,他撫摸
著這樣粗糙的衣時,心裡歡喜卻溢於言表。
他們就是成對的鴛鴦,也是並蒂的蓮。
「阿澄,」魏嬰坐在榻邊看江澄撫摸這粗陋的婚服,有些歉意,「現在的情況,師兄只能
買到這樣的婚服啦。師兄對不住你。」
少年人總是想著要給心上人最好的東西,以前是最甜的那口瓜,最漂亮的那個風箏,後來
是最華美的婚禮,最美好的家……以及,從始至終的,心裡頭最柔軟的所在。
「你天天整這些虛頭巴腦的東西……你我心意相通,未必需要這些,何苦冒險下山買衣去
?」
「要的。」魏嬰固執地說,「怎麼能不要呢?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將你當小姑娘,當時
就想著,這妹妹可真好看,我將來要給她最漂亮的嫁衣最華美的車架,求江叔叔將她嫁與
我。」江澄聽了,抬手就要打他,手卻被魏嬰輕輕柔柔捉進掌心裡,他掙脫不開,便也不
掙脫了,只好用眼瞪魏嬰。眼神裡裡的兇狠少得可以,多是嗔怪意味。
魏嬰摩挲著他手上的薄繭,繼續道,「後來知道你是個男孩,我想著,橫豎我都要同你在
一處的。你既是江家少主,將來要繼承江家,必然會成天乾,那我就成地坤,嫁給你也好
。可我又怕,我成了天乾,你也成了天乾,到時候你和別人成親,和別人有了家,便不要
我了。」
「我如何不要你。」江澄忍不住打斷他,「橫豎……橫豎我都是要與你一道的。」
他難得如此直白地表露心跡,也不敢看魏嬰,只將臉悄悄別了過去。魏嬰心中歡喜,伸手
捧住他的臉,在他臉上印下細細密密的吻。
「我們總是要一道的,你要嫁與我,做我的地坤。」
「是你嫁與我。」江澄嘴硬道,「我是江氏宗主,即便你是天乾,也該是你嫁進江家,做
我江氏的主母。」
魏嬰親昵地湊近他,將臉頰貼上江澄的臉頰,「那江宗主願不願意娶我?」
江澄沒有立即回答他,只笑著,又偏過頭親了親他的臉。
「你我已經乾坤結契,你不嫁給我,還嫁給誰呢?」
那夜,他們穿著再簡單不過的婚服,牽著手站在夜風裡,天際星河璀璨,山風攜更遠處的
濤聲而來。他們鄭重地拜天,拜地,拜故去的父母,最後又在天地山川的見證裡對拜。
從此以後,他們是要白頭偕老的人。他們關於將來有諸多設想,等報仇雪恨,光復江家,
他們還要兩三兒女,待兒女長成,他們要一起浪跡天涯,去登昆侖,尋蓬萊,看西域風光
,探南疆異族……
但命運沒有給他們這樣的機會。
又兩日,江澄重傷難愈,徹底陷入昏迷,魏嬰剖丹保他性命,又下山採買藥物,結果再沒
能回來——他被溫氏修士抓住,扔進了亂葬崗。
後來的一切都劃入了不可預測的深淵。
魏嬰在亂葬崗受非人折磨,陰差陽錯裡通悟鬼道,江澄醒後,告別溫氏姐弟,重整江家,
又一刻不停地找尋魏嬰。江澄多傲的人,卻彎下腰來,為江氏的重啟與魏嬰的下落低聲下
氣地求人,他好憔悴,有時候處理宗務忙到深夜,還要出去找尋魏嬰。
三個月後,四大家族第一次聯手攻打溫家,魏嬰禦屍出現了,成為一大戰力,好不威風。
藍湛看到,戰後江澄拉著魏嬰的手,不問他鬼道邪術,只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問他有沒有
事。那時的自己走來,勸魏嬰放棄旁門左道,江澄護在魏嬰前面,杏眼圓瞪,嫌他多管閒
事。
「我江家的人,何時輪到你藍忘機說三道四了?」
見魏嬰無事,他其實也是好奇魏嬰這一身邪術的,只是見不得外人說魏嬰。那是他的天乾
,他的家人,輪不到外人管教。
藍湛身在局外,看雲夢的少年人相攜走遠,那時他尚是外人,接著又苦笑了起來,興許現
在也是的,對他們來說,他總歸……只是外人。
記憶快速閃過,起先還是好日子,雖然艱苦,但江厭離還在,魏嬰回來了,一切都往好的
方向發展。嬉笑怒駡,恩愛纏綿,皆是他二人。後來射日之征結束,魏嬰要保溫氏姐弟一
脈。再後來他表面叛出江氏,他們之間便變了。他們還是深愛彼此,卻因立場不同矛盾不
斷。
無數次他們有更好的解決方法,但興許受鬼道影響頗深,魏嬰在無知無覺間,心性大變,
他變得更偏執,更恣意,更一意孤行。江澄又一貫的刀子嘴,不會好好說話。魏嬰聽不進
江澄的建議,江澄感到魏嬰心性變化,但他沒有辦法。
魏嬰雖然叛出江氏,不僅江澄還把他當江家人,仙門百家眾人也把他當江家人。處理夷陵
老祖和溫氏餘孽,江家合該站出來清理門戶。江澄為了魏嬰和溫氏姐弟一脈四處斡旋,疲
憊萬分,最後他實在撐不下去了,趁著夜色獨上亂葬崗。那夜風冷雨涼,他和魏嬰坐在懸
崖邊喝酒,他看了好一會兒魏嬰蒼白的臉,歎息道,若你執意保他們,我便保不住你。
以前,魏嬰待他總柔和,那夜卻乾脆得很。眉目間染了陰翳的夷陵老祖說,不必保我,棄
了吧。魏嬰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左右他和江澄是一處的,他們欠溫情姐弟救命之恩,他來
還。這些想法,他不必同江澄說,就像江澄從不說當年為掩護他而甘願被捉,化去金丹。
江澄眼角紅了,到底什麼也沒說出口。
當年說好要一輩子的人,終於徹底背道而馳。後來魏嬰正大光明地在亂葬崗自立門戶,江
澄偶爾會在深夜裡去看他,他們抵死纏綿,好像這樣才覺得對方還在身邊。
再後來江厭離出嫁,金子軒身死,江厭離身死,仙門百家逼江澄帶頭圍剿魏嬰,他再也拖
不動,終於還是避無可避,上了亂葬崗。
魏嬰好似早就知曉會有這一天,甚至還有雅興備了一壺酒。素白的杯子裡斟滿酒液,魏嬰
一口飲盡,江澄一口沒動。江澄看魏嬰滾動的喉結執笛的手,終於忍不住開口。
「當年……是你說讓我別不要你的。」他眼底蒼涼一片。
「也是你說,會陪我一輩子的。」
魏嬰不敢看江澄的眼,怕看了他的眼,就再也走不了。可是他不能不走,他不走,江澄就
沒辦法在仙門百家立足,他不走,江氏就又陷入危局。
仿佛過了好久,魏嬰才終於抬起頭來,作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
「師弟,師兄是個大騙子。你……棄了我吧。」
「棄了你?魏嬰,你自己想想,到底是誰棄了誰!」
是了,江澄從來都沒有說不要他,即便他修的道天理不容,即便他誤殺了他們的姐夫,即
便江厭離因他而死,江澄從沒說不要他。
叛出江家是他自己做的。
江澄明明恨他,可又捨不得他。
魏嬰想起當時,突然想,那時為什麼不好好聽聽江澄的,不好好和他商量。轉念又想,即
便重來一次,有些事江澄做了不會告訴他,有些事他做了也不會告訴江澄。他們彼此心甘
情願,無怨無悔。他們都沒錯,但好像又都錯了——所以他們還是會不可避免地、宿命一
般地步入現在的僵局。
魏嬰那時才意識到,他幾乎與「命」鬥了一輩子,到頭來還是被困在命數的枷鎖裡,無法
脫身。
「你以為你說著叛出江家就不是江家人了嗎?你以為讓我棄了你就真的棄了你?魏無羨你
聽好了,只要我江澄不答應,你這一輩子都別想擺脫江家,擺脫我!」江澄的眼角緋紅一
片,恨恨地盯著魏嬰,那目光裡包含的情緒太多了,多到魏嬰無法承受。
「你要親自到祠堂裡,給爹娘、給師門上下、給姐姐和金子軒道歉!」
「你這一輩子,都是江家人!」
魏嬰渾身一顫,他愣愣地看著江澄。亂葬崗的風那麼大,那麼冷,江澄的話卻讓他暖得不
得了,也讓他痛苦得不得了。江家……他多想回江家啊,在亂葬崗求生的每時每刻,他都
想江澄,想師姐,想江叔叔虞夫人,想那些慘死的師兄弟,想他們的家。他多想回家,再
看看雲夢的天,雲夢的水,雲夢的蓮花塢。
可是他回不去了。
他沒有辦法再回去了。
那一刻,悲似巨浪滔天來。天地之大,竟沒有一處可同時容得下魏無羨和江晚吟的所在。
哀到極致,魏嬰竟生了一絲前所未有的寧靜來。他的嘴角慢慢、慢慢地綻開一抹淡淡的笑
,他那麼仔細、那麼用力地用目光去描摹江澄的眉眼——他深知,這將是最後一面,最後
一眼。
他看著江澄風中淩亂的發與將落未落的淚,最後一次伸出手來,極細緻溫柔地替江澄理好
那有些散亂了的發,江澄也好乖,沒有像過去的無數次一樣一臉嫌棄地拍開他的手。魏嬰
的手離去的時候,還帶走了一抹幾不可聞的蓮香。他留戀地摩挲了一會兒指間,仿佛那裡
還停留著冰涼髮絲的質感。
「阿澄,師兄對不起你,師兄是個大騙子。但是師兄真的沒辦法啦。我……走後,你要好
好吃飯,好好穿衣,好好照顧自己和阿淩,好好守著我們的蓮花塢……找一個真正能陪你
一輩子的天乾,好好過下去。」他湊上前去,親了親江澄乾裂的嘴唇。
「我走啦,你好好的。」
他的身後是萬丈深淵,魏嬰後退一步,仰面而下,百鬼隨著他的身軀呼嘯而去,頃刻間將
他的軀體靈魂撕了個粉碎,那些尖利的聲音叫囂著、咆哮著,裹挾著魏嬰的碎片沉入深淵

懸崖上,只留下江澄,和魏嬰剛剛遺落的鬼笛陳情。
江澄呆呆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切,話都說不出來,過了片刻,他彎下腰來,捂住小腹。肚子
痛得不得了,到後來甚至痛得癱坐下去,三毒脫手跌在一邊,他也顧不得了。後頸的腺體
處燙得不行,他很快感受到,那抹纏繞在蓮花香氣裡的幽曇味道,漸漸消散了。江澄在腥
風裡茫然四顧,心下一片淒涼,卻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他到底也沒來得及告訴他,他們有了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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