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創] 2568(完結)

作者: saxonwing (翾刖)   2022-07-26 18:19:58
  13
  回到高雄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樊少勳試著打電話給周煦,但沒有人接。他知道周煦
今天應該在家,昨晚睡前的電話中,周煦說要打掃家裡和保養登山用品,沒有出門的打算
。所以他直接到了周煦家樓下,剛好遇上住戶走出大門,讓他得以直接進入公寓裡面。
  距離他第一次來到周煦的房子,並不是太久以前的事,他卻覺得已經過去好久,這中
間發生了太多事情。他記得來找周煦的那一天,他急迫地想見對方,想要親吻擁抱,想要
周煦為他拂去所有的不愉快,為他在令人窒息的現實生活中創造一個容身之地。
  如今周煦對他的意義遠超過一開始所能想像的。
  老公寓的樓梯間總是昏暗的,亮度偏低的燈泡將他的影子映在自己腳下,他想像周煦
每天回家,獨自爬樓梯經過這些住戶的大門,聽著裡面傳來笑聲和話語,會想起曾經有過
的快樂時光嗎?還是不後悔離開家裡一個人住?
  正準備要按門鈴,就發現周煦的門只是掩上而沒有關緊,香菸的味道從門裡飄了出來
,但沒有光線或聲音,靜悄悄的不像有人在家。異樣的感覺驟起,他不覺得周煦是外出時
會忘記關門的冒失鬼,幾個糟糕的猜測從腦中閃過,他推開門,讓樓梯間的燈光從他身後
照進房子裡。
  現在天空已經是一片夜色,沒有半點光從外面照進來,陰影佔據了每一個角落,所有
的東西僅能看見曖昧不清的輪廓。他站在那裡,藉著微光試圖看清,也讓眼睛漸漸適應黑
暗。
  沙發上有一個模糊的人影,是周煦。
  光線太暗,他看不清楚周煦的表情,只能看見一片黑暗之中有微弱的火光,時明時滅
,幾縷白煙裊裊而上。
  「周煦?」
  對方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半點動作。一股不安從胃裡升起,他踏進客廳,憑著記憶在
牆上摸索電燈開關,好不容易才在電視櫃旁邊摸到一個熟悉的突起。光線隨著「啪」的一
聲亮起,他才看清室內的樣子;擺設和上一次沒有什麼不同,只是茶几上多了幾包零食,
是他們上次在北埔買的特產。
  他走到周煦身前,屈膝蹲下,輕輕取走對方手上燃燒到一半的菸,捻熄在一旁已經堆
滿菸屁股的菸灰缸裡,注意到周煦另一隻手中握著紅色絨布的盒子,是銀樓用來裝飾品的
那種。
  「周煦。」
  樊少勳再次呼喚對方的名字,周煦才像被驚醒一般抬頭望著他,表情很茫然,似乎想
不起來自己為什麼會坐在這裡,也不懂為什麼他會出現在自己面前。周煦輕皺眉頭,彷彿
獨自在黑暗中坐了許久,已經接受夜晚不會遠去,突然重見光明,卻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夕
的無措與徬徨。
  「少勳?」
  他握緊周煦的手,那雙溫暖而略帶粗糙的手掌此時正泛著涼意,且微微顫抖。周煦的
嗓音很乾啞,感覺已經獨自在這裡坐了許久,滴水未進。他想站起來幫周煦倒杯水,又不
確定該不該在這個時候放開對方的手,猶豫之後還是決定先陪在身邊。
  「我在這裡。發生什麼事了?」
  「我……」周煦皺了皺眉,表情遲疑,似乎不太確定自己要說的話是真實發生,或者
只是大夢一場。「我父親過世了。周澈打電話給我,他不過出門去便利商店一趟買牛奶,
回來的時候爸已經躺在地上失去意識。救護車很快就來,但他還是到院前死亡……他們說
因為是意外死亡,所以還要司法相驗……」
  水氣氤氳在那雙此時失去光彩的眼眸,雲霧聚集成雨,頃刻間從眼眶中跌下,沿著臉
頰的弧度墜落,濺在他們緊握住的手上。周煦像是沒有意識到那是他自己的眼淚,被落下
的水珠驚嚇,鬆開了手,紅色絨布盒掉落在地上。
  絨盒受到外力撞擊而彈開,他幫周煦撿起,仔細一看,表面的紅色已有些褪色,頗有
年歲,裡面有條秀氣的黃金項鍊,底下墜飾是一枝作工精細、栩栩如生的梅花。
  「這是?」
  金鍊打造得十分細緻,是適合女性佩戴的款式,不會是周煦父親的東西。他把絨盒放
回周煦手中,對方卻一句話都不說,抿緊了嘴唇,眼淚如不曾停歇的雨。和剛才空洞的表
情不同,泥塑的雕像活了起來,周煦閃過太複雜的表情,愧疚、自責、遺憾……還有更多
樊少勳讀不出來的。
  周煦的眼淚是靜默的,如同山林中無聲無息降下的雨,卻侵蝕著他的胸口,每滴眼淚
都燒灼出一個疼痛的傷口。
  「周煦,」他嘆了口氣,正準備站起身,鬆開緊握的手。「我去幫你倒杯水好嗎?」
  他還沒站穩,就被周煦摟住頸項,抓著抱進懷裡,一個踉蹌又回到蹲跪著的姿勢。周
煦將臉埋在他的肩上,哭得無聲且壓抑,卻也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抓著他,似乎一鬆手就會
溺斃,無聲吶喊著「不要離開」,淚水很快就浸濕布料,染出一片深色的印痕。他慢慢撫
過周煦的背,感覺懷中這個總是堅強溫柔、看似總是游刃有餘的男人,也不過是個還沒有
長大的孩子。
  「我為什麼沒有花更多時間陪在他身邊……」
  這是周煦第一次在他面前顯得脆弱,他知道此時此刻,沒有任何一句安慰的話能夠讓
對方好受些,仍對於自己的無力感到懊惱,胸口有著針刺般的疼痛,他願意用淌下的每一
滴血來將眼前這個人的心拼湊起,但求對方歲月安然。
  樊少勳今天早上出門時,以為不過又是一個普通的假日,接近十二月的南部仍有二十
五度的氣溫和煦煦冬陽,是適合爬山的天氣。他知道自己或許要花很長的時間,先敲出一
條細縫,然後再一點一滴讓裂縫布滿整個蛋殼,才有辦法窺見殼裡面的周煦。
  他沒想到命運揮下了重槌,將周煦擊打粉碎。
  不確定過了多長的時間,周煦的眼淚終於緩和下來,也放開緊擁著他的手,帶著疲憊
的神情走進浴室。他舒展蹲跪太久而發麻的雙腿,撿起再次掉落在地的紅色絨布盒,到廚
房為兩個人各倒了一杯水,經過許久,周煦依然沒從浴室裡出來,他只能從偶爾傳出的一
點聲音確認對方還好好的。
  桌上周煦的手機已經響了好幾次,在他猶豫是否該幫忙接起電話時又掛斷,間隔數秒
再次打來,來電顯示的名稱都是周澈。
  「周煦,我幫你接電話好嗎?周澈打來。」他拿著手機站在浴室門口揚聲詢問,遲遲
等不到對方的回答,等待時電話掛斷又打來第五次,擔心有什麼緊急的事情,他把周煦的
反應當成默許。
  他按下接通鍵,才剛「喂」了一聲,甚至來不及說明自己只是代替現在不方便的周煦
接電話,電話那頭就傳來年輕而暴躁的男性聲音,對方語速太快,一連串的話如連珠炮,
他完全找不到空隙解釋。
  「哥你這王八蛋!叫你回家拿爸爸的衣服和東西,一口氣消失好幾個小時,手機也不
接!以為別人都不會擔心嗎?是不是要當成沒有你這個人,你才高興?爸爸說你出去像丟
掉、回來像撿到,人都死了你還不肯過來陪他!還有,你要是敢把媽的金鍊子扔掉試試看
,我絕對會找你算帳!爸指定要跟媽的項鍊一起火化,你不要害他死不瞑目,連這點屁要
求都辦不到!」
  正如他來不及解釋,他還來不及說任何話,周澈已經掛掉了電話。
  「周澈那時候還小,他不記得了。」周煦站在浴室門口,顯然聽見了剛才電話裡的那
一頓咆哮。「他只知道,我爸一直都很愛她,就算她早就離開了也一樣。」
  周煦看起來很狼狽,聲音沙啞、雙眼紅腫,看起來在浴室中又哭了一次,仍然是安靜
無聲的。
  他怎麼會現在才注意到這個人早就傷痕累累?
  「爸一直說他們的相遇是命運,是敲響愛情的鐘。他以前常把我抱在腿上,指著他們
掛在牆上的結婚照片,說能娶到她,他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周煦皺著眉,嘴角露出
一個小小的弧度,像是想起了過去快樂的時光,但笑容稍縱即逝。「可是她的幸福不在這
裡,在我八歲、周澈四歲的時候,一聲不響離開家去追尋自己的幸福。她什麼都沒帶走,
衣服、皮包、化妝品……」
  樊少勳跟著周煦將視線落在桌上的紅色絨布盒,突然覺得那個顏色有點刺眼。
  「還有這條結婚時爸送她的金鍊子。」
  收回視線,周煦低垂著眼,好幾種情緒在臉上衝突,恨著愛著,有憤怒也有痛苦,想
完全忘了卻又放不下,還有赧於提起這些事的難堪,最後露出一個苦笑。
  「我猜她覺得這些都是不需要的。」
  周煦的話很輕,低低地說著,比起說給他聽,更像是說給自己聽。他連呼吸都小心翼
翼,害怕一旦打擾,會有什麼東西就此枯萎腐爛。
  父親以前在頂樓陽台種植幾株植物盆栽,有一天他發現刺柑樹枝上攀著兩隻翠綠肥碩
的毛毛蟲,外表有一雙巨大的擬眼,他開始每天爬上頂樓觀察它們,終於在兩週後看見毛
蟲結成蛹。當天晚上他假裝鑽進被窩,趁全家人都睡著後窩在頂樓,撐著睡意看著蛹的外
殼轉成半透明,黑紅色彩在小小的蛹中清晰可見,屏息等待羽化的時候黎明也抵達。晨光
裡其中一隻蝴蝶順利羽化展翅,翅膀完全乾燥後就飛走,另一顆蛹卻在緩緩動了幾下後再
也沒有動靜,他又不死心持續等了好幾天,然後是好幾週,才終於接受他永遠都無法知道
那隻蝴蝶翅膀的模樣。
  「爸覺得她還會回來,一直在等,直到我上國中那一年,她不知道從哪裡寄來一張簽
好名的離婚申請書……可是離婚手續要兩個人一起去戶政才能辦啊,那張申請書只讓我爸
開始喝酒。原本是喝個一、兩杯幫助入睡,後來不喝到爛醉就睡不著。」
  他注意到周煦說著這些事時,始終用「她」來稱呼他母親,好像這樣就能拉開一點彼
此的距離,不需要受到傷害,不用承認自己是被拋下的。明明說著這些話的人是周煦,他
卻很想哭,為了現在依然故作堅強的周煦,也為了過去那個被迫長大、成熟的周煦。
  「幾年前,有個男人上門找我爸,他說他是卡車司機,一路遠從花蓮開車到高雄。那
個男人說她在醫院病故,死前的願望是把遺骨留在花蓮,留在那個人身邊。可是她跟爸的
離婚手續根本沒有辦,依照法律,要把遺體交給我們……他想懇求我爸成全。」
  「爸答應了,但是留下遺囑,如果有一天他走了,要跟她的金鍊子一起火化,骨灰灑
進花蓮的海裡,這樣他就能一直陪著她。」周煦輕輕笑起來,眼睛彎成一枚上弦月,嚐起
來卻都是苦澀。「是不是很傻?她根本不要你了啊。」
  樊少勳遽然想起李昀瑄在冷泉說的那部電影,追求自身快樂的母親拋棄了她的四個孩
子,然而這些孩子的幸福又該由誰給予?周煦反常的行為有了原因。記憶閃現在他的腦海
,他在更早的時候就知道這部電影,那是一個下著暴雨的近午,他們在百視達挑選要看的
電影,他被周煦逗得腦袋一片空白,只好隨便抽起一部日文電影,而對方故意把恐怖片擺
在他面前。
  後來他們沒真的租《咒怨》回家,周煦知道他看不了恐怖片,另外挑了兩部普通的日
文電影,就像惡作劇只是為了讓他放下那部《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其實看什麼都無所
謂。
  周煦的傷痕無人知曉。
  他到底能為這個人做些什麼呢?要怎麼做才能讓周煦別再那麼溫柔,不要在應該哭泣
的時候微笑?
  樊少勳將明天上班要穿的西裝裝進行李袋裡,確認東西都準備得差不多了,才穿過走
廊去敲樊少慈的門。雖然看護會在他下班前幫父親洗好澡,他依舊保留了幫父親用乳液保
養變得脆薄的皮膚和筋絡按摩的習慣,畢竟那是他們父子少有的親密時刻。把雜事都做完
,也把自己打理乾淨,夜已經深了,他可以聽見附近幾間專做宵夜時段的餐飲店將鐵門拉
下的聲音,而樊少慈的燈還亮著。
  書桌上堆放著課本和參考書,旁邊是姊姊從以前用到現在的舊檯燈,新換燈泡的光線
照在攤開的紙面上。
  「少勳,怎麼了?」樊少慈奇怪地看著他,注意到他穿的是外出服。「你要出去?」
  「我這陣子可能會常常睡在外面,想先跟姊說一聲。我會回來幫爸按摩,等他們都睡
了再出門,隔天直接去上班。」他頓了頓,明知姊姊對他們感情的態度,要說出口更加困
難。「周煦的父親過世了,我想陪他。」
  樊少慈看著他,欲言又止。
  他知道姊姊想說什麼,他跟周煦是不對的、不自然的,就算他出現在周煦父親的靈堂
,也只會是某個熟識的友人,永遠都不會成為對方家裡的一員,別人前來鞠躬致意的時候
尷尬地站在一旁,無法以家屬的身分還禮,名字也不會刻在墓碑上、周煦的旁邊。親戚們
或許會有閒言碎語,私下猜測他和周煦的關係,各種難聽的說法像指尖上被紙割裂的傷口
,分明想要忽略,又痛得讓人不得不意識到它。
  但他真的不是很在乎這些,如果能夠藉由陪伴為周煦做些什麼,那他心甘情願付出這
些代價。
  「別擔心爸爸,我會照顧他們。」樊少慈嘆了口很長的氣,語調一如以往溫和。「就
去做你想做的事。」
  「姊……」
  這是他沒有預料到會聽見的回答,驚愕地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已經想好反駁的說
法、說服姊姊的理由,或者乾脆不要執著在這些問題上,姊姊的態度他是知道的,沒有必
要硬是讓彼此都不開心。這巨大的善意是他始料未及。
  「不要誤會。我現在還是覺得周先生很好,但你們應該當朋友而不是……」樊少慈倏
然噤聲,露出一個尷尬的表情,似乎找不到適當的詞語來描述他們之間的關係,索性不講
出口。「總之,我不贊成你們在一起。可是你是個成年人了,本來做什麼事都不需要我、
或爸媽的贊成,你的決定要自己負責。更何況,你決定的事情向來會做到底,不管別人怎
麼說。」
  他笑了起來,覺得姊姊的口氣中有著熟悉的無奈感,像他們小時候姊姊一副小大人樣
對他訓話的樣子,通常訓話完姊姊多半還是會順著他,只要不是太超過、會被父親抓起來
痛揍屁股的事,樊少慈總任由他去。
  「謝謝姊。」
  樊少慈怔怔地望著他許久,低聲說:「他對你很重要。」
  語氣裡有不容忽視的失落。
  「很重要。」樊少勳點點頭,那雙落寞的眼睛出現在他的腦海裡,然後是冷若冰霜的
,還有笑起來如同滿園春色的眼波,胸口立刻痛了起來。「比他自己以為的更重要。」
  「有重要的人……不是件壞事。」
  他好像知道姊姊的失落從何而來。這個話題他們從來沒有放到檯面上討論過,不管是
他還是姊姊自己都避而不談,把發生過的事當成不可碰觸的地雷。即使知道那某個人曾經
是重要的,有段快樂的人生曾經相當靠近,依然鴕鳥地以為不需要談,傷痕自然會隨著時
間模糊不見。
  「姊,簡大哥他……」
  「很久以前就不再聯絡了。」樊少慈打斷他,眼眶有些濕潤。「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但是做決定勢必要有取捨,只是能否承擔得起而已。」
  「我希望妳也能快樂。」
  「我知道。」
  樊少勳將車子靠邊停好,核對了門牌上的地址,確定這是周煦的老家,那輛飛雅特就
停在近處。從熱鬧的大馬路切進來,小巷裡沒什麼聲音,可能因為是舊社區,居住者年齡
偏長,總是早早入睡,四周的窗戶大部分都暗了,只剩下路燈的光線。街道的對面有一間
教堂,手擁鮮花的聖女像在燈光中垂目靜禱。他訝異地發現這裡離周煦四維路底的那間公
寓不算遠,開車二十分鐘左右的距離,離他家更近,途中會經過果貿眷村。
  他正要打電話告訴周煦自己到了,鐵門早他一步拉起,鐵門捲動的聲音在寧靜的夜晚
巷道中特別響亮,整條街道的人都聽得見,周煦站在那裡。
  「我想你跟周澈可能都還沒吃,買了點東西過來。」他把手裡的海產粥和鱸魚麵線遞
給周煦,另一手拎著兩杯薏仁湯,想著如果對方真的吃不下,至少可以喝一點墊墊胃。
  「其實你真的不用過來,少勳,有我跟周澈就夠了。」周煦的聲音很沙啞,語氣裡滿
是疲憊,表情一片空白:「你明天還有工作,需要休息。」
  「如果不會造成麻煩,我想陪在你身邊。」
  他不知道自己能夠為周煦做什麼,陪在身邊是他唯一能做的。要說他是自我滿足也好
,但如果周煦累了想找人幫忙,睡不著要人唱搖籃曲,落淚的時候需要肩膀,至少他能作
為支持著周煦的那個人,這樣就足夠了。
  周煦用複雜的眼神看著他,過了半晌才點點頭,「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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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煦家也是透天厝,一樓直接是客廳,磨石子地板踩起來冰涼。樊少勳在玄關換了鞋
,穿上周煦準備的室內拖,一抬頭就看見沙發上坐著和周煦有幾分神似的人。周澈的輪廓
和周煦相同,都是充滿陽剛味的線條,稜角偏硬一些,五官濃眉大眼,嘴唇更薄,鼻樑骨
的線條相近,但沒有那雙飛揚又艷麗的眼。
  「周澈,這是我的朋友樊少勳。」周煦將手裡的食物放在桌上,「他幫我們帶宵夜過
來,有海產粥和鱸魚麵線,你挑喜歡的吃。」
  「不好意思,讓樊先生破費了。」周澈簡單地道謝,站起來湊近周煦低聲問:「哥,
你說朋友要來的時候,我以為是筱禎姐還是至南哥?」
  「少勳晚上會住這裡,他睡我房間。」
  周澈大概這個時候才發現他提著行李袋,一瞬間看起來有些困惑,不過在喪家過夜的
人確實奇怪,周澈隨即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小心翼翼地問:「所以,是至南哥那樣的
朋友?」
  周煦沒有回答,只是交代周澈多吃點,吃完記得收拾乾淨,然後示意樊少勳跟著他走
。客廳的後方就是廚房和飯廳,沒有開燈,但看得出來不常使用;他們藉著樓梯上方的燈
往二樓走,由前到後分割為陽台、兩個獨立的房間及浴廁。
  後方的房間是周煦的,看得出來已經很久不住在這裡了,書桌和衣櫃上積了一些灰塵
,書架上放的是頗有年代的漫畫及書,房間裡都是舊家具,床單和被子則像新換上去的。
相比這裡,四維路底的公寓更有周煦的感覺,這個房間則是被塵封的鐵盒,舊時的回憶堆
放在這裡,可是沒有人願意將它打開。
  他在床尾放下行李,覺得自己一腳踏入了被禁止的領域裡,太過私密,每一道痕跡都
刻著周煦的過去,那些連本人都不願碰觸的部分,此刻毫無保留呈現在他眼前。
  周煦看起來不排斥讓他進來,樊少勳鬆了一口氣。
  他們走進與陽台連通的那個房間,房間裡擺著一張雙人床,淺色木頭地板,髮油的味
道撲鼻而來,一疊疊的衣服堆在床上等著整理,牆角的衣架上還掛著一件燙好的白襯衫。
  「檢察官說明天相驗結束才能把我爸領回來。周澈已經挑好要放進棺木的衣服,他知
道爸爸喜歡穿哪幾件,剩下的我們打算捐出去。」周煦在床緣坐下,手裡拿起一件襯衫開
始折,露出苦笑:「這些衣服我都沒看過……」
  「我來吧。」他坐到周煦身邊,想拿過對方手上的衣服。
  「這是我最後能為他做的了,讓我自己來吧。」
  拗不過周煦,也明白對方堅持的理由,他在周煦身邊坐下,等著將分類好、摺疊好的
衣服放進搬家用的大袋子裡。床頭櫃上放了裱框的老照片,其中幾張是周煦和周澈的幼時
照,光看眼型就能分辨誰是誰,另外幾張則是夫妻合照,或者女子單人的照片。周澈的濃
眉大眼顯然遺傳父親,和年輕時的周父簡直如出一轍,至於周煦……他將視線移到女子的
單人照上,彼時的周母有一雙靈動且撫媚的眼睛,睫毛纖長濃密,小巧的鼻子,嘴唇線條
柔和,是看過就難以忘記的美人。
  「周澈長得像爸爸。」周煦注意到他的視線,淡淡地說,沒有繼續說下去,但誰都看
得出來,周煦的眼睛和嘴唇像母親,尤其是那雙彷彿會奪去人呼吸的眼。
  他思考著該怎麼適宜繼續這個話題,才不會愚蠢又魯莽地在陳年的傷口上再次撒鹽,
安慰人向來不是他的強項,是周煦的。
  「哥,我先去睡了,明天一大早要聯絡葬儀社。」周澈從門邊探出頭來,年輕的臉上
有克制的好奇,並不讓人討厭。說完後又特別向他點了點頭,語氣誠懇:「樊先生,謝謝
你來陪我哥。」接著有些難為情地補充,「我哥這個人有時候很難理解……」
  他一時間愣住了,不知道如何回應這聲道謝。或許是因為樊少慈不贊同他們的關係,
所以他將所有的家人都視為反對者,對於突如其來的熱切善意不知所措,總認為友好之中
或多或少會帶著些距離。周澈的態度明快單純,總之是直直朝著人而來。
  如果樊少慈身邊有個人,像他陪伴周煦一樣,在他覺得自己對姊姊的情況插不上手時
,能夠陪伴在她身邊,他肯定也會向對方說聲謝謝,只是無法說得那麼自然直爽。
  他隨即又覺得自己想太多,周澈說不定根本沒真正理解他和周煦的關係。無論如何,
至少他知道了有另一個人是關心著周煦的。
  「我會一直在他身邊,不會離開。」
  這是說給周煦聽的。
  周煦的舊床是加大單人床,雖然有兩套枕頭和棉被,要擠兩個成年男子還是太勉強了
些,只好背貼著背躺下。他們直到凌晨三點才整理完一個五斗櫃,要不是顧慮到他明天還
要上班,且清楚知道他不會任由自己獨自整理父親的遺物,周煦肯定還不打算休息。結果
他還是在接受周煦的溫柔,然而如果這可以成為周煦對自己好一點的原因,他就覺得待在
這裡有價值。
  樊少勳很睏了,但周煦還醒著。他翻了個身,從背後抱住周煦,發覺對方有一瞬間的
僵硬,很快又放鬆下來。他無法忘記周煦的後頸和背在陽光下,被照得有點暖,日光在漂
亮的曲線塗抹上蜂蜜一般的色澤。上一次從背後這樣抱著周煦,是因為他想從對方那裡獲
得些什麼,喜歡和需要有時候是同一件事,他現在想要給予些什麼,希望自己是對方需要
的人。
  「周煦,筱禎姐和至南哥是誰?」渾渾噩噩的大腦裡不太能做複雜的思考,他拉出暫
時擱置的疑惑,隨意問出口。「為什麼周澈說他們會來。」
  「你不會有興趣的。」
  周煦的語氣很輕,但他捕捉到裡面的一點點笑意,這足以讓他在黑暗中精神一振,繼
續追問。他想念真正笑著的周煦。
  「可是我很有興趣。」
  他等了很久,在眼皮差點閉上的前一刻,周煦緩緩開口。
  「筱禎是我五專時期的前女友,那時候很常來家裡,爸和周澈都認識她,所有人以為
等畢業後、我當完兵,我們就會結婚。入伍一年後,筱禎告訴我她喜歡上別人,因為那個
人不會讓她覺得寂寞……我竟然覺得鬆了一口氣。」
  他抱緊周煦的腰,把臉貼在對方的背上蹭了蹭。明顯感受到有些東西不一樣了,如果
是之前的周煦,會用巧妙的方式避開這些話題,與自己有關的、與家庭有關的,都三緘其
口。打斷對話也好,或者轉移他的焦點,就像傑出的魔術師總先引開觀眾的注意力,才從
背後拿出那隻鴿子。
  「至南是跟旅行社合作的遊覽車司機,剛開始工作那一、兩年我們常一起帶團,互動
多了,就覺得這個人很有趣,交往過一段時間。那時候我租屋在新興市場附近,周澈來找
我的時候剛好遇到至南。」
  話到這裡就斷了,但樊少勳知道周煦還醒著,他低聲問:
  「為什麼分手?」
  「他說他不懂我在想什麼。」周煦笑了出來,彷彿對自己說出口的話也感到荒謬和不
可置信,「他說他雖然得到了我的人,卻沒能得到我的心。不知道是從哪裡抄來的台詞。

  他以為他不會嫉妒周煦過去的戀人,原來還是會,說完全是嫉妒也不太準確,他只是
想要更早一點遇見周煦。如果這樣的話,是不是可以讓這個人少受一點傷?他們在各自的
荒野裡獨自行走,過了那麼久才在阡陌相交之處相遇,這些時間是有意義的嗎?
  「我都沒得到你的人。」他把周煦抱得更緊,不能否認這就是嫉妒。
  「但你得到我的心。」
  「我得到了嗎?」
  周煦沒有回答,黑暗中,在狹窄的床舖上翻了個身,輕柔的吻落在他的唇上。
  山離得很近,海卻近在咫尺。
  樊少勳看著靜靜坐在一旁的周煦,望著海的周煦沒有那樣清冷的氣息。
  日子過得很快,繁瑣又冗長的程序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完成,依照周煦父親的遺囑,不
設靈堂、不辦公祭,來家祭弔念的親朋好友也不多,多半是周父在鐵路局工作時的老同事
。周煦說那是因為「她」娘家的人沒臉過來,而「她」離開時父親又跟自己家族裡說「她
」壞話的人全數鬧翻,人數自然僅剩這些。
  但也因為如此,沒有人對站在周煦身邊的樊少勳有疑問。
  火化,碾碎,一個人到最後只剩下一方紙盒能裝得下的大小。原本海葬應該是周澈跟
著一起來,但周澈的女朋友車禍受傷,住院開刀需要人照顧,他們明年就要舉行婚禮,照
顧的責任當然由周澈一手攬下。
  「少勳哥,你可以陪我哥去花蓮嗎?他一直很反對把爸的骨灰撒在花蓮,我怕他不肯
照著爸的遺願做。」
  火化的前一天晚上,樊少勳才把車停好,周澈就從旁邊埋伏的柱子後面冒出來,急急
忙忙把自己塞進他的副駕駛座,這個動作非常有既視感。
  「爸爸從樓梯上摔下來我很難過,但我哥這幾天下來氣色很差,胃口也不好,比起爸
爸我現在更擔心他,萬一過程中發生什麼事……而且哥現在的狀況很不適合長途開車。」
  他本來就考慮要陪周煦一起去,唯一的顧慮是周澈,這畢竟是他們的家務事,他怕對
方會尷尬。既然周澈將這個重責大任託付給他,他就有正當理由陪在周煦身邊。
  請了假,跟姊姊說明情況,火化完的隔日是一個萬里無雲的晴天,冬陽和煦,天色澄
澈透明,十二月的南部氣溫舒爽宜人,他拿著兩張從高雄到花蓮的自強號車票出現在周煦
面前。
  「周煦,我們搭火車去吧。」他從背包裡掏出一盒森永牛奶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不
要太刻意。「要不要來打賭下一站上車的人有幾個?」
  周煦彎起一個淺淺的笑意,那雙眼睛些微上揚,眼尾有著撩人的弧度。
  他站在那裡,突然有種落淚的衝動。
  由高雄啟程,到達花蓮要花上四個多小時,因為由中央山脈的南端繞行,左側是山,
右側則從台灣海峽一路前行到太平洋,南迴鐵路中途會經過幾個據說景色美不勝收的小站
,但周煦一上車就睡著了。
  周煦睡得很熟,懷裡抱著裝有骨灰的背包,靠在他的肩上,即使列車停停走走,販售
便當和零食的銷售人員經過好幾次,都沒能吵醒他。樊少勳看著窗外的景色,列車離開城
市,逐漸開往人煙稀少的鄉間地區,由於是自強號,多數是過站不停的小站,月台上等車
的人和列車上的他們擦肩而過,沒有停留。
  他想起周煦以南橫做的比喻,2568公尺不夠看見雲海上的日出,多數人選擇離開,追
求更高的觀賞點,少數人選擇留下來,但有時候會因此後悔;他覺得每個人的旅程更像坐
火車,手上車票的啟程和到達站本來就相異,同樣南行,也會在不同的車站下車。
  沒有夠或不夠遠的問題,只有要去哪裡。
  而他想待在周煦身邊。
  船家到車站接他們到港,是與葬儀社合作的船家,申請和文書作業都已經處理妥當,
他們只需要搭乘船隻,到離港口六公里以上的海域,就能完成周煦父親的心願,將骨灰撒
入海裡。從來不暈車的周煦意外暈了船,趴在船舷邊把他們在花蓮吃的第一餐吐得一乾二
淨,也因此海葬和他想像的不太一樣,沒有儀式,到達定點後,周煦難受得只能將裝有骨
灰的油紙袋向外拋去,船家便啟程回港。
  他詢問了船家,默默記下經緯度。
  樊少勳對海並不陌生,即使家裡並不是經常出門遠遊的類型,但因為走路不到五分鐘
就能看見海,那股鹹腥的海風、浪濤拍打海岸的聲音和沙子踩在腳底下的觸感對他來說都
很熟悉。然而花蓮的海和西半部的海不同,自有一抹艷麗的色澤。
  他們在這個月牙型的海灣坐了好幾個小時,兩側是向前延伸的高聳山岳,山上有雲,
彷彿一雙臂膀將海圍繞,潮水拍打上礫石海岸,除了海潮聲之外,還有海水向後退去時捲
動鵝卵石的聲音。沿著細碎的浪花往前看,海的顏色多變,不只是一成不變的湛藍,由淺
至深,陽光灑落在碎浪上,靠近岸邊的海水帶點青,隨著深度增加,與天空交接處是會將
人捲入的深藍。
  遠方的海面上有雲,為天空底部增加了泛白的色調。
  上一次到花蓮來,他們的員工旅遊行程直奔太魯閣,他只見到了花蓮的山,而沒有機
會接觸花蓮的海,花蓮的海是一望無際的。其實就算站在西子灣,也看不見海的彼岸,台
灣海峽在地圖上看來狹小,與另一端不過是一百八十公里的距離,人類也無法輕易望穿。
但花蓮的海卻有一種遼闊感,無關乎能不能在海岸邊看見北美西岸,或者中間隔著十幾個
小時的飛行距離。
  面對這樣的海,很容易覺得平靜,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溜走。
  和山不同,山的包容似乎是有條件的,要走在山道上,要時時注意天氣的變化,要在
傍晚之前下山,要懷著戒慎畏懼的心,否則就會看見山殘酷的那一面。在周煦跟他說過的
那些故事裡,山神總是喜怒無常。
  他看著周煦的側臉,猜不透對方在想什麼。
  如果山讓人累了,能不能換成看海?
  望著海的周煦表情平淡,眉間不再像前些日子皺起,雖然疲累,但是很寧靜。
  「周煦。」
  周煦偏頭看著他,沒有說話,那雙像極他母親的眼睛微微瞇起。
  不對,海和山是一樣的,覺得海安全,是因為他僅在邊緣試探。人們在海灘玩耍、踏
浪,小孩子堆起沙子做成碉堡,情侶撿拾貝殼或石頭,當成旅行的紀念,但這不過是海的
邊緣而已,那些真正在海中求生存的人,知曉暗流與礁石,大概也必須對海懷抱敬畏的心

  「周煦。」他又一次叫了周煦的名字。
  如果他想走進這個人的心裡,被傷害就是難免的,或者他也可以停留在邊緣徘徊,對
周煦只有單一又淺薄的了解。他有勇氣走得更深嗎?一時間喉嚨緊縮,竟發不出聲音,想
說的太多,反而不知該從何說起。
  他咬著嘴唇不說話,周煦卻先開了口。
  「以前,我常會央求我媽帶我跟周澈去租書店,就算不能租書也沒關係,看著架上一
排排的漫畫和小說,光是想像裡面的故事就開心。」
  周煦的聲音很低,夾在浪潮聲和海風裡,聽起來像在說這片土地自古即存在的一個故
事,人們口耳相傳,傳說裡的人物都變了姓名。他注意到周煦第一次不是用「她」來稱呼
母親,周煦不只是講述者,而是裡面的一個角色。
  他摒住呼吸,知道這是拼圖最重要的那一片。
  「當然不能每天都去,沒有那麼多時間,租書也要錢。後來我媽開始一個禮拜帶我們
去一次,她會給一點零用錢,然後把我跟周澈放在租書店整個下午,自己去燙頭髮或買東
西,傍晚再回來接我們。我爸因為要輪班,家裡常常只有我們。
  她離開的前幾天,突然每天都帶我們去租書店,奇怪的是,我爸的生日明明還沒到,
她卻說因為要幫爸爸準備驚喜,所以不要告訴他我們去了哪裡。那天我在租書店等了很久
,她都沒有來,我跟周澈兩個人餓著肚子在那裡等,幸好當天爸排的是白班,回到家發現
沒有半個人在,一路問到租書店去才找到我們。」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海面的顏色變得深沉,靠近水平線的天空浮上一層夕照的顏色,
但這裡是東岸,不會有日落的景色,只會在不知不覺之間,夜色已經降臨,遠方的山消失
在深藍色的背景中。
  「一開始我只能理解母親離開我們,所以爸爸很難過,我要幫忙照顧周澈。有天突然
發覺,原來我是共犯,因為我和媽一起騙了他。從此以後,只要看到爸我就覺得很難受,
愧疚感一點一點把我淹沒。我沒辦法繼續住在家裡,即使知道爸生病了、想見我,也不常
回去。我總是想:等時間久一點,我就可以……但是現在都來不及了。這些事我從來沒有
對誰說過,就連周澈也不知道他哥為什麼不願意回家。」
  周煦望著他,那雙眼睛在暮色下波光粼粼,有釋然也有悲傷,但已經沒有了想要卻不
敢伸手的膽怯,那樣的神情幾乎讓樊少勳無法呼吸。周煦輕輕笑了起來,眼尾彎成一尾徜
徉於浪湧中的魚。
  「怎麼辦啊,少勳?我好像已經喜歡你喜歡到,縱使有一天你會離開,我也不想放手
。」
  他撲上前去抱住眼前這個人,眼淚無法停止,周煦也緊緊回抱。
  只要有這句話就夠了。
  「那就不要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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